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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

作者:Further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 111 章


    穆宜华不知道自己在地窖中呆了多久, 五爷又一次钻出去探看,但这一次比以往耗费的时间都要长。


    巧娘抱着宝儿都不禁害怕起来:“应该没出事吧?”


    穆宜华撑着墙壁抬头凝神细听,外头没有打斗之声, 却闻由远及近的匆忙脚步。她心中警铃大作, 立即拔出身旁的长剑将巧娘和宝儿护在身后。穆长青也拿起犁耙, 却见是五爷掀开木板探头进来, 他喜难自禁:“胜了!我们胜了!”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穆宜华什么都顾不得,连忙爬上梯子钻出榻底。她跑到院中贴着墙壁听外头的动静,奈何墙太厚听不真切, 她又将横放的梯子架起来,爬上墙头看外头的光景。


    百姓们三三两两上街, 手中拿着水桶和扫帚,冲洗着街上和墙上的血迹。士兵们也正收拾着尸体,巡逻的人也都是汉人面孔的宋军。


    穆宜华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她期盼着大宋能赢, 却又害怕大宋难以获胜。可他们做到了,三哥和左郎君都做到了。


    心绪奔涌,穆宜华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在颤抖沸腾。她缓缓爬下梯子, 扭头看见众人正看着她, 她笑了却不知脸颊有泪:“我们胜了哈哈哈哈哈哈,我们胜了巧娘, 我们真的做到了……”


    或许该说欣喜若狂, 或许该说劫后余生, 即使如今街上仍不安全,但穆宜华还是忍不住跑了出去——她急需确认这是真的, 这不是做梦。


    明州衙门外张贴了告示,是临时雇佣百姓清扫大街和帮忙收尸的,应聘者众多,三三两两聚集,谈论着前几日方才发生过的生死之战。


    那一刻,全城百姓好似都变成了相熟之人,不管是谁只要起个头,众人都能围过来侃侃而谈好一阵。沿街的店铺虽没有开张,但却支起了摊子煮粥煮馄饨无偿供给。


    穆宜华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眼看着这一切,她是真的相信了——战争已经过去了,金人也已经被他们打退了。


    天边日光渐现,照在身上暖意融融,穆宜华闭眸仰头,感受着这如同新生的阳光,心间阴霾顿时消散——大宋还有救,他们还有救。


    “听说这回的草席之计是左大人想出来,真是好计谋啊!”


    “襄王殿下也是英勇神武,听说他都被金人包围了还能撑到越将军和李将军去救他,还杀了好多金人呢!”


    “好啊!真是太好了!有他们在,金人迟早被我们赶出去!”


    人群议论纷纷,穆宜华也忍不住凑上去;“襄王殿下被包围了?可有受伤?”


    “哎哟这位娘子,行军打仗哪有不受伤的,只要能活下来就好了。殿下如今到底怎么样那我们也是无从得知,但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无事的。”


    “那其他人呢?那个……那个左大人,越将军李将军他们呢?”


    那人笑了;“娘子还真是关心国家大事啊。他们想来应当无事,若是有事,那城中不早就传遍了吗?那些郎中们哪还坐得住,必定个个都上军营去问诊了。”


    穆宜华怅然点点头,还想问军营在哪个方向,可又想寻常人如何得知这些,只好作罢回家。


    巧娘和五爷已经带着宝儿回家。穆宜华刚走进家门,就看见穆长青一脸笑意地看着她:“姐姐,你看谁来了!”


    他侧身一让,穆宜华抬眼望去,只见左衷忻从园中走出来,他没有梳洗,身上还带着战乱颠沛的疲惫与匆忙。穆宜华也是风尘仆仆,面容狼狈。可她却笑了,在看见左衷忻的那一刻便是由心而发的雀跃与庆幸。


    幸好,他们都还活着,他们同这座城市一起都活了下来。


    左衷忻站在阳光下愣怔怔地看着穆宜华,他终于有机会可以好好地看看她,不必在意他人眼光,不必躲避他人闲言碎语,就只是单纯地注视她。


    “长青!”宅子外有人喊,是明知学堂的学子,“走啊,去学堂帮忙,那边乱得一塌糊涂啊!”


    “哦哦哦,马上来!”穆长青连忙从家中拿出笤帚和簸箕,“姐姐,我去学堂帮忙!左郎君,你记得多坐一会儿,我一会儿就回来了很快的,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讲呢!”


    他笑着跳出门槛,随着同窗们一同奔向学堂。


    “长青在哪里读书?”


    “明知学堂。”穆宜华看向他,“你以前是不是也在那里上过学?”


    左衷忻闻言一愣,垂眸道:“算是吧。”


    “那日我送长青上学,还遇着左丈人了,听说他就是曾经供养你的乡老?”


    左衷忻点点头:“是,我自幼丧父丧母,他们从我很小便开始照顾我了。他们的孩子去世的很早,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很感激他们。”


    “明州一战大胜,左郎君若是得空了,可以去看看。他定然是很想你的。”


    “一会儿你同我一起去吧。”左衷忻半垂着眼睫,神色很是温柔,“长青在明知学堂读书,认识一下义父,没什么坏处。”


    穆宜华笑了:“怎么?我们不能借用你这个状元郎的名声吗?”


    左衷忻睨着她:“如果穆娘子肯赏脸,下官自然是乐意的。”


    二人相视而笑,庭中秋风渐起,送来桂花和栀子的味道。


    “明州城和汴京……真的大不相同。”穆宜华望着庭院中繁花似锦,草木葱茏,“往常这种时候,汴京早已要穿夹衣,可明州城还如同春天一般暖和,有时候一年到头,连花儿都不会凋谢。”


    “江南好风景,这或许就是独属于这个地方千百年来的魅力吧。”


    “真是个好地方……”穆宜华喃喃,“什么都好。”


    景好人好事好运道也好,自己的新生活由此始,大宋的新气数也由此始。


    “确实……什么都好。”左衷忻语调深沉,似乎话中有话,“你也在这里,过得很好,不是吗?”


