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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30

作者:Further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 121 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左衷忻并没有着急回官驿去。这几日他被明州的官员围得水泄不通,得空能在外头闲逛半日,说什么都要晚点再回去。


    穆宜华邀请他去家中做客, 刚到家门口, 只见穆长青正在院子里喂小狗吃剩菜剩饭。一见他们来了, 欣喜起身:“欸?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在左丈人家中碰巧遇见的, 你吃过饭了?”


    “我从外头买了些熟食带到家里来吃的。”


    “你自己生个火的事……”话说一半,穆宜华记起自从上次在灶房里遇见耗子后,已经很久没有开火了。


    她一拍脑门:“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我去看看耗子还在不在。”


    说着,穆宜华跑到灶房门口, 扒着门框探着身子往里看,见里头没什么动静便悄悄走进去, 拿着木棍东翻翻西翻翻。忽然,晴空一声尖叫,穆宜华挥舞着木棍从灶房里跑出来,没看见脚下门槛, 一个踉跄就要从台阶上摔下去。


    左衷忻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她抱在怀里,急忙问道:“怎么了?”


    “啊啊啊啊啊啊,它们生了一窝啊啊啊啊——快跑啊啊, 这个屋子已经不能住人了。长青, 快快,我们要搬家了!”穆宜华说着就要从左衷忻的怀里挣出来去收拾行李, 却被左衷忻一把拉住。


    他失笑:“你别害怕, 我去看看。布褴有吗?还有木桶与犁耙。”


    穆宜华连忙叫穆长青准备好东西递给左衷忻, 又从衣架上取下刚洗好的布褴给他系上。


    左衷忻束起襻膊,一手木桶一手犁耙, 像个勇士一般淡定从容地走进了灶房。


    姐弟二人皆不敢近身,仿佛那灶房之中不是在抓老鼠而是道士在除什么邪祟,只听一阵叮呤咣啷响,飘出来几声挣扎搏斗的吱吱声,最后奄奄一息归于平静。


    左衷忻拎着木桶出来了,布褴上沾着些血渍,他叫穆长青将木桶整个丢出去又嘱咐他在街上买些耗子药回来。


    凯旋而归的左衷忻如今在他们的眼里简直像神明一般,二人无有不从。穆长青拿了钱便上街了,穆宜华解下他腰上的布褴打算重新去洗,被左衷忻一把制止。


    “老鼠的血脏,还是丢掉吧,我给你买新的。”说着,他从穆宜华手中抽走布褴,让她拿上篮子跟他出门。


    穆宜华还真是第一次跟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子一同上街,街边熟悉穆宜华的邻居无有不用揶揄目光看他们二人的人——


    “哎哟,穆娘子啊,这位郎君是……”


    “哦……是我的一个远方表哥。”


    “哦哦哦,表哥啊,表哥好,表哥好啊。您表哥今年贵庚啊?哪儿人?家住何处?可有功名?”


    左衷忻替穆宜华挡下,岔开话题:“这几块料子,您分别帮我们裁十尺。”


    掌柜的见郎君客气,笑得合不拢嘴,忙夸道:“穆娘子,您这表哥可真大气,裁布都不眨眼睛的呢。”


    穆宜华看他阔绰的模样有些被吓到,她一把拉住左衷忻:“做布褴花不了多少布,你还裁那么好料子的,何必?”


    左衷忻付了钱,给掌柜留了个地址,便又拉着穆宜华去了下一处地方:“马上过年了,给自己做几件新衣裳。”


    穆宜华听这话脸颊有些微微泛红:“我……我有新衣裳,还是夹绒的呢。”


    左衷忻偏了偏头笑看着她:“那就再做几件,一直穿到明年开春都不重样。”


    说话间,他又买了一小袋盐和糖,穆宜华看不懂问去做什么。


    左衷忻道:“聘猫。”


    他对明州城轻车熟路,拐了几个弯,穆宜华便听到了一阵甜腻又惹人怜爱的“喵喵”声。她朝着巷子看去,主人家用几个竹篓子罩子幼猫,怀里抱着一个,手上拿着羽毛又逗着一个。怀里的猫儿慵懒,闲适地扫着尾巴,另外一只活泼极了,盯着羽毛的眼睛闪着金色的光芒。


    “主人家,我们要聘一只猫。”左衷忻递上盐和糖,“这是我们的聘礼。”


    主人家打开袋子看了看,揭开竹篓上的盖子,里头的小猫愈发娇嗔发嗲,都齐刷刷仰着头看着外面叫。


    穆宜华心都要化了,她蹲下身去,将手伸进竹篓子一个个摸过去,煞是感慨:“好软好小啊……”


    “挑一只能捉老鼠的,就不用经常搬家了。”


    穆宜华听出左衷忻是在调侃他,瞪了他一眼,从竹篓子里拎出来一只。


    左衷忻接过来掰开猫儿的嘴巴看了看:“口有九坎善捉鼠,尾短伶俐,尾大懒如蛇。这只小猫端在手上不吵不闹,性子好但未必能帮上忙。”


    左衷忻正把小猫放回去,只听见里头一只狸花“嗷”地大叫一声,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正瞪着二人一动不动。穆宜华来了兴致,伸过手去,那只狸花却一下子就跳上了穆宜华的手臂,沿着她的胳膊一路爬到肩膀,尾巴挺立,还时不时地撩拨一下穆宜华的下巴。


    二人被逗笑,左衷忻从穆宜华的肩膀上捉下它,它在手上也不老实,一个劲儿地要蹿到地上。


    “这只不错。”穆宜华赞叹道,“一定是捕鼠能手!”


    “那就要这只了?”


    左衷忻道:“刚才那只小猫我们也一并带走吧。聘礼没带够,这是聘金。”说罢,他丢了一掉钱给主人家。


    主人家笑着接过,写下纳猫契递于左衷忻,又拿出一个木桶两双筷子。


    “猫儿给你们装进桶里了,这筷子你们收好,等到了家中就插在树下或者土堆旁,日后它们就知道在哪儿如厕了。”主人家笑着将他们送别,“郎君夫人记得给孩子们起个响亮的名字啊。”


    穆宜华都走了,听见这话脸颊蓦地一红,悄悄侧头去看主人家。但主人家只当寻常事,压根儿没有看他们。穆宜华又期盼左衷忻没有听见,侧脸去看他,可左衷忻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起什么名字好呢……”穆宜华岔开话题,“家里那只小狗也没起名字,不如三只一起好了,就当兄弟姐妹了。”


    回到家中时,只有狗狗守着家门和送来的布料,穆长青还没回来。


    左衷忻望着那只小黄狗,突然问道:“怎么想着去买只狗?”


    穆宜华将筷子插在院子的角落里,又将两只小猫抓出来认地儿:“左丈人同我说,你以前也养过一只小狗。”


    她起身走到左衷忻身旁:“和你以前那只像不像?”


    左衷忻沉默,只是弯腰将小狗抱起来。狗狗不怕生,在左衷忻身上嗅了嗅就开始哈舌头甩尾巴。他的神色忽然有些悲伤又有些怅然感慨,他将小狗抱进怀里,对着穆宜华笑了一下:“真巧,还挺像的。”


    穆宜华的心脏忽然被重重地击了一下,她立即说道:“那你就当做那只小狗又来找你了,给他起个名字吧!我一定好好养!”


    “原来的那只……名字不是很好听。”


    “没关系,贱名好养活。”


    “叫……叫发财。”


    穆宜华可太喜欢这个名字了,她一抚掌:“那敢情好啊,那只狸花就叫招财,橘猫就叫进宝,狗子就叫发财……”


    说话间,穆长青拎着东西进来了,穆宜华看见,笑指着他道:“这个人就叫旺财,哈哈哈……”


    穆长青根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愣在一处,眼睛瞪得圆圆的,与发财如出一辙。


    穆左二人见状笑得花枝乱颤,穆宜华抹了抹眼泪,拉着穆长青介绍家中新进成员——从今往后,这个家又变得热闹起来了呢。


    第 122 章


    十天之期已到, 穆宜华带着穆长青去了明知学堂。


    学子们已经散学,正厅里也只有堂长和几位先生。一华服夫人坐在右边最上首,旁边立着一个耷拉着脑袋的少年, 这一看便是柳夫人和柳昌邑了。


    左丈人坐在左边上首, 而左衷忻今日没穿官服, 只一身素衣, 站在左丈人身后。左丈人见他们二人来了,本还绷着的脸一下子有了笑容,连忙问候:“来了啊?长青伤如何了?”


    穆宜华偷偷地瞥了一眼站在后头的左衷忻,他面上有笑,眼睛看着她一眨不眨。穆宜华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连忙转回视线,对着左丈人福身笑道:“多谢左丈人挂怀,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便好那便好。”左丈人对着他们点了点头,转脸又严肃地看向堂长和那几个先生,“这件事儿,早先也同过你们交代过了, 一定要秉公办理,听见没有?”


    姜堂长望了一眼站在左丈人身后的左衷忻,额头冒着冷汗, 点头称是。


    柳夫人脸上不安亦不耐, 她侧头瞪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抿嘴用鼻子出气:“行吧, 反正今儿我们人也都在这儿, 你们看, 想怎么解决便就怎么解决。我们柳家也不差那几个钱,若是穆娘子想要钱, 只要不是得寸进尺,我们都能给。”


    穆宜华上下打量的柳夫人,这女人的装束打扮巴不得把家中所有值钱的金银首饰全部带上,犹如过节时的彩树一般招摇。她低头瞧了一样柳夫人的手指,只见上头有细小针伤。柳夫人像是察觉穆宜华的视线,连忙将手指缩回袖中。


    穆宜华轻轻一笑:“柳夫人倒真是客气,那我也不推辞。我弟弟治病花了不少钱,您的钱也是我们该拿的。不多,一百两就行。您是明州富商夫人,这百两银票定是随身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的吧?”


    柳夫人被激得一下子直起身子,她等着穆宜华吸气,又哼了一声:“穆娘子可真是狮子大开口,一点小伤值几个钱?也敢要一百两。”


    “哎呀,看来柳夫人不舍得给啊,我以为这一百两对您来说是小钱呢。”


    “你……”


    “也罢也罢,既然柳夫人不舍得,那就五十两好了。”反正今日有人撑腰,狐假虎威,这钱穆宜华是无论如何要从她身上薅下来。


    柳昌邑见穆宜华不依不饶,气得牙痒痒要冲上前去。穆宜华盯住他,立即出声:“柳郎君看起来是好多了啊,除了这钱我要同你母亲讲,剩下的事还是要听你讲才行。


    “柳郎君可否告诉我,为何要打我弟弟啊?”穆宜华微挑着眼睛,语气沉缓却含着不怒自威的严肃,“书读不好就要更加勤勉,业精于勤荒于嬉,柳郎君的父母不会没教过你吧?”


    厅中剑拔弩张,堂长额上的汗珠更多了,他想出声制止。然而这屋子里有比他身份更加尊贵的左翰林,他都没说话,哪里轮到自己?


    堂长悄悄抬眼看去,只见那左翰林神色淡淡,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嘴角似乎还噙着笑,施施然地拿起茶盏开始喝茶。


    柳夫人自知理亏,但是见穆宜华话里话外的讽刺,已是忍耐到了极限。她拍案而起:“穆娘子,长姐如母,你也算是长辈了。孩子们之间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他们都是不记事的。何况我们都答应赔钱了,你还这般咄咄逼人,作什么泼妇行径?”