    聊起这个,穆宜华可就来了兴致。她沏了壶茶又端出几套茶点,与左衷忻坐在园中谈天说地,从流民所到遇见巧娘,又讲了春儿出嫁,秋露重逢,惩戒小黑,到如今替人修画却修到了自己的原作,而后赚钱写书画插画,一路到了今日。那些岁月在穆宜华的嘴巴里说得坎坷起伏,精彩纷呈,好似唐传奇小说一般引人入胜,但是左衷忻知道,那是她与生活和苦难斗争的伤痕,或者可以称之为勋功章。


    她一直都是这样一个坚韧又强大的女子,不管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可现在的她虽然没有从前的煊赫身世,没有曾经的珠翠宝钗,他还是觉得如今的她更加耀眼夺目,更加让人移不开眼。


    “……然后我就挣下了这套宅子,我现在还有积蓄呢。这种把钱攥在自己手里的感觉真是太好了!”穆宜华笑道,“不是谁的赏赐,不用看谁的脸色,不用担心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收走,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拿不去。对不对,左郎君?”


    左衷忻没有回答,面上挂着浅浅的笑,只看着她,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穆宜华看不懂却又令她发慌的东西。她移开了眼,随口道:“左郎君……你们要在明州待多久?”


    可左衷忻没有回答她,他想从怀里拿出那样东西——是那日他们雪山分别,他递给穆宜华看的那块桃花扇面。


    那时的他抱着必死的心情,觉得此去凶多吉少,日后怕是难再相见。他终于鼓起勇气,站在她面前,将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情感,汹涌而又隐晦地告诉她,只盼她能知晓一二。如今重逢是老天开眼,他本应该同她说出那些难为情的事,难为情的话,可他有怕了——即便是金军压城之时他都不曾退缩分毫,不过就是刀子一落碗大的疤,可现下看着穆宜华,面对着她,左衷忻只觉如鲠在喉,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他终究还是放弃了,暗自垂下手,在心中唾骂自己的软弱无能。


    长青回来了,兴奋地还从街上买了小点心塞进左衷忻怀里:“左丈人说你爱吃枣花酥,爱吃甜食,我就给左郎君你买来了!”


    “左丈人同你说的?”


    “对啊!我跟左丈人简直就是忘年交,他可喜欢我写的文章,说我写的文章和左郎君很像呢。”穆长青骄傲自夸,“左郎君你说说,那可不是嘛!我的文章可是你指点的,怎么可能不像!哦对了,我还写话本子了呢,本来这几日都要刊印了,都是因为打仗耽搁了。你等会我,我拿给你!”


    说罢,他便钻进了房间翻找。


    穆宜华哭笑不得:“真是到哪儿都能混得开,这才读了多久的书啊,就和左丈人聊得那么起劲,你还说帮我们引荐引荐,这孩子……”


    “长青有慧根,虽说看着贪玩,但是心里有数,你把他养得很好。”


    穆长青从房间里拿出刊印的样书,左衷忻收好,三人便商量着拿了些东西去看左丈人。正往外走着,只见大街上士兵成队列行色匆匆朝军营跑去,左衷忻一看不对,连忙逮住一个问怎么了。


    那小兵认得左衷忻,只说绍兴出事了,王爷伤还没好就要动身去绍兴,正召集兵马呢。


    “绍兴出事了?”穆宜华惊道,“殿下呢?殿下如何了?”


    左衷忻怕士兵看出些什么,让他们先走。他拍了拍穆宜华的背脊,安抚道:“别担心,殿下久经沙场,那些伤于他而言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可如今绍兴出事……”


    穆宜华攥紧了左衷忻的衣袖:“金人撤退的时候去打了绍兴?可三哥还有伤,就不能让别人去吗?”


    左衷忻沉默一瞬:“……王妃肚子月份大了,在绍兴养胎。”


    此言一出,穆宜华霎时觉得五雷轰顶:“你是说……辛娘子,被、被金人掳走了?”


    “恐怕确实如此,不然殿下也不会……”


    穆宜华怔愣,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与赵阔再无可能她是清楚的,但那么多年的情谊,即使不能做夫妻,也是挚友是亲人,她与辛娘子也是知己相逢,怎能让她不牵挂不在乎呢?


    在家中看见左衷忻的那一刻她就想问了,问所有人,可她又觉得没有意义。她已无法回头,旧人旧事斩断才是最好的。


    话虽如此,可临到了,还是放不下他们。


    “左郎君,我替你去看左丈人,你快去吧!”穆宜华看着面前的人,“你一定要帮三哥救回辛娘子啊!”


    第 112 章


    明州又回到了曾经的模样, 大军撤离。只不过听闻官家属意定都杭州,金人已然北逃便不要穷追不舍,想安定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襄王殿下给官家留下了李将军, 自己带着越将军直接追着金军打去。


    金军惧惮赵阔, 却也知他重伤未愈, 心有余而力不足, 存心与他胶着。赵阔终是在战场上旧疾复发,险些摔下马去。越岭只得堪堪救下他,而金人却也是早已逃去。


    辛秉逸,终究是没有救回来。


    坊间无不唏嘘,说襄王殿下征战为民, 到最后连自己的妻子都没能保住,好在王妃还给殿下留下了一个孩子。


    传言赵阔铩羽而归, 偏巧在路上遇见了辛秉逸身边的侍女百清。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紧紧地抱着怀中襁褓,看见大军直直跑过去扑倒在赵阔马边。


    她双目垂泪, 将怀中的孩子递于他看,字字泣血——殿下,这是王妃拼死诞下的世子。


    那是赵阔第一个孩子, 也是整个天家皇族第一个子辈。


    穆宜华远在明州, 风闻此讯,只觉痛惜——她本以为缘定如此, 辛娘子与赵阔或许不会像他们曾经那样, 可谁能想到如今, 谁会想到如今?