    “泼妇?”穆宜华不怒反笑,“这就叫泼妇了?你见没见过真正的泼妇是何样子?想不想见见?你说他们是孩子?对,长青确实是孩子,毕竟他才十五岁。那柳郎君呢,十七岁也算是个孩子吗?有人十五考秀才,弱冠中举人,春闱摘榜首,殿试中状元。难不成令郎的十七,还是个未经人事只懂争抢的小孩儿吗?


    “何况只是赔钱远远不够,柳夫人爱子如命,奈何令郎并不懂如何尊重他人。不若今日就上这一课,从先学会道歉和承诺开始吧。”


    “你个只知道勾引男人赚钱的骚货凭什么要老子道歉?”柳昌邑怒了,冲上来就要抓穆宜华。


    穆长青一个箭步挡在穆宜华面前,直接挨了柳昌邑一爪子。脸颊血痕毕现,还往外冒着血珠。


    左丈人怒了,不停地用拐杖敲着地面:“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你们看看!这就是你们明知学堂教出来的学生!以前也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泰安,你看看!你看看!这成何体统啊!”


    左衷忻这才出声将左丈人劝住。


    他半合着眼眸盯着惊吓又倔强猖狂的柳昌邑,轻笑了一下:“柳郎君的男儿气性可真是大啊。”


    “你谁啊!”柳昌邑其实一进来就看见这个男人了,但是见他衣着朴素,眉目和顺,跟在左丈人身后又不发一言,便觉得是他们府上的仆人。如今他正在气头上,被一个仆人阴阳怪气,更是火从心头来:“这儿没你说话份,滚!”


    姜堂长听见这话心脏都要停了,赶紧上前打圆场:“左翰林左翰林,孩子年纪还小,口出狂言,您别往心里去。日后我定……不,现在,就现在,我们好好管教他!”


    “什么?左,左翰林?”


    柳昌邑还在脑中寻觅这是哪儿的官职,就听姜堂长恨恨:“这位是襄王殿下身边的翰林学士左衷忻左大人,还不快见礼!”


    明州城谁人不知左衷忻?可柳昌邑这个年纪哪见过活的,会动的左衷忻,一时愣愕语塞,只盯着他看,半晌说不出话来。


    左衷忻甩了甩衣袖,笑看向姜堂长:“余家中自幼贫寒,承蒙老堂长关怀得以在明知学堂进修,至有今日。然此路艰辛,此前所受苦楚您必定也是知晓的。不承想今日竟能重见当年光景,姜堂长……真是教学有方啊。”


    “长青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孰轻孰重,你们自己掂量!”左丈人也搭腔。


    姜堂长已是不敢讲话,只敢在心中怨自己倒霉。他瞥眼看向柳夫人与柳昌邑,二人已是噤若寒蝉,不复方才那般嚣张跋扈。


    “此时……也是柳郎君不对在先,同窗一场,何必心生怨怼大打出手?”姜堂长语重心长,“柳郎君……”


    他提醒他。


    柳昌邑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穆氏姐弟,上前几步,也不敢穆长青的眼睛,仿佛要吵架一般:“对不住!”


    穆长青被吓了一跳,叹了口气:“好吧,但是你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好好读书,善待同窗才是正事。”


    柳昌邑哪听得进穆长青说的话,他如今道歉完全是因为形势所迫。他在心中嗤笑一声,抬眼瞪着左衷忻。


    左衷忻笑了一下,摊开双手:“好了,一举两得,宾主尽欢。”


    姜堂长听见这话才感觉到浑身卸力,正要将人送出去,又听穆宜华在身后不咸不淡地问道:“五十两是前面的赔偿,那今日你们将我弟弟的脸抓伤,该怎么赔啊?”-


    穆宜华拿到手的,终究还是一百两银子。


    她带着穆长青找了家郎中处理伤口,又带着他吃了顿好的,剩下的钱全部扔给穆长青也不管了。


    穆长青出了恶气、保护了姐姐又吃了好吃的拿了钱,心中别提有多开心,回到家里直抱着穆宜华的胳膊撒娇。


    穆宜华嫌弃他:“又被人打了还那么开心?”


    “这算什么?重要的是,让所有人都看见他的恶劣行径!我们没找左丈人前,他们都已经上了乔家问候好了。就是看不起我们,不把我们当回事儿,根本来都不来,一点儿歉意也没有。今日能让他当众道歉,我心中可痛快了!”穆长青高兴,眉飞色舞却也被脸上的伤口牵扯地龇牙咧嘴。


    穆长青说得乐观,可听得穆宜华心中却难受极了。如今确是无人将他们放在眼中,若是在以前,若是在以前……可就算在以前又能如何呢?位高权重,还不是照样过得窝囊心烦。


    穆宜华叹了口气,让穆长青好好休息,自己出了房门喂猫猫狗狗。


    大门开着,外头似乎有人头攒动再往里看。


    穆宜华余光瞧见,以为是左衷忻送完左丈人回来了,朝外喊道:“进来呗。”


    无人应答。


    穆宜华顿觉不对,起身跑到屋外张望——巷子入口,一个装扮华丽的女子时不时回头,正鬼鬼祟祟地跑离。


    第 123 章


    “如何?她的街坊邻居如何说?”


    “说是那穆姓人家从汴京逃难而来, 在明州已经住了快两年了。搬去那儿也有一年了,说是傍上了城中的汪家乔家,帮人画画赚的钱。前些时候, 那个左翰林来明州城帮王爷筹集军饷, 她一个寡妇捐了不少钱呢。恐是那个时候与左翰林认识的, 街坊们还说他们家小公子聪明伶俐, 特别会读……”回话的丫鬟见夫人一记眼刀,立即收声。


    “倒是会做人,所有人都夸他们。”柳夫人牙痒痒,“这事儿不小,若他们真是柳月鸣的孩子, 手中还有当年老爷子给的地契家产文书,召集族老争夺家产, 卖一下可怜,到时候家产还指不定给谁呢。何况那群老不死的素来看我们不顺眼,对家产亦是虎视眈眈……这群天杀的玩意儿,一天到晚眼里就只有钱!就只有钱!”


    柳靖远正从东钱湖的瓷窑赶来, 见厅中妻子面色不善,询问下人。


    下人将近几日所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柳靖远微微一愣, 问道:“确定那二人叫穆宜华与穆长青?”


    “正是, 也确定是从汴京来的。”


    “是他们对不对?他们就是柳月鸣的孩子?”柳夫人心里希冀丈夫能给出否定的答案,但无果, 柳靖远沉默地点了点头。


    “当年他们在汴京, 我给他们寄分红时, 就是一个叫穆宜华的娘子收的。本以为汴京之难他们难逃生天,不承想竟回到了明州来。”


    “那穆宜华必定是早就知晓我们了, 就等着什么时候上门要钱呢!官人你是没瞧见今日她是一副怎样的嘴脸!市侩贪婪的泼妇样,哪像什么名门贵女?”


    “她除了要那一百两,还说了别的什么没有?”


    “如今当然不敢说什么,就怕以后日日来打秋风,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柳靖远沉默良久,面色不善:“当年在汴京,穆宜华一人掌管相府前院后宅诸多事宜,钱粮、人际、仆从、宴饮,无有差错,心思缜密难测。若她只是打秋风那倒也是小事,只怕她所图不止一点钱财,而是……曾经属于她母亲的那部分亦或者,是柳家所有的家财。”


    “官人,我找人打听过了,她如今在明州城朋友甚多,书画经营也颇为成绩,若真要图谋,也不是没可能。”


    柳靖远听见这话,心中不知是懊恼还是担忧,懊恼曾经落井下石,担忧如今钱财不保。


    多时不在家中的柳如眉匆匆从外头赶来,见家中气氛凝重,在父母的眼神中走了个来回,一眼便知发生了何时。


    她小心翼翼上前,向父母请安。


    兄长出事,她这个当妹妹还不停地往外跑,柳夫人见她便气上心头:“你去哪儿了?家里出事了你还跟个没事人一样,天天看你的话本子。你看看明州城有哪个大家闺秀如你一般整日往外头窜的,小心日后连婆家都没有。”


    柳如眉被说得委屈,赌气地小声嘀咕:“没有就没有……”


    “你说什么?你还敢顶嘴?定是被那些不学无术的话本子教坏了,从早看到晚,你眼睛都别要了。”


    “那不是不学无术的话本子……”柳如眉辩解,“里头有很多道理的……”


    “道理道理!道理就是教你家里出事了跑出去疯玩儿?”


    “我……”柳如眉无法将自己出去做什么了告诉母亲,抿了抿嘴,只好回房。


    前厅仍旧传来父母争执的声音,柳如眉窝在床上,又一次翻开了《儿女英雄传》。书角已经蜷曲,上头还有不少密密麻麻的批注。她已然不知看了多少遍,其间台词描写滚瓜烂熟竟能倒背如流。


    她以为,能写出这样文字,这样女子的作者必定是个蕙质兰心的姐妹,可今日才知,那个自己去信多封却一封不回的人是从未见过的表哥。


    也是,自家与他们有这般深的恩怨,若是自己是他,想来也是不愿意回信的。


    柳如眉觉得伤心又惋惜,自小到大,她本就觉得身边没什么交心闺密,如今好不容易觉得有一个了,竟不能同他讲话。


    柳如眉撇开手中的书,一个翻身滚进被子里,苦恼大叫。


    外头有婆子走进来,见她如此,以为是因为主母教训她不开心,便走过去宽慰:“二姑娘别往心里去,实在是最近家中事务繁忙,又惹上了烦人的亲戚,主君夫人心中不悦,这才说了几句。他们心中还是疼惜你。”


    柳如眉从被子里钻出来,努努嘴:“他们再怎么疼惜我,还不是更喜欢哥哥。”


    “大公子毕竟是日后家里的顶梁柱,等姑娘出嫁了,也需要大公子在娘家给您撑腰不是?”


    柳如眉想起她那个不学无术的哥哥就更加心烦:“谁知道到底是撑腰还是添乱呢?这回还在明知学堂惹事……明明都是表兄弟,他非得去欺负人家。我看母亲就是因为哥哥的事情心烦,又不舍得朝他发脾气,这才拿我撒气呢。”


    “大公子那时候哪知道他是柳月鸣的孩子?若是知道,谁还愿意去招惹那么大的麻烦?不过那人也是,他聪明家境也不好,帮人做做窗课指不定还能赚些钱,非得闹这一出。何况他们早就知道我们是母家亲戚了,一点儿颜面也不留,还叫那个左丈人,还带了个什么,什么翰林一起瞧。哎呀你说这真是……而且那个翰林还是从我们明州城出去的大官,你说日后大公子若是中了功名,朝中有同乡为官,本是件天大的喜事。被他们弄这一出,公子日后的前程又少了一大助益。”


    “助益?什么助益?这件事本就是哥哥不对,不是表兄弟就可以欺负吗?哥哥自己上着最好的学堂却不读书,还要欺凌同窗,日后若是正中了功名,指不定怎么结党营私……”


    “哎哟我的二姑娘啊……那是你亲哥!你怎么老是向着你那个外人表哥讲话!”


    柳如眉犟起来:“我对事不对人,今日不管是谁被欺负了,我都是一样的话。”


    “行了行了,这话你就只管在嬷嬷面前讲,可别让主君夫人听见了。”婆子收拾完柳如眉房间里的衣裳首饰,帮她将地上《儿女英雄传》捡起来,便合上门离开。


    柳如眉望着那本放在枕头上的书,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左衷忻送完左丈人回到穆宅时,正瞧见穆宜华倚在大门外探看。


    他上前拍了拍,问道:“看什么呢?”