    刚诞下孩儿便要与之分离,期盼着丈夫归来却再也见不到, 那时的她该是如何得绝望痛楚啊。


    她逃过了汴京之劫,可终究是没能逃过绍兴之难,要说因果,也只是因为战争,无人能幸免罢了。


    穆宜华得空去了一趟天童寺祈福,捐了一些香火钱。她无能为力,只能以神佛慰藉。


    赵闵在杭州定了都,开始巡视起他的新领地,规划他的新皇宫。他说他要将这里的皇宫建造得像汴京一样,一样的恢弘,一样的巍峨。


    赵阔不置一词,全然不顾他这个皇帝哥哥的兴致,带着人直接请命说要北上征战。赵闵犯了难,说时局未定,税收不稳,国库不足,不是征战的好时候。况且如今各地已然纷纷举旗抗争,金人战线拉得长,熬不了多久,等他们受不了了便可给他们乘胜一击。


    李青崖与越岭都气得要动手,被左衷忻拦了下来。


    他说他有办法。


    穆宜华没有想到有一天明州还能成为京畿之地,更名为庆元府。巧娘和秋露都觉得稀奇,摇身一变竟成了皇城根下的人了。


    穆宜华倒是没多大反应,只惦念着自己与左衷忻的约定。


    明州城快入冬了,她买了些炭火与冬衣还有补身子的吃食,叫上穆长青一同敲响了左丈人的家门。


    左丈人开了门,一看见是穆长青,眼睛变眯了起来:“哎哟,是小长青啊。”


    “左丈人好,这是我姐姐,我们来看看您。”长青嘴甜又恭敬,左丈人喜笑颜开。


    穆长青显然是来过很多回了,轻车熟路,带着穆宜华直奔后院。除了刚见面的问候,穆宜华看着前头带路的两个人,怎么也插不上话。


    左宅不大却颇为温馨雅致,仆人不多但各个和蔼可亲,给他们看了茶点染了炭火便退下了。


    穆宜华将礼物递了过去,仆人有些讶异,笑着推手:“穆娘子客气啦。我们老爷和小郎君一见如故,您来这儿就像来自己家一样便成。”


    这话说了,穆宜华这手递也不是收也不是,还是穆长青起身将礼物直接塞进仆人手里:“哎呀六婶你就先拿着,就当是我们晚辈孝敬长辈的。”


    左丈人也示意她手下,六婶只好笑着接过退了下去。


    “我们今日就是想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先前明州大劫,您可有受伤?”


    左丈人捋着胡须笑看着穆长青:“我这儿铜墙铁壁,他们可打不进来。”


    “那就好!”


    穆长青看了穆宜华一眼,她立即心领神会,从怀中掏出信封递了上去:“左丈人,我们此前有过一面之缘,我是穆长青的姐姐穆宜华。我们都是从汴京来的,说来也是巧,此前在汴京我们与您的养子左衷忻左郎君曾相识,他托我给您带样东西。”


    穆宜华没有将信封拆开,但是左衷忻告诉她那是一千两的银票。自他发迹后,他每年都会给左丈人寄钱,以感谢他多年来的抚养义举。


    穆宜华一直觉得左衷忻这个状元郎当得很清贫,直到那日他告诉她那银票的面额,穆宜华才知道,原来清贫的只有自己。


    左丈人没有拆开,他看了穆宜华一眼,问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明州,为何不自己来见我?”


    “明州之战打完后的几天,我遇见他了,说了会儿话,而后王爷有事急召,他便没来得及见您。”


    没来得及见我,但是来得及和小娘子说话。左丈人微微挑眉,这左衷忻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什么心思,自己如何会不知晓?眼前这位娘子与他的渊源,怕也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了。


    左衷忻早慧却多坎坷,姻缘多年未动。左丈人看着面前这个漂亮水灵的姑娘,决定帮自家的傻孩子一把。


    “也是,这孩子在王爷跟前做事,有出息。我也时常去信告诉他,要他好好跟着王爷,好好辅佐王爷,日后必定出人头地!穆娘子你不知道啊,这孩子读书的时候就聪明,别人一两月才能读懂的文章,他几天就明白了。要知道这孩子开蒙晚,别家孩子会被千字文的时候,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穆宜华只知左衷忻过往的只言片语,却不知其中所以,一时兴起,问道:“左郎君以前,是不是叫左吉郎?”


    左丈人一听,心中微微愣愕,他连忙点头:“贱名好养活,当初我们乡里不知多少人说他不吉利,克父克母,最后留下孤家寡人一个。可那孩子当初才七岁啊,我就看着他用草席拖着他父亲,一步一步地,冒着大雪走到山里去把他父亲埋了。哎哟,看得我和我老伴直心疼。可那时的我们哪有如今这样的房子,也都是穷苦人家。


    “我们的孩子走得早,我就是看不得孩子受这样的苦。我当时就想,只要有我们一口饭吃,就有他一口汤喝!何况这孩子懂事,再苦还能苦到哪里去?当日我和我老伴就在门口等他经过,但是一直快到天黑都没见他下山。我们心里担心,就上山去寻他。好在大雪早就停了,我们沿着他的脚步在半山腰上发现了他。


    “他一个那么瘦小的孩子,被冻得脸色发白嘴唇发紫,我们就连忙把他抱下山去。好在他福大命大活了下来,不然我们这心里啊,估计这辈子都过不去了。”


    忆起往昔,左丈人抹了眼泪:“也就是在那天,我们收养了他。那些人说他不吉利,我们就非得说他吉利,就给他起了个小名叫吉郎,日后叫着叫着,竟成了大名。那时候家中穷苦,根本供不起吉郎读书。


    “可这孩子却天赋过人,没有纸笔,便在沙地上用竹签写字,十岁那年他去豪绅家中做杂役,听见其子读书,只听了一遍便会背诵。我们时常自责无能,可这孩子竟给自己寻了出路,和豪绅讲了条件,说是以读书为酬,为期三年。那豪绅家中千卷书,竟当真被他读完了。”


    “那时的他想去明知学堂上学,但明知学堂是明州城最好的学堂,束脩也是最贵的。我们负担不起,吉郎便去做了学堂的杂役,每日边做工边听他们讲学。那时学堂里的师生都夸他勤奋,但我们都知道,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愿意他成功,若是一个整日做杂役的贫穷小子都能考上秀才,那他们这些天天锦衣玉食的人脸往哪里搁?


    “但他真的考上了,在他十五岁那年,他真的考上了。”左丈人喟叹。


    十五载,坎坷崎岖的十五载,凝结在这短短几段话语间。穆宜华仿佛看见了一个倔强而又孤独的孩童,挺着单薄而又坚韧的脊背,不愿向命运低头半分,在千沟万壑间踽踽独行,满身伤痕却默不作声。


    “可终究还是我拖累了他,那年他考得好,县令奖赏他。他本可以拿着那钱去明知学堂读书,可我生了病,害得他没办法啊没办法!他十七岁那年,明知学堂的老堂长可怜他,便允了他闲暇时候能够旁听,可也是在那时候,他招人记恨,被……唉……”左丈人叹气,似乎不愿在穆宜华面前谈起那些惨痛的过往。


    “那是他最难熬的时候,他被人打得半死不活,我们除了给他看病没有别的能帮他……我们还劝他说,不读了吧,如今的学问也能做乡里的先生了,就不读了吧。可他没说话,只是咬着牙不认。我当时就觉着,这孩子可真是魔怔了。但他说……说有人对他给予厚望,他不能让那个人失望。我当时还纳闷那个人是谁,后来有一次我瞧见他在画一个娘子……”左丈人忽然不说话,他看了一眼穆宜华,神色有些古怪。


    他抬手一顿:“你们等等,我去拿样东西!”说罢便匆匆而往匆匆而回。


    回来时,手上拿着好几卷画纸。


    穆宜华与穆长青有些奇怪,凑上来看左丈人摊开的画卷——上面画着的小娘子,不是穆宜华又是哪个?


    第 113 章


    左衷忻第一次遇见穆宜华, 是在十七岁那年。他考中秀才得了赏钱本可以去岳麓山找更好的先生教书,但世事变故,他还是留在明知学堂做杂役。


    燕雀妄想变鸿鹄, 这是两年间无数人对他的评价。


    明知学堂老堂长惜才又看他可怜, 许他闲暇之余可以在堂下站着听课。学子们不管风吹日晒都是有遮蔽的, 甚至到了冬天寒冷之时, 富商之家心疼孩子还会给学堂送炭火。可左衷忻只能站在屋外,没有书,没有桌案,没有笔墨,更别提什么炭火裘衣了。


    有一年明州城下了好大的雪, 有些学子卧床难起,所幸就告了病假, 那一日学堂点卯之人少了一半,先生们摇头叹气,只说这群孩子不能吃苦难成大器,可一晃眼, 却见一个身形单薄,面容清俊的少年郎拿着扫帚认真扫雪,扫好了, 便又站在了那个属于他的位置, 等待先生开课。


    他的眼神澄澈明亮,就那样望着先生。


    没有书他能自己背, 没有桌案他能站, 没有笔墨他能心中默记, 人一旦有了坚定的念想,纵有千难万险, 依然会为之奋斗不息。


    也是在大雪的第二年开春,左衷忻照旧在学堂前清扫,忽然他听见了老堂长欢快的声音:“您别这么说,我们这里啊只论学问不论其他,您安心讲学便是。”


    “承蒙厚爱,在下定倾囊相授,尽我所能。”


    左衷忻抬眼,看见一个笑容可亲,风度翩翩的成年男子,他眉目疏朗,行走间自带一股书卷风流。


    “只是在下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堂长可否应允啊?”


    “但说无妨。”


    “夫人新丧,家中尚有一双儿女,年纪都还小,不知可否将二人一同带来明知学堂听课啊?”


    “那有何不可?只要置起屏风,男女分席便是。”


    “多谢。”男子行礼,跟随着老堂长就要走进大门。


    左衷忻见着男子能让堂长如此尊敬便知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又未曾见过如此器宇轩昂之人,一时看愣。


    穆同知意识到什么,笑着朝他点点头。


    左衷忻顿觉失态,匆忙低下头。


    别人告诉他,那是汴京城来的贵人,曾中过探花郎,因为犯了事才被贬到明州,可即使是被贬来的又如何?得见天颜之人,从来与他们这样的草芥不同命。


    穆同知开始在学堂里讲学,探花郎不愧是探花郎,那是左衷忻第一次知道云泥之别是何意。明州虽繁华,但到底天高皇帝远,仍旧是个小地方,他自知有天赋凭自己的努力考取了秀才,但那又如何?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拘泥于方寸之间,又怎能见天地之大?


    他第一次生出要同人切磋询问的念头,可他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介杂役,那人即使是谪官,也是自己不可企及的人物。


    左衷忻仍旧本本分分地立在堂下听讲,直到他看见了那个小姑娘。


    十三岁的穆宜华水灵可爱,举手投足间却是端庄大气,规矩守礼。那一日她穿着黛色交领衫衣和象牙白金花纹百迭裙,春日暧昧,她围着一条兔绒披肩,发髻回环绾就,系着红丝绦坠着碎玉,面妆轻浅淡雅,额间单点珍珠,在微光下闪烁灵巧光芒。


    她牵着身边的小男孩和父亲一同来到学堂,福身向堂长和先生道礼。二人见她,眼中无不是赞叹之色,点头将她引到屏风处,告诉她:以后这就是你的位置了。


    穆宜华笑着点头,将弟弟安顿好便拿出笔墨认真听讲。


    左衷忻不敢上前,他就远远地立在回廊下,看着尚且年幼的穆宜华托着腮,神情认真又仔细。


    他自此不敢接近,只敢待在最近处的回廊上听。老堂长觉得蹊跷,问他为何不凑近些?