    “柳家的人来过,我想守株待兔,但是兔子好像还挺警觉……算了吧。”说罢,转身走进屋里。


    “穆娘子今日还真是让在下刮目相看啊。”左衷忻轻车熟路地在院子里坐下,自斟自饮。


    发财见着左衷忻开心极了,小跑着到他脚下打滚。


    穆宜华笑着朝他挑了挑眉道:“真是不好意思,鄙人如今就是个视财如命的市侩妇人,还请左郎君见谅。”


    见过穆宜华曾经那般颓废不振的样子,如今看见她这般潇洒自得,左衷忻不由地自心底开心。


    他瞧着穆宜华在院子里忙前忙后,一会儿给三只宠物准备吃的,一会儿收衣服叠衣服,自己一个人坐那儿休息反倒不好意思,便起身一同帮忙。


    穆宜华也不客气,指挥着左衷忻做这做那,先是让他将过年的蔬菜都搬到地窖去,再让他将炭火与柴火都堆到厨房的架子上,一通忙下来,本来一个干净的白面书生忽然变得灰头土脸,像刚从码头搬货回来一般。


    穆宜华见着左衷忻这般,没忍住笑出声,去灶房里打了水洗了帕子给他擦脸。左衷忻丝毫不介意,笑着接过。


    是用温水绞的帕子,在冬日的院子外还冒着热气,左衷忻一边擦脸一边望着穆宜华的身影。


    她明明已经过了蹿个儿的年纪,可左衷忻却觉得她又长高了,不,或许是挺拔了。她变得一日比一日有朝气有生气有奔头,冬日的阳光照拂在她的身上,仿佛给她镀了一层金光般灿烂。


    干完活,穆宜华解下襻膊,走到石桌旁倒了杯水一口喝完,觉得不过瘾,便将茶壶拿起来对着壶嘴一饮而尽。


    左衷忻看着她,无奈失笑:“你喝慢点,别呛着。”


    穆宜华擦了擦嘴,感慨道:“我从未觉得白水这样好喝过,真是奇怪。”


    “渴了什么都好喝,饿了什么都好吃。”


    穆宜华望着被自己喝空的茶壶半晌:“其实……如今的日子也挺好的。虽没有锦衣玉食,琼楼玉宇,然良田千顷,不过一日三餐,广厦万间,不过一榻之眠,知足常乐,知足常乐。”


    “你是觉得知足常乐,恐怕别人不这么觉得。”左衷忻望着她,“你本意一直躲着柳家,就是不想让他们知道你们的存在,觉得你们想争夺家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如今他们必定知晓了你们的身世,柳家虽然落寞,但在明州城依旧势大,若是他们想要作弄你们,你们又该如何?”


    穆宜华叹气:“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但长青被人欺负,我不可能袖手旁观。我也不是个不会审时度势之人,柳家若是还想从前那般强大,我必然不会冒险与他们硬碰硬,但他们现在式微,我在明州城又有那么多……靠山。”她刻意咬重字,“有人替我撑腰,我自然多了一份底气。我也懒怠管他们怎么想,自己过得舒坦便行。”


    “哦——”左衷忻笑得微妙,“看来汪家乔家,确实给了你很多底气啊。”


    “左衷忻!”穆宜华有些气急败坏。


    他笑着,颇为恭敬地颔首:“下官在此。”


    穆宜华抿抿嘴,哼了一声,也不理他:“是啊!好多底气呢!”


    “地契?什么地契?我们家又要买宅子了?”穆长青刚睡了午觉醒来,脸上还贴着狗皮膏药,睡眼惺忪,只听见后半句,不闻前半句。


    穆宜华被逗笑,抬手将帕子往他身上扔:“宅子宅子,要住大宅子就要多赚钱!现在我们还剩多少钱!加上刚讹来的也只有一千三百两,和陆阳书局闹掰了,之后还要自己刊印书籍,哪儿来的钱给你买新宅子!干活去!”


    第 124 章


    左衷忻的行程很紧, 收完军饷在年前便要离开。


    穆宜华虽也知晓,但年夜饭还是备了他那一份。如今吃不上了,便叫穆长青买了点枣花酥给他, 还给他提前下了碗汤圆, 吃了再回杭州。


    左衷忻黄昏从穆宅离开, 姐弟俩将他送到门外, 左衷忻望着穆宜华想说什么,又见穆长青那么大个小伙子杵在旁边,开口说道:“话本卷二写好了没?写好了拿来给我看看,不要最终抄本,就将你的草稿整出来给我吧。”


    穆长青“嘶”了一声:“那要找好久呢。”


    左衷忻笑:“无事, 我等你。”


    穆长青爽快地应了一声“好嘞”便转身钻进自己的房间。


    穆宜华倚在门框边上绞弄着自己的衣带,抿着嘴不说话。


    左衷忻站在门外的阶梯上, 俯视着她的发顶,半晌轻声道:“我此番随殿下北上,归期不定,你保重自己。”


    穆宜华心中很是失落, 但又知道他做的是为国为民之事,不能挽留。她抬眼瞧了左衷忻一眼,闷声一嗯。


    “我会给你写信的。”左衷忻做着他唯一能给予的承诺, “千里寄鸿书, 还请穆娘子赏脸看看啊。”


    战场刀枪无言,他虽坐镇帐中运筹帷幄,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大宋已经失去了那么多的将士, 谁又知道下一个是谁?纵使穆宜华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 但面对这样的分别,她还是难以冷静。


    “只要还能提笔, 就给我写信,字不在多,信到了就好。”穆宜华眼中水光潋滟,不知是因为阳光还是眼泪。


    左衷忻根本看不得她这样,天知道他自从穆宜华知道心意后,有多想亲近她,触碰她,最好时时刻刻待在一处做事说话。如今看着穆宜华这般可怜不舍的模样,让他无动于衷?根本不可能。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脏跳得有多快。


    左衷忻呼吸有些波动,他移开目光,翕合着嘴唇还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没什么话需要告诉她了。


    “左郎君,我……”穆宜华刚想说话,却听穆长青大笑三声从屋子里冲出来。


    “左郎君!我找齐了!我竟然找齐了!我简直太厉害了!”他连跑带跳地冲到门口,将一沓纸递到左衷忻面前,“你看!”


    左衷忻深吸一口气,无奈地笑着点头,接过穆长青的稿子握在手中,他再没有逗留的理由了。


    “我……我走了。”左衷忻最后看了一眼穆宜华,缓缓地转过身去。


    穆宜华没说话,仍旧站在原地,看着他走下台阶。


    忽然,左衷忻回过身,上前几步往穆宜华手中塞了一盒东西:“保重。”说完,便大步走开,不再犹豫迟疑地往街道尽头走去。


    穆宜华摊开手掌,是一盒陶瓷胭脂,白瓷温润,在余晖下泛着金灿灿的光。她打开胭脂盒,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是初春碧桃般的鲜艳。


    穆宜华望着那盒胭脂,脸颊未施粉黛却红到耳根。她已然不是个未经情.事的少女,二十多岁的年纪却被一盒胭脂弄得面红耳赤,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人面桃花相映红……”穆长青幽幽说道,语气中不乏揶揄调笑,“原来你们还没有把话说完啊。”


    穆宜华瞪大了眼睛看向穆长青,穆长青笑道:“哎呀,我又不傻,早就看出来了。左郎君特意把我支开就是想和姐姐你说说话,我已经在房间待了很久了,谁知道你们有那么多话要讲。”


    穆宜华抬手就要揍他,穆长青连忙抱头:“别打脸别打脸!我说的明明就是实话嘛!姐姐,左郎君是不是已经知道左丈人跟我们说的事了?我瞧他对我们比已经亲近好多……还是说你们两个已经私定……”


    “穆长青——”穆宜华威胁着将他拉进宅子。


    “哎呀松手松手,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嘛!”穆长青挣脱开,“左郎君是挺好的,不过……如今他再好,我觉得跟我们也不是一路人了。”


    穆宜华又瞪他。


    “你又瞪我……本来就是嘛,三哥天天打仗,左郎君也天天跟着他打仗,他们如今还坐在那些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可我们早就不是啦。他们能救苍生,我们就只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是不是,姐姐?”见穆宜华没说话,穆长青又继续说道,仿佛自言自语,“我觉得现在的日子挺好的,能和姐姐待在一起,有书读有饭吃有衣服穿,忘却旧人旧事,平平淡淡的也很好。重要的是姐姐开心,不被无所谓的人和事牵绊,能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穆宜华告诉穆长青过自由自在日子的前提就是变得有钱。此前资军花去了穆宜华大笔钱财,如今只能没日没夜地画画才能凑够刊印《儿女英雄传》卷二的钱。


    一本书的成功问世,除却作者本人的撰写,还要有造纸、印刷、装订、贩售等一系列事情。如今没了陆阳书局这一两浙路最大助益,单凭自己突出重围杀出血路,实在太难。


    穆宜华决定找汪其越与乔擢英合伙。汪其越虽重心全在茶叶,但毕竟有书画行的底子,乔擢英有钱还是故交,一人出力一人出钱,不怕破不了这局。


    她先是去请教了汪其越。


    汪其越知道她与董芳绪闹掰的时候,就猜到有朝一日她必定会自立门户,独自一个人干。他对穆宜华素来都是看好的,是以倾囊相授,不留分毫。


    “书画这一行重要的不过就四样东西,文、纸、印、裱。文采这一道穆小郎君我是不担心的。要买纸,就去宣阳坊或者墨义阁,那儿什么纸都有,亦可找掌柜的做自己喜欢的样子。话本子的装订也简单,左右不过龙鳞装、蝴蝶装、裹背装什么的。


    “这最最重要的还是印刷这一道工序。首先是要找雕版工,若是好的师傅,那每一个字的横撇折捺都是力道相当、深浅一致的,若是碰上那些个不尽心的师父,雕错一个字都不见得会发现。还有这印工,勤快的仔细的,一天就能给你印一千五百多张,若是倒霉碰上消极怠工的,那两层纸都能被墨水给渗透了。”汪其越说得头头是道,一看就是那个倒过霉的。


    “印刷工倒是好找,即使不会,也是好教的。就是这个雕版工……”穆宜华若有所思,“我听闻杭州的雕版工人是最好的。”


    “杭州的雕版工人是好,但是价高,你创业初期更多的是需要全盘考量,而不是将大量的钱砸到一个地方。明州城也有好的工人,有些经验丰富的,甚至能帮主家挑出样稿的白字,排文布局也很有经验,而且同在明州城,你还不需要支付额外的餐宿费用,只要给工钱就行了。”


    穆宜华听他说的有力,点头应下,又问:“我看现在也有许多书画行用的是活字印刷,我去瞧了,倒也是方便。印字少的书籍看不出来什么,但若是印史书,字多书又厚,那可是真的方便。”


    “雕版若是刻错一子整块就废了,但也有好处,你若是单印一本书,刻太多的活字反倒是浪费。”


    穆宜华沉吟良久,抿嘴摇头:“不,不单单印《儿女英雄传》。既然打算开书行,就要计之长远,《儿女英雄传》只是个开头,日后要做的必定更多——就刻活字!”


    穆宜华在明州闹市买下了一间二层二进的铺子。前头用作书籍贩卖,后头则是工人师傅作业的地方,上头雅间洽谈生意算账喝茶。她安排的妥妥帖帖。


    穆宜华又找来乔擢英,带着他看看正在装修的新铺子,让他提点建议。


    乔擢英问穆宜华要做什么生意,穆宜华透露说要开书行。


    乔擢英不意外地点点头又有些担心:“刊印书籍确实可以自立门户,但这明州城的书画行还是由董家带头。若这董芳绪是个记仇的人,日后的生意怕是不好做。不如……穆姐姐你们来做香料生意吧!姐姐你懂香,香料行的行长还是我们家,我们肯定不会给你使绊子的!”