    左衷忻撒了谎,说天气热起来,最近病了不想晒太阳。


    穆同知的课依然讲得好,每日学子座无虚席,穆宜华也是回回不落,连窗课也是交的齐全又工整。只一回,穆长青吃坏了肚子,吵着嚷着要去更衣,穆宜华实在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拉着他去了后院的茅厕,等回来时,学子已经散光,父亲也在学堂外的马车上等他们。


    穆宜华将穆长青送上马车,自己折回去拿书。刚跑到回廊下,就见一个小厮打扮的背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翻动着书页。


    穆宜华没有出声,只是悄悄接近,不巧木板出声,那人恍然一惊,连忙爬起来朝屏风后跑去。


    “等一下!”穆宜华喊道,“请等一下!”


    左衷忻站住脚步,却不敢回头看她是否追上来。


    “你是不是就是每日廊下听书的小厮?”


    左衷忻不敢言语,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你喜欢读书?”穆宜华浅浅一笑,“我这书有些旧了,等下次父亲讲学,我给你带新的来,如何?”


    左衷忻微微一愣,他想扭过头去看看穆宜华,却又不忍让她看见自己这张脸,羞耻与自卑在心绪间翻涌,最后只说了一句:“不用。”便匆匆离去。


    穆宜华喊他不住,只能看着他消失在院门后。


    左衷忻不敢对穆宜华的话抱有期待,实际上他不敢对任何人抱有期待,期望越大失望就会越大,何况那个姑娘,那个从汴京而来像朝阳般灿烂的姑娘,不是他能够企及妄想的。即使是她忘记了约定,他也不会怪她,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在意同蚂蚁草芥许诺的东西,世事便是如此。


    可左衷忻猜错了,七日后的讲学日,穆宜华抱着一大叠新书来到了学堂。她将书籍捆在一起放在脚边,四处张望寻找着什么。


    彼时的左衷忻站在廊下墙后,不敢现身。


    直到讲学结束,穆宜华要启程返航,她焦急地等待着,长青拽着她的衣角嚷着要回家。


    穆宜华没有办法,只好将书放在桌案上,牵着弟弟离开学堂。


    左衷忻确定他已经离开,才从暗处走出来。初夏时节草木繁盛,院中海棠缤纷,如雪如雾,洋洋洒洒。他踩着落满花瓣的台阶走上堂屋,阳光倾斜,照在崭新的书籍上——那是左衷忻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收到来自他人的礼物,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印刷书。


    他虔诚地跪坐在穆宜华的位置上,解开绳子,轻柔地翻开第一页,排布工整印刷清晰的字映入眼帘,他的心脏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触动,眼眶有些酸涩。他深吸一口气,将书页合上,忽见书脊处冒出来一根长发,纤细柔软。


    左衷忻用两指小心谨慎地将它捏出来,托在双手手心上,丈量它的长度——那是穆宜华的头发。可能是她翻阅这些书籍时不小心落下的,也可能是她整理书卷时不小心被绳子带下来的。


    左衷忻呼吸有些急促,他感受到自己心中某种感情正在不可遏制的萌发,他想见这跟头发藏起来,像窃贼偷到了世上唯一的宝藏一般,把它藏在只有自己知晓的、无人可触及的地方。


    他觉得自己可笑荒唐又失礼,一个是高高在上的贵女,而自己只不过是挣扎在泥中的虫豸,那样的感情仿佛就是亵渎、是侮辱,他不该如此,他也不配如此。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将发丝轻轻收拢在手中,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腰间荷包——那是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知道这样的感情终究是不见天日的,他只愿将这心思藏得深一点,藏得再深一点。


    穆宜华素来是招人喜欢的,不仅仅是对左衷忻,对明知学堂其他的学子也是一样的。


    可有人懂得隐藏,而有人就更愿意干那肮脏丢脸的事。


    左衷忻发现,一些学堂的学子在穆宅的后院架梯子。高墙高梯,古往今来,为的都是一睹墙内佳人芳容之事。


    他们爱看墙内女子嬉戏,夏日衣着轻松,他们不仅爱看更爱说,今日看好明儿便聚在一起分享。左衷忻知道这群人心中那点腌臜事,闲暇时更会去花楼,也不愿与他们为伍,可不知道何时在他们的对话听见“穆家娘子”几子,一时间耳中轰鸣,血气上涌。


    他没有办法与他们争执,寻了个午饭前的空档,在他们的菜中下了泻药。那日下午,这几个人的肚子就没消停过,最后只能坐在茅厕里等郎中上门问诊。


    左衷忻还将穆家后巷的梯子拿斧头砍断送给了沿街的乞丐拿去卖钱。他没有办法靠近她,但是也有自己的方法保护她。


    可他做的事还是被那些人发现了,他们将左衷忻堵在暗巷里,当头罩下臭篓子拿着棍棒对他一阵拳打脚踢,口中亦是唾骂不止——


    “你这个臭牛子!天天跟在我们后面偷听偷学,考进个秀才就当真以为自己能青云直上了?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没爹没娘,养父养母也是个穷光蛋,还是个病痨子,你就算是真有才学又怎样?你就算是真能中举又怎样?你有钱上京吗?有钱住得起客栈吗?你就算是中了进士,有权有势有能耐让满朝官员巴结你拉拢你吗?你个土包子能吗?”


    “还妄图觊觎穆家娘子?哈哈哈你不会以为我们不知道吧?你天天待在廊下是听课吗?你不还是跟我们一样再看她,你还敢自诩清高?你还觉得你与我们不同?左吉郎啊左吉郎,看看你自己配不配吧?配不配和我们待在一起,配不配喜欢穆家娘子。你如果不知道啊,那我来告诉你……”


    “呸!”


    那几人哈哈哈哈大笑,朝他吐着唾沫,正要解开裤子,却听巷子外传来一声大喊:“住手!”


    众人纷纷抬头,只见一个小姑娘带着几个小厮站在巷子外,气势汹汹——


    是穆宜华。


    第 114 章


    是日, 穆宜华方从城外踏青回来,想跳下马车买点吃食回家,不料看见几个穿着明知学堂学服的人拖着一个瘦削男子进了暗巷。她心忽然被揪起来, 几步上前听见巷口传来拳打脚踢之声。


    穆宜华震惊, 转身向家中小厮一招手, 自己率先冲了上去大喊:“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那几个人扭头一看, 竟是穆宜华,连忙拿袖子遮住脸跑了。左衷忻头上还罩着篓子,烂菜叶子挂在他身上,满身污泥。


    穆宜华上前要去扶他,被他厉声喝止:“别过来!”


    穆宜华脚步一顿, 没有上前,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左衷忻背对着穆宜华伏在地上, 篓子从头上滑落,好似一块遮羞布被揭走,左衷忻立马将脸颊捂住。


    “你……你需不需要找大夫?我们马车……”


    “走啊!”左衷忻的肋骨好像已经被敲断,他不清楚, 只是疼得额头直冒汗。他到抽着气,从喉间挤出几个字:“别过来……别过来……”


    穆宜华张了张嘴,想喊他却不知道名字, 她甚至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就只知道是明知学堂的杂役小厮。


    “好、好吧……”穆宜华犹豫离开,“你, 你记得自己去找郎中啊。”


    “走!”左衷忻亳不留情面, 他一点儿都不像穆宜华看见自己这个狼狈窝囊的样子。


    穆宜华的热忱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悻悻而归。之后的讲学日,也只有穆同知一人前来, 不见穆宜华。


    左衷忻没什么内伤,在床上躺了几天后回学堂,不见她的身影,心中无措——是自己当时的语气太重了吗?她好心助我,可我却拒绝得如此决绝。任谁被吼成那样,都不会再愿意见自己了。


    左衷忻这样想着,好几日课都听不进去。


    那些打人的学子避了几日风头,见无事发生,便又来上学,看见左衷忻仍旧不声不响地做着杂役的活,嗤笑一声从他身边走过。


    左衷忻抬眼看了看他们,低下头默不作声。


    明州秋闱将近,所有的学堂学子都在忙碌。秋深夜静,唯有花楼奏乐吹笙,歌舞窈窕好不热闹。左衷忻立在楼下,看着楼上那群学子喝酒取乐,勾了勾嘴角。


    翌日,还醉倒在温柔乡的年轻学子们被一把揪起了耳朵,他们迷迷糊糊睁开眼,是明州的学官与父母。


    官员不得狎妓,何况功名在身的学子乎?秋闱在即,那些“苟富贵、勿相忘”的豪言壮志,终究是变成了梦幻泡影。


    左衷忻还是早起在学堂里勤勤恳恳地扫地,秋风起,落叶满地,他将落叶扫到一处,打开学堂的门,看见穆府的马车在大门外停下,一只纤细的手从里撩开帘子。左衷忻心头一惊,连忙拿着扫帚躲在一旁,看着众人走近学堂才敢现身。


    穆宜华的脸色有点苍白,她未施粉黛,用面纱遮挡着面容,神色疲倦,应当是大病初愈。


    左衷忻呼吸一窒,只觉心上有细细密密的针在扎着自己,他低下头,不敢看她。


    穆宜华好像瘦了一圈,听讲时有些魂不守舍,穆长青依偎在姐姐身侧,乖巧地给姐姐披上裘衣。


    左衷忻没听进去课,就坐在廊下胡思乱想,连什么时候结束的都不知道。学子们纷纷退堂,拜别穆同知。


    穆同知喊了一声儿女,儿女起身要离开。左衷忻心中有一股冲动,觉得就这样冲出去算了,去看看她,跟她说一声对不起,即使他知道她这病或许与自己并无关系。但他还是愧疚,还是难过,他觉得她的病痛中有一分他的决绝。


    可左衷忻还是没有出去,他背对着人群,直至热闹地声音在他身后消失。他抬起头,看着那空空荡荡的堂室与座位怅然若失。


    他走上去坐在穆宜华的位子上,轻抚着桌案,小声念叨:“对不起……”


    “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左衷忻问声一惊,只见穆宜华站在屏风另一侧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打你?不想让你读书还是别的什么?”


    左衷忻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把头扭过去不看她:“没……没有。”


    穆宜华闻言,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挺讨厌我的?觉得我有点自作多情地想帮你,可你并不想这样……”


    “我没有。”左衷忻连忙否认,“没有……”


    “那日你喊我离开,我不解,我只是想帮你。但是回家思前想后,我也有些明白你的心思了……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奈何前阵子我病了,没法来学堂,只能拖到今日。”穆宜华笑了笑,“还请你原谅。”


    “不……你,你无错,错的是我。”左衷忻有些焦急,“我道歉,希望娘子能原谅我。”


    穆宜华如释重负:“好啦,如今说开了,我也就心安了。对了,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她没有走过屏风,只是从屏风地下将那本书划过去。


    “我本就是在这儿旁听,不好找学堂的人打听你的事,想来你也不喜欢别人打听你。我只知道你勤奋好学,堂长允你旁听读书,那些人不学无术留恋烟花柳杨害得自己功名也没了,想必就是嫉恨你,你不必将他们放在心上,安心读自己的书,日后定有自己的出路。老天爷是不会怠慢勤奋之人的,你要相信你自己。”


    左衷忻捡起地上的书拂去尘土,是司马迁的《报任安书》,雕版印刷,蝴蝶装订,干净整洁——又是一本新的书。


    “司马迁知道的吧?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你如今所受之苦,必定是为了日后的大成就,所以……不要因为他人的做法而难受自责,好好读书,为自己挣一个更好的将来。”穆宜华说完,福了福身,“告辞了。”


    就在她转身之际,左衷忻喊了一声:“穆娘子,那你相信我吗?”