    穆宜华笑了:“哪有那么明目张胆走后门的说法?”


    “这才不是什么走后门呢,我们家处事公明,不会干偷鸡摸狗那档子事。但那个董芳绪不出一分钱一分力竟然抢你功劳,任谁听了都生气。你不和他继续干下去,那才叫明智。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人就是小人,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穆宜华笑着将他拉进店中,木匠们正在刷漆。


    “所以我才找了你们呀。汪老板有经验有人脉,财力又能与董家抗衡,所以我找了他;而你呢……二郎,你想不想自己辟一门新的营生?”


    “新的营生?”


    “你们家走海上香料生意,你如今也都是子承父业,顺着你父兄为你铺好的路在走,但明州城有头有脸的豪绅都不单单只有一门生意,就像汪老板主营茶叶,但他还有书画行,柳家曾经主营海船货运和贩酒,还有制瓷和丝绸。也就是因为有其他的行当辅助,柳家即使没了大头收益,还能支撑他们那么久。狡兔还三窟,你不想做你们家的第一人?”


    乔擢英闻言沉声,穆宜华也笑道:“不是要逼你现在答应,是希望你能好好想想。左右也是个赚钱的法子,还有汪老板作保,长青的书你也是看过的,纵使没有陆阳书局那般出名,我们还可以想想别的法子。”


    这一番话说得乔擢英行动,他眼见得也快十八岁了,兄长在他这个年纪已是能独当一面,这几年家中的香料生意他虽管了不少,但说到底父兄给他兜底,他做事也难全心全意。若是能够开辟出一条自己的路,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经营谋划,倒是能激起他的干劲与斗志。


    他思前想后,下定决心:“穆姐姐,你等我回家算算账,若是要单干,我绝不会用家中一分钱。若是数目可观,等我回家禀明父母,定来找你!”


    第 125 章


    “话说那如茵娘子被金人掳走后, 我们的霍郎君心急如焚,苦寻方法无果便要只身前往金营营救如茵娘子。可那金人是豺狼虎豹,是蛇蝎心肠, 霍郎君单枪匹马如何能够战胜他们呢?他麾下的将士们也纷纷劝他, 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天涯何处无芳草, 何必单恋一枝花。可谁知那霍郎君竟暗自垂首, 神色戚戚然,说道:世间无她,便无霍樵,死生相依,死生相依啊。”酒馆茶肆说书人“啪”地一合扇子, 以袖搵泪,“可叹世间真情, 可惜命途多舛啊。”


    “那后来呢?霍郎君把如茵娘子救下了吗?”听众们纷纷询问,眼中如饥似渴。


    说书人笑了笑说道:“预知后事如何,还请三日后移步菁华书局购买《儿女英雄传》卷二,自信阅读知晓啦。”


    “搞什么嘛!说了那么半天竟在这当口子吊人胃口。”路人抱怨, “还有那个什么菁华书局,什么地方?怎么从来没听过?《儿女英雄传》不是陆阳书局刊印的吗?”


    “万古生和逢春客两姐弟打算自立门户刊印书籍啦,菁华书局就在罗田巷里, 走进去左手边第三间就是, 很好找的。而且他们说了,原先话本的价格有些贵, 要三两一本, 他们自己做生意, 便给大家伙降价,一两一本。也算是多谢大家伙们那么长时间的厚爱与不离不弃。这位小兄弟, 三日后记得去买啊。”


    “罗田巷进去左手边第三间是吧?好的好的,记住了。真是的……故事讲一半这让我晚上怎么睡得着……”那人嘟嘟囔囔地离开。


    说书人又嚎了几遍菁华书局的地址,便收摊休息。


    穆宜华从不远处的茶水铺子走出来,塞给说书人一两银子,笑道:“多谢先生这几日替我们宣传,不胜感激,这是后面三天的报酬,还请先生笑纳。”


    说书人笑着将银子收进袖中,夸赞道:“穆娘子当真是有生意经啊,祝您新年行大运,生意兴隆啊。”


    穆宜华笑着摆手离开。


    今年过完年,菁华书局的装修便已经接近尾声。她给工人们发了红包,让他们在开春前赶出来。工人们也勤快,打了书架、桌椅和柜台,惊蛰前便将整间铺子翻新了一遍,看起来整洁又气派。


    过年期间,穆宜华也没歇着,拉着穆长青校对修改稿子,又让亲朋们看看提建议,尤其是乔擢英,直接被穆宜华抓来住在自己家中一起干活,还时不时地给她当样子摆动作画人物。


    正月十五这一日,汪其越给自家的雕版工包了红包又送了汤圆,请了人家来给穆宜华做工。穆宜华将话本和图画的抄本给他们一人一份,恳请在三月前赶出来。


    雕版工知道穆宜华要刻活字,便问她是要木活字、胶泥活字还是铜活字啊?


    穆宜华望了汪其越一眼,痒痒牙要了铜活字。


    这桩桩件件准备工作,累得穆宜华连着三月都是倒头就睡。穆长青见姐姐劳累,也没闲着,下了学就往店里赶,和乔擢英一起盯进度。


    活字和图画雕版在三月下旬送到了穆宜华手中,彼时的穆宜华已然买好了纸墨刷具,找好了印工——卫兰和巧娘。


    二人听见这活就觉得新奇,她们大字不识一个,竟还能做上这档子印刷书籍的活。


    巧娘一开始还不乐意,怕自己给穆宜华拖后腿帮倒忙。


    穆宜华笑搂着她劝慰:“有老师傅教呢,不碍事的。挑字码字排版我都会替你们做好,你们只要照着老师傅的样子重复就行啦。卷二共有五十六张纸,第一回我也只打算印两百本。你们只消一天每人各印五页,每页两百张即可,很快就能干完了。”


    卫兰一开始也是不答应,见巧娘应下了,便也顺从了穆宜华。


    因穆宜华给的工钱不少,起初印错时二人还无比自责,说什么都不想干了。穆宜华又好说歹说一阵,一回生二回熟,二人又是聪明勤快的人,一天下来,别说一千张,两千张都快印出来了。


    老师傅也夸二人眼明手快,共事得很愉快。


    两百本书,三人不过四五就印好了,各领工钱,各生欢喜。


    “等开张了,我们定回来捧场的!”巧娘卫兰捧着自己辛苦得来的钱财,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朵跟了。


    一切就绪,穆宜华却也没有着急。她走遍明州城繁华草市集市,选定了十个地方,开始造势。


    茶馆酒肆,过客繁多熙来攘往之地。人们歇脚时喝茶听故事,既放松筋骨又振奋精神,一天下来,能换好几拨人。


    穆宜华在外头各个场子监完工回到书局,看见穆长青与乔擢英正在整理字画卷轴与盆景。


    文人雅客好文墨,穆宜华见过陆阳书局是多么的雅致,便也有样学样,从玉衡当买来些价廉物美的字画装饰。也不消请什么风水大师坐阵布局,穆宜华回忆着相府以往的装扮,指挥二人将字画盆栽摆布得错落有致。


    “还有三天我们就要开张了。”穆宜华将箱子里的话本放到架子上,“今日我在外面走了一圈,不少人念叨呢。”


    乔擢英过来帮忙,问道:“这回印了两百本,会不会不够啊?”


    穆宜华笑了:“这两百本能不能在一个月内卖出去都还是问题,我可不敢多印。我们不像陆阳书局,出名又权威,分店遍布两浙路,凡事还是小心为上,徐徐图之。”


    穆长青走过来一把勒住乔擢英的脖子:“你小子对我很有信心啊。”


    乔擢英拍了他一下:“你兄弟我,义薄云天!”


    穆宜华笑着将穆长青脸上的灰擦去,又抬手要去擦乔擢英的。


    乔擢英心中一痒,呆呆地看着穆宜华,没有躲。


    “你们两个真是……都长那么高了。”穆宜华收回手笑道,“特别是二郎,汴京初见时,都还没我高呢,如今竟是要我踮脚才能够到头发了。”


    乔擢英听穆宜华将这话,眼睛晶亮,扑闪扑闪地看着她,耳根子有点红。


    “行了,今日也忙活得差不多了。二郎你先回家吧,等会儿你父母该着急了。”


    “嗯……我,我还跟长青说好了,今晚要去和他商量卷三的事儿呢。第三本故事也该完结了,很重要,所以长青想早点开始写。”


    穆长青只记得自己要写卷三,却不记得找了乔二郎商量故事情节的事儿,面上茫然。


    “哎呀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乔擢英打了他一下,“那日在书院里你同我讲的,我都还记得呢。”


    “那也行啊,我们一起回家,路上买点腌肉鲜笋,今天我给你们做腌笃鲜。”


    明州的春笋很是鲜嫩,三人酒足饭饱,在园子里吹着初春稍显微凉的夜风。石台烛火摇曳,月光皎洁无暇,照得抽芽小树树影婆娑,身姿曼妙。穆宜华躺在摇椅上,望着天边高挂的明月,摇着扇子,哼着瓦肆里时兴的小曲儿。


    “哎呀姐姐你唱的好难听。”穆长青丝毫不给穆宜华留面子。


    乔擢英闻言一愣,连忙接话:“我觉得很好听啊。”


    “那是你耳朵有问题。”穆长青又开始欠揍了。


    穆宜华现在躺得正舒服呢,懒怠跟他计较,只使唤他:“洗碗去。”


    穆长青嘿嘿一笑,起身收拾碗筷,乔擢英也不闲着,立即起身帮忙。


    “二郎你别帮他,让他贫嘴。”


    乔擢英还是笑着将碗筷收进厨房,剩下的便交给了穆长青。他走出来坐在穆宜华身边,高大挺拔的少年即使是坐着仍旧如同一棵茁长的树儿,青葱稚嫩却生机勃勃。乔擢英穿着藕荷色的圆领广袖长袍,夜风拂面,月辉落身,真是风流少年郎。


    “也多亏你来了,不然我还得担惊受怕,这么些天肯定睡不了好觉。”穆宜华感。


    乔擢英笑了,直截了当:“听穆姐姐你说完我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来了,回家也只是和父母说一声。我如今大了,也做了一些生意,父母都是有意让我出去闯荡,做了错事他们也不在乎,更重要的是要去‘做’。”


    穆宜华听他说这一番话,有种吾家有弟初长成的欣慰:“四年了,一转眼日子过得真快,你和长青都是大孩子了。”


    “是啊……整个大宋打仗都快打了两年了。”乔擢英叹了口气,“有时候想,要是能早些遇见你们就好了,穆姐姐你也不至于受那么多苦。长青也不常提起你们之前的事,说时常将苦难挂在嘴边的人没有好运气。”


    穆宜华笑了:“我教他的,记得到是挺牢——也不必再去思考前尘了,熬过便是云烟,人生在世还是要朝前看。比如想想……三日后开张,我们能赚多少钱,赚了以后又该怎么花哈哈哈。”


    两百本就算全部卖出去也只有二百两,这些钱对于以往的乔擢英而言那还不够塞牙缝的。但如今这是他自己开辟出来的新营生,是他耗尽心血奔走比价,日夜盯工程做出来的营生。别说二百两,即便是只有五十两,十两,他都是心满意足的。


    乔擢英本也只是这样想想,却没料到一想成谶,迎头一击。


    第 126 章


    穆宜华在朋友和明州城百姓的注视下挂上了“菁华书局”的牌匾, 鞭炮响彻天际,人声鼎沸,众人欢呼, 好不热闹。


    穆宜华抱拳:“今日菁华书局开张, 多谢大家捧场。《儿女英雄传》卷二已在架上, 大家请吧。”


    众人叫好, 也纷纷挤入书局。


    卫兰巧娘带着家里人也来了,五爷抱着宝儿向穆宜华道喜,阿山环顾四周,直夸地方好。几人不想给穆宜华添乱,也不识字, 过来捧个场便离去。


    秋露冯子年店中忙碌,托了伙计过来送了个红包。穆宜华脸上春风洋溢, 笑容就没下来过。


    “穆掌柜,您这书局只卖自己的书啊?”店中有人问。


    穆宜华答:“日后什么书都有,还请您赏脸捧场啊。”


    “那只要是穆掌柜在,我们肯定经常来啊, 是不是?”那人起哄,店中众人也应和欢呼。


    穆宜华客气道:“那我就先在此谢过诸位啦?”