    秋风中,穆宜华回首一笑:“这说的什么话,自然相信啊。”


    -


    左丈人觉得近几日的左衷忻有点不对劲,伏案的时辰较之以往多了一倍,他有些心疼孩子的身体,又想起他被人殴打的事情,心中有后怕,劝道要不还是别学了,如今的学问也够在乡里当个先生了。


    左衷忻将纸藏得很深,摇摇头说不,他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能辜负自己与他人的期待。


    左丈人无法,只好由着他去。


    左衷忻时常挑灯夜读,却也会在倦怠之时,用生涩的笔技勾勒几分穆宜华的容貌,或是侧脸,或是背影,一笔一笔,越画越像,越画越精细。


    是年年前,穆同知讲完了最后一堂课,起身与学子们作别,左衷忻有些慌张地站在廊下,看着他与师生道别。他好像上去拉住穆同知的手,告诉他别走,再讲一会儿吧,就一会儿。可终究是留不住,他只不过是这个学堂的杂役罢了,甚至连露面听讲都做不到的杂役。


    穆宜华与穆长青同父亲一起拜别,老堂长仍在挽留,穆同知再三推辞:“能来讲学已是幸事,然在下仍是待罪之身,若是多留怕会给学堂带来诸多不便啊。告辞了,诸位知遇之恩,在下感激不尽。”


    左衷忻立在门后,窗格斑驳,可外面的景象他却看得真真切切。


    穆宜华上了马车,便永远不会再来学堂了。这本就是男子读书学习的地方,穆同知本就不应该来此,穆宜华也本就应该呆在家中哪儿也不能去的。


    他与她的相逢,本就是偶然,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他什么都留不住。


    “后会有期。”所有人都在道别。


    左衷忻觉得自己有些不清醒,他看着马车驶动,贴着回廊跑起来,跑到下一个窗格,又下一个窗格,直至跑到了学堂的尽头,马车再也看不见了。


    他追不上,也留不住。


    也是在这一天,学堂的先生们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穆家娘子所有的窗课、练字一夜之间全都不翼而飞了,就连一篇被堂长收起来的文章也被翻出来拿走了。


    此事蹊跷,老堂长与先生们猜测恐是哪几个情窦初开的小年轻为了睹物思人将东西拿走,观察了几日再无别的事情发生,便也作罢没有追究。


    左衷忻怀抱着穆宜华所有的墨宝回到家中摊开,一点点看着她的笔迹,着魔似的开始临摹。临摹完又收起来,和那头发书籍一块儿藏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寒来暑往,他与穆宜华再无交集,就连在街上的偶然碰面都不曾有。明州城好大啊,他如是想,一定是因为这样我才遇不到你的。


    在他十九岁的时候,左家终于攒到了一笔钱将左衷忻送进了明知学堂,真正地做起了他们的学子。可是已经没什么用了,左衷忻的才智与悟性,早已高过他身边所有的人,诗赋、策论、墨义、书法,整个学堂无人能出其右。堂长与先生皆是震惊,他们眼中一个只会扫地开门给人端茶倒水的小厮,竟成了整个学院最为出类拔萃之人,他人更是拍马难及。


    一大奇谈,简直就是一大奇谈!


    那年过年,左衷忻来到穆宅后院墙外,墙内嬉笑如常,一院子的人在家中放烟花,绚烂的烟花窜上天,在空中“轰”地一声炸开。左衷忻抬头望着那瞬间即逝的花火,站在墙角,轻声道了一句:“新年吉祥,穆宜华。”


    二十岁,左衷忻的义母病逝,他带着至亲离世的悲痛参加了那一年明州秋闱,十日后放榜,他左衷忻位列榜首,中了解元。


    也是在那一年,他将自己的大名改成了左衷忻,此后吉郎这一称呼,也只有家中亲近之人喊了。


    他中了解元,有了功名,告慰义母先灵后,又去了穆宅——他还想让另一个人知道。


    可他不知道那个人还记不记得他,或许应该不记得了吧,或许自己只是她生命中无数个被给予馈赠帮助的其中之一。


    于他而言,她是生命中难能可贵的光亮;可于她而言,自己就只是随手一喂的流浪猫。


    左衷忻没有去找她,但他想写一封信给她,告诉她有这样一个人,因为你,如今过得很好,将来会过的更好。


    可他这封信终究是没有送出去。


    就在那年新春,穆同知被朝廷召回汴京,一抹前罪,荣光加身,封参知政事。


    穆家的马车都快启程了,左衷忻才得到这个消息。他像当初追逐他们离去的马车一样赶来,却只能看见车辙遥遥远去。


    左衷忻紧紧地攥着手中的信封,咬牙恨念。如果自己再果决一点,再勇敢一点,或许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了?


    可是没有如果,想追的人没有追上,想送的信没有送出,想说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左衷忻照旧过日子,他将朝廷发的举人俸禄尽数留给了左丈人,自己只带了一点盘缠,搭着乔家的便车进京赶考。


    往日,他只在说书的或者北上的商人口中听闻汴京的模样,钟鸣鼎食,繁华无限,如今亲眼得见,确实如此。大宋都城,再也没有比这里更美的地方了。


    他身上钱不多,挑了一处便宜的客栈住下,上街四处闲逛。他在期待着什么,却又不抱任何希望——明州城那么小都遇不见,还指望在这么大的汴京城遇见吗?


    遇不见的左衷忻,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叹气,无所事事地走进一家书店翻看书籍。汴京的书种类繁多,字迹清晰,装订完好,左衷忻爱不释手。


    忽然,他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牵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进来,心中激荡万分,却不动声色地扭过头去——


    只见一身华服的穆宜华笑拿着一本书,对着掌柜问道:“掌柜的,这本书多少钱?”


    第 115 章


    穆宜华辞别左丈人, 与穆长青走着回家。秋夜的风静谧,二人百无聊赖地走在路上,穆长青长长地叹了口气:“想不到啊……左郎君可真是深藏不漏。认识我们三年了, 一点风声都没有透露……”


    穆宜华没有接话。


    没有透露吗?如今反观, 穆宜华倒是能从曾经的相处中找寻一点蛛丝马迹, 比如他同自己说话时的语气, 看向自己时的眼神,他对父亲的热忱,对自己的关心,他甚至还在自己出狱之时送了《报任安书》,可自己就是不记得!