    汪其越从二楼溜达了一圈下来,走到她身边:“这店装修得不错, 清新雅致, 等日后做起来了,二楼亦可做茶社雅室。”


    “那到时候就去您那儿买茶去。左右这间店铺您也有份儿, 记得给我便宜点啊。”


    汪其越笑着摇头:“精明。”


    “哎, 能有什么办法, 这间铺子的漆工木工,挂画盆景, 书籍的印刷装订,花去我多少钱和精力?小女子如今是穷得叮当响,自然要开源节流,省吃省喝,从牙缝里扣钱财或者向您这样的豪绅卖可怜,博取点同情喽。”


    汪其越心说,你若是真求钱财何须这般拐弯抹角,明明那条最轻松的路摆在你面前过,只是你自己不要罢了。可他也还是什么都没说,穆宜华是个坚决的人,她拒绝过一次便不会希望再听见第二次。何苦自找没趣?如今这般君子之交淡如水,恐是最好的结果了。


    乔擢英这个二掌柜在店里忙前忙后招待客人,穆长青则是坐在柜台上算账收钱。忽然,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光线,他头也没抬,只是用手遥遥一指里间:“买书在里面。”


    那人没动,穆长青蹙眉抬头,刚想讲话,却见一个妙龄女子站在自己面前,鹅脸杏眼,秋水含波,粉腮生香,可怜又可爱。她身着水绿色上衫,胸口绣着一只画眉鸟,下穿绣球暗纹桃色百迭裙,绿云扰扰,发髻高绾却只簪着一支杏花。


    穆长青不由得愣了一下,又连忙低下头:“买书在里面。”


    柳如眉又望了一眼穆长青,走进铺子拿起书翻看。


    万古生的名字印在第一页,她又翻了几页,是一副“霍郎战金图”,落款逢春客。柳如眉看向站在楼梯上的穆宜华,穆宜华好似也感应到什么,朝她看了过来。


    只在那一刹那,穆宜华便知道了此人是柳如眉。


    这姑娘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微抬头看着自己,安静祥和,不由得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穆宜华知必有这一遭,也不躲,朝她笑着点了点头。


    柳如眉霎时有些不好意思,转身漫无目的地看起了书画。


    一上午的时间,店中的话本卖得七七八八。乔擢英清点数量,说还剩下七十八本。穆长青一对账,发现竟然对不上,又算了一遍,发现仍旧少了一本。


    “不可能啊,每一笔我都记上了的。”穆长青疑惑。


    穆宜华又帮着数了一遍数目,发现乔擢英没错。穆长青虽说平时吊儿郎当,但是在这种事情上也不是个粗心大意的人,是以只有一种可能——被人偷了。


    “偷书……”穆宜华失笑摇头,“想来是个没钱但爱书之人吧。算了,随他去吧,日后我们小心些便是了。”


    穆长青有些不开心,抿着嘴半晌没说话。乔擢英见他兴致不高,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别生气,这也侧面正面你写的好啊,是不是?你说这明州城那么多人,我们如果要找也肯定是找不到的,只能以后小心了。”


    穆长青叹了口气:“那可是一两银子啊……”


    几人聚在一起安慰穆长青,柳如眉则是站在书架边上远远地看着他们。她手中捧着书没怎么看进去,她更喜欢窝在床上慢慢欣赏回味。眼下,她更感兴趣的,是这本书的两位作者——穆长青和穆宜华。


    他们虽然姓穆,但是柳如眉知道,他们的母亲柳月鸣才是那个柳家正经八百的继承人。自从知道他们的存在,柳如眉明明姓柳,却不知为何生出了“鸠占鹊巢”之感。父亲母亲将他们打成蛇蝎心肠的蠹虫,认定他们终有一日必定会回来吸血,所以夙夜难寐,日防夜防。


    可柳如眉观察了他们半日,她觉得……他们并非如此。


    汴京逃难而来,能在明州城活下来甚至扎稳脚跟,靠得不可能只是心计,肯定还有别的。


    今日得见,确实不假。他们是能力,重情义,所以写的书画的画这样好,所以有那么多的朋友帮忙捧场——柳如眉长到十五岁,生平第一次有了推翻父母决定的心思。


    在众人的安慰下,穆长青收拾心情也准备到后间吃点午膳继续干下午的活。


    他恍然看见上午的那个姑娘还站在店里,仍旧看着他。


    穆长青奇怪死了,几步上前站在她的面前问到:“这位娘子,有什么需要帮您?”


    柳如眉回过神来,自觉失礼,连忙低下头,将手中的书递给他:“我买这本。”


    穆长青给她结了账,将书递给她。


    柳如眉还是不想走,她在柜台前踌躇片刻:“您就是万古生吧?”


    穆长青笑了:“是我。逢春客是我姐姐。”


    “您写的书真好,请问您……您会给读者回信吗?”


    穆长青微微一愣,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个寄信以抒肺腑之言的表妹,抿抿嘴:“偶尔会回,我忙于学业,还是窗课要紧。”


    “哦……这样啊……”柳如眉略感失落,“那我看完卷二,能给你写信吗?”


    穆长青望着那姑娘的眼睛,实在不忍心拒绝,他点点头:“好,我等你信。”


    柳如眉咧嘴笑了,欣喜地离开。


    穆宜华上前看着柳如眉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道:“知道她是谁吗?”


    “柳家表妹?”


    穆宜华点点头:“是啊。你说这柳家可真是奇怪,两个孩子,同父同母同生养,性格竟是这般天差地别。此前你拒人家于千里之外,这姑娘竟是丝毫不计较,今日还来捧我们的场。落落大方,心胸宽广,真是难得。”


    穆长青望着柳如眉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没有接话。


    穆宜华拍了拍他的脑袋:“柳家不是什么好人家,但这世间也有歹竹出好笋的理儿,表妹是好表妹,人家那么欣赏你,可别伤了人家的心啊。”-


    几个下来,那两百本书几乎售罄。虽然还没有回本,但这是个好兆头。穆宜华算了算账,打算第二批书印三百本,而后再转战其余书籍。当初第一卷在明州城买了也就千册,其余都是在杭州或者温州,她如今没有陆阳书局那样的本事可以把书籍卖到那么远。五百本,是她当初的计划。


    穆长青在厢房里写了一个时辰,伸着懒腰来到穆宜华房里走动走动,看着她一边摆着算盘,一边记着密密麻麻的字,问道:“姐姐,如今第二卷正是势头,所以我们才能卖得好,可等到城中识字的喜欢看话本的人都看过后,我们这个书就没有任何价值了。到时该如何是好呢?”


    “你说的这个我不是没想过。只卖自己的书必定是不行的,日后我们除了印经史子集以外,还需要印一点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我们除了书还能印什么?”


    穆宜华拿笔敲了敲他的头:“蠢材蠢材,我问你,什么地方永远需要读书呢?”


    穆长青恍然大悟:“学堂!”


    “对啊!明州城那么多的学堂,每个学堂都有几十甚至上百的学子,每个学子需要的书籍可不止一本两本。除此之外,豪绅、学府、衙门都有藏书,豪绅是为了自我娱乐,而学府与衙门则是为了文脉传承。古语云,礼失求诸野。历朝历代都有在民间收集散佚诗文的任务,若是我们能替朝廷把这东西收集好献给朝廷,那日后这书籍的印刷贩卖与散布,不都是要我们去做的了吗?”


    穆长青醍醐灌顶,直夸姐姐想得长远周到。


    “明知学堂的书籍一直都是交由陆阳书局印刷的,府学县学必定也看不上我们这种小作坊。如今我们要找的就是小私塾,若是能将明州城的小私塾都承包了,也是一笔不少的钱财了。”


    穆长青欢呼着抱住穆宜华:“姐姐真厉害!”


    穆宜华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让他放开,收拾起算盘和账册:“等第二批《儿女英雄传》售罄,我们就要开始赚大钱啦。还有你啊,刚刚在房间里干什么呢?是不是回信呢?”


    穆长青闻言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嗯……但是这回她换了个名字,字迹也变了,好似就是不想我认出她。”


    “她只当你还对不上她的名姓与模样,胡乱编了个名字来找你呢。先前用本名惹你退避三舍,谁还愿意再用真名搭理你?”穆宜华揶揄。


    穆长青道:“这样好奇怪,明明我知道她,她也知道我……”


    “那怎么?你打算不回信了?”穆宜华笑。


    穆长青身子一正,立马答道:“回啊!这一次自然回信!”


    第 127 章


    明州城又到了梅雨季节, 菁华书局的屋檐上雨滴成串。穆宜华倚在书局门口,看着门前行人寥寥,叹了口气转身进屋。


    书局没人, 穆长青坐在柜台前也无所事事, 托着腮随意地拨弄着算盘。


    穆宜华看着自半个月前就没怎么少过的书架陷入沉思:“不应该啊……”


    穆长青也疑惑, 心中更多的是失落:“姐姐, 是不是我写的不好看啊……大家都不来买了。”


    穆宜华摇头:“不,绝对不是。当初《儿女英雄传》三两一本都能卖出将近两千本,纵使我们菁华书局再落没也不至于只能卖出两百本。绝对有问题……”


    穆宜华再也不肯坐着,拿过伞便冲进雨里。她重新找到了当初帮她说书宣传的口艺人,那人正在原先的茶肆里喝茶呢, 看见穆宜华眼睛登时大睁,拿起东西就要跑。


    穆宜华大喊一声:“站住!”


    那人在泥泞的雨里跑得更快了, 穆宜华收起伞就砸过去,说书人一个踉跄就栽倒在雨中,摔了个狗啃泥,疼得“哎哟哎哟”直叫。


    穆宜华拿起伞撑开, 将他腰间的荷包扯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别跑了,你钱在我手上呢。去旁边茶肆坐坐, 我有话问你。”


    说书人还是赖在地上不起来, 一会儿说腿断了,一会儿说手断了, 反正就是没法走路。


    穆宜华嗤笑一声, 掂量掂量他的荷包, 阴阳怪气:“您最近收入不少啊,不会是穿着草鞋走到杭州温州说书去了吧?您这赚得比我都多了, 请我吃餐饭也不为过吧?”


    说着便打开荷包要去一旁的茶肆买东西,谁知那说书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将穆宜华拦住:“穆掌柜,穆掌柜,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吧!”


    穆宜华勾着嘴角:“听您这话就知道事有蹊跷啊,我又怎么能放过您呢,是吧?”


    穆宜华摔着他的荷包,朝着老板大喊要一壶茶和一碟子瓜子。说书人不情不愿地坐下,穆宜华翘着二郎腿,一脸冷漠地审视着他。


    “你肯定知道些什么,装都装不像,我也不问了,你自己说吧。”她像个高堂明镜的知县,带着乌纱帽,审理着桩桩件件冤案。只不过今天这一件,苦主是自己。


    说书人嗫嚅着嘴唇,不敢说话。


    穆宜华笑了:“没关系啊,反正你的钱在我手上,我等得起。你若是要抢,我就告你非礼和劫财。”


    “那是我的钱!”


    “谁知道那是你的钱?谁看见了那是你的钱?在我手上那就是我的钱。何况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亏心事,你有这个胆子和良心去告我吗?”现在的穆宜华又像个破皮无赖,“说!”


    说书人被穆宜华的泼辣吓得身子一激灵,良久才叹了口气:“穆掌柜啊,不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是……是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穆宜华神色一滞,几乎是一下子便猜到了:“董芳绪?”


    说书人臊眉耷眼点点头:“他同我说,若是你来找我继续说书扩大声势,就让我不要帮你,他们还说要给我三倍的价钱。”


    穆宜华上下打量他一眼,将手中的荷包丢到桌上:“就这些?”


    说书人不敢直视穆宜华,垂首点头。


    穆宜华无奈叹气:“就那么一点钱……他们不会把整个明州城的说书人都收买了吧?”


    “据我所知……可能是的。”


    穆宜华闻言愣了一下,不但不生气竟然还笑出声来:“哈哈哈,看来他们还挺看得起我。行,我知道了,我也不为难你了,今日就当我们没见过吧。”


    说书人朝她讨好地笑了笑,从桌子上拿过荷包打开口袋:“那个……”


    穆宜华看着他,瞬间明白他的意思:“怎么?他们的钱要赚,我的钱也要赚?告诉我这个消息就想要我的钱?”


    穆宜华以前对他们出手很是阔绰,这回却反其道而行,打得说书人猝不及防。他朝着她嘿嘿一笑:“您……您是大老板啊,在明州城这么些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这江湖上的规矩您不会不知道的。”


    穆宜华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拿起伞走进雨里:“不知道不清楚没有钱,你做梦去吧。”


    穆宜华不是没想过董芳绪给他使绊子,但是没想到竟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在封锁说书人的几天后,穆长青从学院带来了一册《儿女英雄传》,而穆宜华一看便知那不是他们菁华书局所印。


    “我和擢英今日路过陆阳书局,看见有人从里头买来《儿女英雄传》的第二卷,他们连菁华书局的名号都没印,就印了个陆阳书局!没有我们同意,他们如何能够私自盗印!”穆长青义愤填膺,“我怕他们的伙计认出我们,就扯了谎让路人替我们进去买。姐姐你猜怎么着?他们只卖半两银子!这还赚什么钱啊!真是……真是气死我了!”


    穆宜华粗粗翻了翻,陆阳书局印刷装订的质量自然不会差,只不过那插画没有原图,人物神态举止不似原版灵动,字句间也有些错字漏字。


    东施效颦。


    穆宜华在心中狠狠骂了一句,她将书甩到桌子上,脸色沉重凝滞:“小人行径。那么大的一个陆阳书局竟出了个小人来做掌柜!董老先生还真放心把家产交给他!不行,我得拿着书找他们理论去,这口气谁咽下谁就是懦夫!”


    穆宜华拿着穆长青买来的书,带着两个半大小子直接冲进了陆阳书局总店。


    账房先生可太认识他们了,一见着穆宜华气势汹汹的样子就知道不好惹的主儿来了,怕他们在店里闹起来,连忙招呼着上了二楼。


    穆宜华本意也不想闹得太难看,董芳绪毕竟是行头,脸面肯定也是要的。他贪一时便宜怄一时之气盗印他们书籍,若是商量商量能下架,穆宜华也就不追究了。


    账房先生一边笑一边将三人安顿好。


    董芳绪不在店中,账房先生腆着脸笑:“伙计已经去找东家,您三位慢坐。”说着就又叫人看茶送点心。


    众人退去后,穆长青对穆宜华道:“看来他们还是好说话的……”


    穆宜华冷笑:“这叫先礼后兵,董芳绪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


    乔擢英盯着面前的茶水,一口没喝,唯有沉默。


    董芳绪来时已近傍晚,穆宜华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便知此人已然是要与她硬杠到底了。


    “董老板还真是看得起我们啊。”穆宜华先发制人,“当初闹成这样,还能刊印我们的话本。”


    董芳绪施施然在对面坐下,笑道:“那是我们对你们的认可啊,穆掌柜。你瞧瞧你们那个小店,多久了才卖出去两百册。想当初你们与我们合作,有了我们,你们也是如虎添翼啊。”


    “我们是正版卖一两,你们盗印卖半两,还有脸说‘如虎添翼’?”


    董芳绪笑了:“那如何叫盗印?我们又不是将穆小公子的原稿偷来印刷的,也是正经八百买来的。因此前不少人在我们这儿买了卷一,是以便会来问何时有卷二,我们也是为了主顾着想啊。不过这半两银子事儿,还是得感谢穆娘子您啊。此前您要分成,我便不得不抬高了书本的价格,如今您自立门户,这价格自然就降下来了,也算是您造福百姓,功德一件了。”


    这话放在对面三人的耳朵简直如同生死军令状一般你死我活。董芳绪已然撕破脸皮,穆宜华也不想再管什么脸面了。


    刚要说话,只听乔擢英冷声开口了:“《荀子·脩身》中有言:窃货曰盗。如今您未经长青允许,私自窃取书稿并印以陆阳书局文样,这与从他们家中偷盗财物据为己又有何异?再者,您身为行业行头,非但不正风气反倒恶意相争,打压新户,这与恃强凌弱的地痞流氓又有何异呢?”


    “就是!”穆长青附和,“您于我而言是长辈,若是您喜欢我的作品您大可来找我,何必干此等偷鸡摸狗之事?”


    “偷鸡摸狗?”董芳绪拔高声音,他冷笑一声。面前这三人的年纪比他小了不少,本来他还觉得自己能来也算是看得起他们,自己说几句话或许就打发了。可哪知他们轮番上阵呛自己,说的话一句比一句厉害,一下子气上心头,大喝:“若是找你们所言,要印一本书就要去问著者的意见,那我印史记论语难不成还要去地底下问孔子司马迁同不同意?你们这两个读书人,每看一本书,难不成都要去问印刷之人是否见过著者?既然可以印先贤的书,为什么就不能印你们的,难不成你们的书册,比先贤的更金贵?且不说,我没有去万古生和逢春客这两个名字,我家大业大,不比你们小作坊强?不给你们长名声了?怪只怪你们自己能力不足,成本高,与我们何干?”


    这一番话下来,四人良久不言。


    半晌,穆宜华才沉声开口:“所以董老板不停手,是吗?”


    董芳绪冷笑一声,算是回答。


    穆宜华点点头,起身招呼两个小的走到门边,向后半仰着头,斜视着董芳绪,半是挑衅半是讽刺:“董老板自是家大业大,可也要知道登高必跌重的道理。我们行错一步有的是机会改正,您若是行差踏错一步……那便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啊。”


    第 128 章


    菁华书局与陆阳书局的战役似乎一炮打响。菁华书局一下子上架了许多新书, 甚至《儿女英雄传》的卷一卷二都新编改版再印了,里头的插画没有换,但是穆宜华换了另外一个法子。


    她坐于柜台前, 给来买书的人一人一张当天手绘的插画, 还可印上逢春客的印章, 写上买主的名字。


    书籍盗印自然简单, 但是这现场作画也只能原主自己亲自出马,任谁都不能偷天换日。


    正因此,穆氏姐弟与乔擢英三人连轴转,又要买纸买墨印刷装订,又要挑灯夜战借着微弱的烛光作画。近一个月的时候, 穆宜华都没能好好睡觉,每夜不过只睡两个时辰, 生生将眼睛熬坏,看东西都模糊。


    乔擢英让她好好歇息,自己和穆长青去奔波。可穆宜华也只是休息了半天去了趟医馆,配完药便又来到了书局里。


    穆宜华如今长了更多的心眼, 但凡是从他们这儿出去的书籍,都要在尾页印上“菁华书局”字样,像是《儿女英雄传》由他们所作的, 更是要印上“正版”二字才算完。


    中午, 穆宜华刚喝完药,便又在柜台前铺张开笔墨纸砚。


    乔擢英一把拦下她:“穆姐姐, 你需要休息。”


    穆宜华拂开他的手:“现在不行, 怎么说都得等到三个月以后。现在休息岂不就是认输?那百姓还能知道他陆阳书局窃书盗印了吗?只有让百姓们知道在我们这里买能得到更多更好的东西, 他们才会知道这书是长青写得,画是我画的, 而不是什么狗屁陆阳书局。我就算是把眼睛熬瞎了也绝对不能放过他们。”


    乔擢英见穆宜华态度坚决,也不再劝说,只是在一旁帮衬着,来一个人便说一句——“请认准正版”,“陆阳书局那是盗印”,“他们画儿都没我们好看呢”,“什么?对对对,这位便是逢春客本客”。


    那架势如同牙婆介绍女使小厮,一个劲儿地没边儿地夸。


    穆宜华几乎是将自己手头上所有的钱都砸进了这个书局里。一个书店,不可能只卖一本书,等到《儿女英雄传》卖得差不多了,她便带上乔擢英开始四处寻找接洽私塾。


    她将菁华书局所印之书一本本罗列在桌上。


    私塾的先生拿起一本《左氏春秋》随意翻看,忽然眼睛大睁,将书本凑近几分端详起来。


    穆宜华没有催促,她就是想要他们好好看看,这些书可是她从左丈人那儿好求歹求求来的大儒注释本。不止《左氏春秋》,下面的三史、三礼、三传全部都是穆宜华网罗各处书籍搜集来的。尤其是左丈人家,左衷忻这个京官可不是白当的,只要见着好书好注校他必定会送到明州一份存档,这岂不是给了穆宜华极大的助益?


    私塾先生久久难从书中回神,他捋着胡须点头:“确是本好书啊,敢问姑娘公子从何觅得?”


    穆宜华神秘地笑了笑:“不管是从哪儿来的,终归是要到您这儿的,您说是不是?”


    私塾先生见穆宜华不想说,便也不多问。菁华书局虽才刚开张月余,但《儿女英雄传》的名号他也是有所耳闻,乔家也是明州城有名的豪绅,便也不作他想,一下子签了合契,付了三成的定金。


    乔擢英还沉浸在喜悦中,穆宜华却拉着他去下一个书塾。接二连三,二人说得口干舌燥,一天下来,签了三家私塾的单子。


    虽说没有多少钱,但是一个好的开始足以让这两个在董芳绪那儿受挫吃瘪的人开心好一阵子。


    小钱也是钱啊,穆宜华不贪的。


    连日下来,菁华书局不管是前院还是后坊都忙碌不堪,除了坐在前台作画的穆宜华,所有人都是忙得脚不沾地。


    是日,穆宜华刚帮人盖上印章,原先的那个私塾先生便带着人来拜访了。


    她喊来穆长青看柜子,自己请了二人上去。私塾先生笑着介绍身边之人便是明州鄮县县学正潘志寿。穆宜华惊讶之余连忙见礼,潘志寿也没有什么架子,直言自己听了私塾先生的建议,来此寻访书籍。


    穆宜华受宠若惊,但也坦诚直言:“是先生抬举,您见多识广,看的书也必定是比我们多的,只怕会让您空跑一趟。”


    潘志寿叹气:“实不相瞒,原本我们都是与陆阳书局签订了合契采购书籍。然如今董老先生隐退,其子董芳绪掌管整个董家,这书……唉,陆阳书局确为两浙路书画行翘楚,只是不知这魁首之位还能待多久。穆娘子的事迹在下也有所耳闻,亦知您绝非俗人,是以同你推心置腹——县学乃一县学风之精要,鄮县虽小,但为国为民育人读书事大,岂可糊弄了事?学风正则政风明,如今时局动荡,更是要为我大宋为朝廷培养更多更优秀更忠贞的人才,是以这书籍之事也并非小事啊,或错句或漏字,又如何能教学子们真正领悟古往先贤的思想精粹呢?”


    这一来二去,穆宜华算是弄懂潘志寿来此的原因了——是董芳绪偷工减料也好,是他倒了大霉遇上不尽心的印工也好,反正这笔大单子,穆宜华是抢定了!


    反正大家都是各凭本事,他董芳绪家大业大夺人文稿毫不羞愧,那她穆宜华尽心尽力搜罗浩瀚书卷拦人财路也是绝不犹豫-


    咣当——


    一盏天青色茶盏被直直砸向墙壁。


    董芳绪在堂中怒吼:“潘志寿去了穆宜华那儿你们就一点儿办法没有?《儿女英雄传》整整三百册,如今还留在书架上,你们也没有办法?她就是一个逃难来的流民,在明州城无根无基,你们就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下头管事的看见东家发如此大的脾气,各个噤若寒蝉。


    董芳绪被这沉默逼得又是一通怒吼,他揪出其中一个问道:“来,你说,你有没有办法?你觉得穆宜华这个人该怎么对付?”


    那个人有些发抖,嗫嚅着嘴唇:“她……她背后有乔家和汪家……”


    “我呸!汪家还能提提,他乔家他娘的算个屁啊。就一个香料行,还天天出海,谁知道哪天被浪一刮就死在海上什么都没了?还有那个乔二郎,十八岁就敢这么横……”董芳绪咬牙切齿,又将怒气撒在底下人身上,“哑巴了?一个个都不会讲话?”


    良久,终于有一个人在人群中瑟瑟发抖地出声:“小……小的听闻……”


    “大点儿声!”


    “小的曾听闻穆掌柜与柳家有过冲突,并且矛盾不小,或许……或许……”


    董芳绪神思一凛,凑到那人跟前:“你说她与柳家有过冲突?”


    那人将实情一五一十告知董芳绪。


    只见他嘴角慢慢划开一道笑容,眉梢微挑:“穆宜华啊穆宜华,我就不相信你百毒不侵。”-


    暮春之际,柳如眉正在自己房中给穆长青回信,忽闻前厅吵嚷,像是有客人来,便找来婆子询问。


    婆子回话:“是陆阳书局的董掌柜来了。”


    柳如眉岂会不知此人是谁?掠夺穆宜华资军名声,盗印《儿女英雄传》的人不就是他吗?听闻近日菁华书局承了县学的大单子,正没日没夜地赶着。那县学州学何时选择过陆阳书局以外的地方?这回,穆宜华必是让董芳绪摔了个大跟头。


    想至此,柳如眉心中无比畅快。


    可他来家中又是为何呢?


    柳如眉想到了什么,心中惊惶,连忙搁下笔跑到前堂墙角下偷听。


    前厅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是个陌生男子的声音,柳如眉心想:应当是董芳绪。


    “这穆宜华属实不懂规矩,实在胆大妄为,小小一个书局,能有几个工人,就敢接县学的单子,就敢在我头上撒野!”


    柳靖远垂眸,浅浅笑了一下:“是啊,这穆宜华人生地不熟却如此嚣张跋扈,也是狐假虎威,不成体统。”


    “柳兄说的可是那汪其越和乔擢英?”


    柳靖远嗤笑:“他们两个不过一州商贾,如何与亲王亲信相比拟呢?”


    董芳绪愣住:“谁?”


    “当日明知学堂调解,除了堂长先生们,还有一个从杭州来的左翰林。此人您必定认识,是从我们明州城出去的状元郎,那个左丈人的养子。如今跟着襄王殿下四处打仗呢。”


    董芳绪微微靠近:“那个穆宜华……与这个左翰林很是相熟?”


    柳靖远回忆了一下妻子当时的描述——左衷忻帮衬穆宜华,却也确实没说二人关系亲厚,若真要说有点什么瓜葛,那就是左丈人喜欢穆长青,而左衷忻恰好是左丈人的养子罢了。


    “她一个平头百姓,哪会识得这般高官?不过是可怜她,当时在场替她分辨了几句。”即使当年贵为相府嫡女的她也应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能见过左衷忻这样的外男。


    董芳绪放下心来:“也是,区区一个寡妇,能有今天已是我们怜悯,还想要更多简直不自量力。还说我登高必跌重,如今倒要看看是谁先登高跌重。”


    第 129 章


    小黑从牢狱里放出来后, 已在郊外漂泊良久,无田无房,只能与一众地痞流氓聚在一起天天拦截过路的红白喜事人群, 要么讨点钱财要么讨点点心过活。


    这一日, 他仍旧和那群人坐在一起天地边, 百无聊赖地望着城门方向, 地里干活的百姓看他们不顺眼很久了,纠聚了一众乡亲拿着锄头过来理论。


    光脚不怕穿鞋的,地痞子们什么都没有,横竖一条命,是以见他们来势汹汹也丝毫不害怕, 纷纷站起来与他们对峙。


    “你们有手有脚便去干活,整日里在这儿讨吃讨喝是怎么回事?府衙都来人了, 说城中多户状告我们村拦路劫财,不给就闹事。可你们又不是我们村的人,凭什么我们成了你们的替罪羊?”


    “你们要么现在就滚,要么被我们打一顿再滚!自己挑吧!”


    小黑缩在人群中, 不说话不出头,就看他们的头头怎么说。


    地痞为首之人环顾四周,粗粗计算对方人马, 又估量了一下实力悬殊, 决定硬抗一下:“你们说走就要走?这田是你们的,屋子是你们的, 怎么难道这中间的乡道也是你们的?这是朝廷的!是大宋子民的, 你们能站我们就不能站了?”


    “你——”村民气结, “好,你们既然不走, 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话音方落,两拨人便冲到了一起扭打着。小黑见状不妙连忙要跑,人群中不知被谁拉住就往里扔,一下子被扔到了混乱中心,他惊叫着抱头鼠窜,身上一拳一脚,疼得根本直不起身。


    不知过了多久,混乱渐停,小黑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初夏的日光白晃晃地照着他,忽然有一道黑影笼罩下来。


    “你就是贾仁义?”来者询问。


    小黑头脑发怔,蹙眉眯眼看着那人。


    “我们老爷找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小黑稀里糊涂地被拉了起来塞进马车。他强撑起精神辨别方向,好像是进城了,又好像是拐进了什么巷子。马车停下,外头的人给他蒙上眼睛,带他进了府。


    郎中替他看病,侍女替他更衣,小厮给他送饭,小黑活到这么大没体会过什么叫富贵人家。他差点以为自己已经被打死登上了极乐天堂才有这般好日子,直到一觉睡醒,看见房屋中多了两个面生的男人,他才回过神来。


    “贾仁义?”柳靖远出声,“被放出来多久了?”


    小黑嗫嚅着嘴唇,缓缓从榻上爬起来:“三个月了……”


    柳靖远点头笑笑:“怎么不回家啊?”


    小黑垂首,脸上满是屈辱的神色。


    柳靖远也不拐弯抹角了:“是不是穆宜华把你害成这样的?”


    听到这个名字,小黑仿佛被雷击了一般,猛然抬头,眼中尽是愤恨:“您认识她?”


    柳靖远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坐在一边董芳绪。


    董芳绪道:“认不认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帮你。”


    小黑嗅出一些不明意味:“是帮我,还是帮你们?”


    “你大可以觉得是帮我们,我们也无甚所谓,你若是不想说不想做,现在就可以从这个房间离开。我们不拦你。”柳靖远摆出一副大好人的模样。


    小黑望着屋中两个气定神闲的人,缓缓开口:“你们找我来做什么?”


    “你曾经与穆宜华是邻居,我要问你,穆宜华身上可有什么把柄?”


    小黑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我们当时住的地方鱼龙混杂,娼妓窃贼赌徒什么人都有,穆宜华和她隔壁那个骚货关系好,她自己如今又和两个男人做生意,可见她也不是什么检点的女人。还有,她从汴京逃难来的,带来不少值钱的东西,尤其是那一对凤钗,谁又知道到底是她自己的还是她偷的。”


    柳靖远沉吟半晌,凤钗一事不足以发难,她一个寡妇又有弟弟和男人做做生意也不至于惹人口舌,何况坊间她与汪其越乔擢英的绯闻也不是没有过,哪见得她在乎?


    “还有吗?”柳靖远问到。


    小黑绞尽脑汁,猛地抚掌:“有有有!我那次去偷她家的凤钗,好像隐隐约约瞅见他们家床底下藏了一柄长长的东西,看身形……像是剑!”


    董芳绪闻言一笑:“私藏兵器,呵,穆宜华啊穆宜华,你胆子……可真够大的。”-


    柳如眉正在房中抓耳挠腮,她实在不知如何将此事委婉地告知穆家。


    按理说,她与穆家并不亲厚,自己只不过是喜爱自己表哥写的东西,表姐画的画。可几人连照面都没有正式打过,或许他们连自己这个写信人真实身份是什么都不知道。若是贸然写信告知,他们又岂会相信?若是又像先前直接搁置不理了又怎么办?父母将她养至此,一切也都是为了柳家,为了哥哥,她又如何能胳膊肘往外拐,向着才见了一面的外人?


    柳如眉头疼脑涨,托着腮望着窗外的月亮出神。


    次日,穆长青收到了一封无名无姓的书信,信中没有寒暄问候,只有一篇短短的故事,讲的是一只兔子筑巢,挖了三个洞逃跑,然而没想到的是猎人为了抓她这一只小小的兔子竟然来了三个人,将三个洞都堵上了。


    这个故事没有结局,看得穆长青云里雾里。


    穆宜华洗漱完走出屋子晒月光,见穆长青还在房中挑灯夜读,便敲门进去。


    穆长青疑惑地将信件递给穆宜华:“说的是狡兔三窟,但也太奇怪了,这故事没有结局,我也不知道为何要寄给我们?”


    穆宜华前前后后看了一遍,思忖一番,叫穆长青将柳如眉以前的信件拿来,字迹一对比,颇有几分相似。


    穆宜华不得不怀疑这是柳如眉递来的消息,或许董芳绪已与柳家扯上关系,或许他们又在密谋着什么来对付自己。可他们穆家与她柳如眉能有多少交情,不过是一面之缘,就值得她背弃父母向他们通风报信?


    穆长青问穆宜华这信是什么意思。


    穆宜华将信纸燃烛烧尽:“董家和柳家怕是要联手在生意上给我使绊子,最近你做完窗课一定要当天就把帐算清楚,店中伙计的手脚也盯紧点,千万不可出岔子。”


    穆长青奋力点头。


    “他们还真是看得起我……”穆宜华嗤笑,“狡兔三窟……当真是不想给我活路了。”


    穆宜华在书局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一日正开门,便见街上有大户人家正出殡,白茫茫的队伍长街蔓延。她连忙将店门半掩上,自己站在街边看着——男男女女哭作一团,掩面涕泪,踽踽而行。


    “这是谁家办丧事呢?”穆宜华询问邻铺。


    “城东清湾巷的陈家,听说他们家老爷前几个月刚去世,前几日陈家独子刚接班不久旧疾复发也走了。你说这事儿……唉,留下一家子孤儿寡母,如何是好?”


    陈家!


    穆宜华心中一惊,连忙在队伍里寻找熟悉的身影,可直到队伍远去,她都没能看见春儿。


    春儿虽为妾室,但她听闻陈家少爷对她很是厚待,如今少爷去世,她又怎会不在?


    这么些年,穆宜华不是没有去陈家看过她,只是他们如今家境身世都不能与陈家比拟,而春儿在他们眼里也只是个奴婢,奴婢的亲戚多走动总是会惹主家不快,总是会让人觉得是去打秋风的,是以穆宜华也只是一年去个一回,其余的时间也只是让长青去送送钱,春儿在陈家的处境究竟如何,他们也无法深究其源。


    今日生意照旧,等潘志寿派人取走了订的书籍,穆宜华便也带上账册关门回家了。


    她在家中做好了晚饭,却不等不到穆长青回家。眼见着天色变暗,她将晚饭放回锅里,便出门去明知学堂找人。


    学堂里只剩下几个扫洒的小厮,一问,只道学子早已下学散尽,堂中除了先生再无别人。


    这下穆宜华当真开始着急了,她不由得回忆起曾经飓风天穆长青被人打昏在巷子里,当下心口一阵疼,想去找人却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举目无尽长街,穆宜华陡然生出无力之感。


    她急忙往乔家跑去,路过家门口却见大门半掩,里头似有隐隐烛光,还有翻动声响。穆宜华一个推门而入,只见穆长青怀中抱着一个大布袋,行色匆匆地要往外赶。


    “你去哪儿了?”穆宜华没好气地质问,“都这么晚了不回家,我不会担心吗?”


    穆长青来不及理会姐姐的恼怒,抱着袋子就要往外冲:“姐姐,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


    “你给我回来!”穆宜华一把抓住他往回拉,浓烈的胭脂香扑鼻而来,呛得穆宜华直咳嗽。她在一瞬间便猜到穆长青去了哪里,一巴掌直接甩在他的脑门上:“小兔崽子,你告诉我,你今天晚上去哪儿了!满身的脂粉气!”


    穆长青百口莫辩,急得跺脚:“姐姐!不是我……我……哎呀!我是要去救春儿姐姐!”


    “春儿?”穆宜华眼睛陡然睁大。


    “今天柳昌邑忽然找我,说要给我赔罪,请我吃饭。还说什么以前本是一家人,不易闹得那么僵,就一笑泯恩仇什么的。我记着你先前跟我讲柳家和董家可能会联手来欺负我们,我就想着今日把他灌醉套点话,可谁知他带我去的那个地方……我……哎呀!”穆长青一想到那屋子里的场景,羞得满脸通红,“反正就是个不正经的地方!即便是夏天那儿的姑娘穿得也太少了!我想跑,他们还不让我走,说什么都要让我挑一个。然后……然后我就在人群里看见了春儿姐姐!我本来想选她,可谁知柳昌邑那家伙动作比我快。然后我就跟他吵,其余的人还说我不懂事,说哪有跟兄弟抢姑娘的,我……哎呀,姐姐你快跟我去看看吧!”


    第 130 章


    陈家连遭厄运, 家道中落,族亲欺她们绝户,原本还能支撑一会儿的家产也被抢得骗得所剩无几。陈家无法, 只好将家中无大用处的人贱卖才能换取一点点钱财以混沌度日。


    陈家少爷生前颇为喜爱春儿, 因着夫君的面子, 陈大娘子不好发作, 直到她夫君去世,春儿便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势必除之而后快,便就用五百两将她卖到了这暗巷里的私娼馆供人取笑玩乐。


    春儿不从,老鸨便打骂鞭笞, 偏生要她接客,如若不接, 就把去她的舌头,划花她的脸,剥了她的衣服扔到巷子里。春儿实在是害怕,哭了一整天, 傍晚时分将泪哭干了才被摆布着上妆推出房门。


    她在昏黄的烛光下见着了救命稻草——穆长青。


    穆长青也看见了她,他眼睁睁地看着柳昌邑走向春儿,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柳昌邑的手:“别……”


    周围的男子们看见穆长青这般都笑:“哟, 穆小郎君眼光倒是与柳郎君出奇的一致啊, 难怪是兄弟。左右不过一个女人,穆小郎君再挑个别的呗, 大家都是出来玩儿的, 抢来争取反倒无趣。”


    不待穆长青说话, 春儿“噗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哭着抱住他的小腿, 涕泗横流:“小公子……小公子……”


    她话也说不全,只不停地颤抖哭泣。


    旁人瞧见笑道:“哟,这还是旧相识?不会是老相好吧?穆小郎君同我们装得这般天真无知,是不是太不把我们当自己人了?”


    “闭嘴!你说什么混话!”穆长青怒了,不顾他人眼光将春儿扶起,关切道,“春儿姐姐你先起来……”


    “小公子,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我吧……小公子,我求求你……”春儿还要弯腰下去跪着,她双手护着肚子,脑袋重重地磕下去,声声撞地。


    穆长青涨红了脸,在众人嬉笑揶揄的起哄声中,飞奔回家拿钱,这才撞上了穆宜华。


    从前她是如何豁出性命救自己的,如今自己便也该如何救她。


    穆宜华心一横,从房间床底下的盒子里拿出一沓银票,那是她仅存的三百两银子。


    如今已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不管是菁华书局还是春儿,可终究是人命比天大,生意倒了还能从头再来,但是人没了就是真的没了。


    穆宜华揣上银票刚要出门,忽然顿住脚折返拿了帷帽带上。


    二人一路疾跑到暗巷,穆长青指着巷中一处挂着美人骑马灯的屋子道:“就是那儿。”


    穆宜华往前的脚步顿住,巷子的青石板两侧有污水成沟,她深吸一口气,提起裙子往里走去。


    即使一来一回已经过了很久,但里头的人似乎没有要散的意思,仿佛就是在等他们回来看这一出好戏。


    穆宜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熏香浓烈,烛光昏暗,红帐委地,一派旖旎醉人。她头脑有些发昏,艰难地在人群中寻找春儿的身影。耳畔有些许轻佻淫邪的笑声,那些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她,好似要将她扒光吃干抹净。她强压心头不适,走向坐在屋子正中间老鸨。


    老鸨神色得意,微扬着下巴,上上下下如同打量物品一般打量着穆宜华,她嗤笑一声:“想从我这儿带走人啊?可以啊,只要钱一分不少,你们想带走谁都行。”尾音上调,满是不屑。


    穆宜华隔着帷帽瞪她,瞥见了被两个龟奴制在墙角的春儿。她倒吸一口气,连忙要冲过去,老鸨一抬脚,“哼”了一声:“恩客见人都得先给钱呢。”


    穆宜华神色冷肃:“说吧,多少。”


    老鸨煞有介事地盘算起来:“我将她买来花了五百两,她姿色不错,年纪也不大,还识字儿。若是留在这儿,指不定能给我赚大钱呢,这位娘子……你可是要带走我的摇钱树啊。”


    穆宜华冷笑:“妈妈怕是对着每一个姑娘都这么说吧。”


    老鸨听见这话哈哈大笑:“要不说穆掌柜会做生意,会做生意的人呐,都能看透人心。行吧,那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您也不是小气没钱的主儿,痛快点一口价,这个数!”


    老鸨一摆手势——九百两。


    穆宜华眼神微变,说出来的语气却是镇定自若:“妈妈这竹杠倒是会敲,若是平日里就这般做生意,还会有多少人来呢?”


    老鸨就是不把手指头放下,那个九的手势还在穆宜华面前晃荡:“我养着这么多姑娘,她们每天花我那么多的衣裳首饰胭脂水粉,不得花钱吗?不过那都是爷们儿的钱花在姑娘身上去讨爷们儿开心罢了,他们乐意得很。要知道,穆掌柜这九百两是用来赎人的,那可比爷们儿的钱金贵重要多了。爷们儿舍得花钱,穆掌柜不舍得了?还是说……穆掌柜觉得你这姐妹,不值得九百两啊?”


    “你这个老鸡婆!说得都是什么话!”穆长青气急,张口大骂。


    那老鸨也不脸红还笑着承认:“我就是个老鸡婆啊,你们要是不能把她赎出去啊,她以后也是个老鸡婆啊哈哈哈哈哈……”


    长青哪会对付这样的女人,心急又语塞,你啊我啊地半晌说不出话来。穆宜华示意他闭嘴,从怀中取出三百两银票拍在桌子上。


    老鸨拿起来垂眸验着真假,过会儿又道:“还有六百两。”


    穆宜华脱下镯子项链耳坠簪子,一一丢在桌子上,又对着穆长青招招手:“躞蹀带还有我刚给你买的玉佩。”


    穆长青听话地一一解下来也放到桌上。


    老鸨觉得好笑:“穆掌柜怎么说也是资军三千两的人啊,怎会落到如此田地呢?”


    穆宜华懒怠搭理她,开始给她算账:“这块玉佩还有这个躞蹀带上的五块兽面玉板,合计七十两。我这些首饰,合计八十两。您若不信,现在玉衡当还开着呢,您大可叫人来看看。”


    老鸨也不计较,只是拿着东西随意翻了翻:“不必,我信穆掌柜便是了。还差四百五十两。”


    四百五十两。


    四百五十两是多少钱?是四百五十本《儿女英雄传》,是一座明州城的大宅子,是四株芳园的梅树,是一盒汴京穆府桌上的龙泉印泥。


    曾经的她唾手可得用之不尽,而今的她却是一个铜板都拿不出。


    “穆掌柜不会没钱了吧?”老鸨神色惊奇,“怎会如此啊?穆掌柜不是刚开了家书局吗?这明州城的数据哪有不赚钱的,穆掌柜莫要同我开玩笑了。”


    事到如今,穆宜华也顾不得脸面了,她知道柳昌邑在场,知道这些围观的看客中大都是长青的同窗。


    但她实在是没办法了。


    “四百五十两,我一个月以后给你。”


    老鸨笑了:“哎哟,那可不成……”


    “我有房产有铺面,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怕我拿不出钱?”穆宜华说道,“我只是如今没有刻意周转的银钱罢了,你等我找了牙人,将房产卖了不就有钱了?只不过这房屋转卖不是容易事,半月是最短时间。”


    春儿一听如此,连忙跪下,口中只喊“姑娘”,却说不出话来。她想出去她又不想穆宜华受苦,内心煎熬却不得法,只化作滚滚热泪流了满面。


    穆宜华远远地瞧着她,心忽然平静下来——春儿她是一定要救的,只要确定这个,就没有任何犹豫与阻碍了。


    穆宜华将银票与首饰朝老鸨推去;“这些你先收下,剩下的四百五十两我给你写欠条,签字画押。穆宜华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宅子铺子工人伙计都在这儿,我也跑不到哪里去,你大可放心。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


    “想要那小娘子现在就跟你走啊?”老鸨到底是过来人,一眼看穿。但她也笑道:“就这么些钱,就想赊账先把人带走?”


    穆宜华看着她那张贪得无厌的嘴脸,深吸一口气,隐忍道:“您请说。”


    老鸨见穆宜华识相,说道:“我们凑个吉利点的数儿,六百两吧,如何?”


    穆宜华咬牙,她看向跪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春儿,掩下眼眸:“好。”


    签字、画押,穆宜华觉得自己便犹如当年的赵闵,无能又无助。


    龟奴给春儿松了绑,春儿双脚虚软地奔向穆宜华,一下子栽进她的怀里。穆宜华心疼地搂住她,柔声宽慰:“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回家。”


    穆长青将春儿扶起来,三人互相搀扶着穿过人群。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盯着他们,似笑非笑。


    穆宜华微微侧头,看见那藏在人群后的柳昌邑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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