    “我竟然……一点儿都不记得他……”穆宜华喃喃, “原来我真的,真的见过他。”


    没有人会相信, 那个可怜瘦削又无助的小厮,那个只敢站在廊下听讲甚至连笔墨都没有的人,竟然变成了襄王身边的状元郎。


    穆宜华的心口有点难受,不知是因为自己辜负了他的一片赤诚之心, 还是对他前半生风雨蹉跎的心疼。


    街上夜市热闹,偶有几声犬吠传来,路人纷纷围观, 拎着幼犬左瞧右看, 询问价钱。


    穆宜华忽想起左丈人说,左衷忻小时候有一只很喜欢的狗, 从小陪他长大, 父母去世后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 只留下这只狗。但是有些人就是坏心,有一年过年他们给院子里的狗下了药直接偷走了。左衷忻从外回来时看见满地的血便知不对, 大喊狗的名字却无回应,便知必定是被偷狗贼偷去卖了。


    那天晚上他坐在冰凉的院子里,怎么喊都喊不回屋。左丈人没办法只好去拉他,只见从来没有流过眼泪的左衷忻,面颊上的泪水已经结成冰了。


    穆宜华看着面前可爱的幼犬,鬼使神差地上前询问:“这只小黄狗多少钱?”


    “嘿,你眼光真好,这可是正宗的黄狗白脸,有道是黄狗白脸金不换,这只可是顶好的种。”


    生意人惯用的话术,穆宜华也不上当,直问:“都是生意人,不必拐弯抹角的,给个痛快价。”


    那小贩看穆宜华也不好糊弄,大手一挥:“一百二十文,不能再少了。”


    “你看这只狗眼睛旁边有泪痕,哪值那么多钱?八十文,我直接带走,都大晚上了,就做我这笔生意呗。”


    “不行啊,你要真喜欢就一百文。八十文绝对不卖,我今天收摊了,明天也能继续卖,只要东西好,不差这点时候。”


    “那……九十文?”


    “一百文,一分都不能少。”


    穆宜华装得有些为难地把狗放下,小狗却一个劲儿地往穆宜华脚边钻,不停地发出“嘤嘤嘤”的撒娇声。


    小贩看小狗也喜欢穆宜华,索性说道:“九十五文,这回是真的不能再少了啊!”


    “成交!”穆宜华扔了一吊钱给他,托起小狗就回了家。


    她将穆长青的旧衣服团在箱子里把小狗放进去,狗狗闻了闻味道立马跳了出来拱到穆宜华怀里。穆宜华无法,只好拿了自己的衣服铺上去,它这才满意。


    “真是难弄。”穆宜华点了点狗鼻子,“我给你去找些吃的。”


    厨房里还有剩下的稀粥,但是火已经灭了。秋夜里穆宜华不想让小狗吃冷食,便喊来穆长青生火又做了点宵夜,两个人陪着狗又吃了一顿。


    “给你起个什么名儿呢……”穆宜华蹲在地上看它进食,“小左?”


    说出口时她自己都笑了一下:“算了吧,先叫阿黄,等左郎君来了,让他起名吧。状元郎给你起名,你是多大的荣光啊,以后已经要做狗中翘楚哦。”


    穆宜华对这个孩子寄予了颇大的希望。


    说来也奇怪,左衷忻与赵阔一同奔波四海御敌,可她就是觉得他还会回来,许是因为这里本是他的故乡,还有他牵挂的亲人,又或许……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原因。


    穆宜华不敢细想,也没有时间细想,因为因明州之战而搁置的《儿女英雄传》终于刊印于世了。


    陆阳书局的名头果然名不虚传,一经问世,这话本子便畅销无阻,首轮刊印五百本,发售前五天被一抢而空,而后又找来工人紧赶慢赶,又印刷出六百本,一月内抢购而空。


    这书一本三两,一千一百本就是三千三百两,五五分成,穆氏姐弟净赚一千六百五十两。


    等陆阳书局送钱的人走后,她一把将桌上的钱财拢进自己怀里,脸上的笑容根本抑制不住。


    穆宜华笑着抚摸着光滑的、熠熠生辉的银子,感叹:“有钱就是好啊。以前钱财易得,才会不知节制地挥霍,办个穆府家宴光菜肴就花去几千两,还不算烛火香薰帐舍歌舞……真是太奢靡了。”


    穆长青看见这钱也高兴,凑到姐姐身边问道:“姐姐,这里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嘿,可不可以……”


    穆宜华慢慢直起身子,用微妙的眼神看着他:“你想要多少啊?”


    穆长青连忙摆手:“不不不,不用很多,我就是想……涨点儿零花钱,嘿嘿嘿……”


    穆宜华高兴,大手一挥,将一小堆银子推到他面前:“行了,写故事不容易,这是你的奖赏,自己分配去。但是你要记着,如今只是个开头,日后也要好好努力,细心观察身边的人事物,才能写出更好的作品,赚更多的钱,明白了吗?”


    “明白!悉听尊便!”穆长青将银子装进荷包后,不管姐姐说什么话都听。


    “穆娘子,穆娘子。”外头忽然有人叫,还是方才陆阳书局来的人,“穆娘子,有几封书信方才忘记带来给你们了,是读者们的书信呢。不知你们住处,便直接送到我们陆阳书局来了,还有其他的作者和书局来找我们问您的名姓与府邸,说是要上门拜访求您的画,您看若是合适,我们便告诉他们?”


    穆宜华笑着手下书信,也答应了请求,这种赚钱的事不干就不是她穆宜华了。


    她将手中的书信挑挑拣拣,五封给万古生,三封给逢春客,穆宜华拆开自己的看,多数是要买画的,随便翻几下便看完了,可穆长青却还认认真真地看了一张又一张纸。


    “这么认真?”


    穆长青摇头感叹:“是这位娘子认真。她说她将《儿女英雄传》卷一反复看了三遍,特别喜欢女主角如茵,觉得大家生逢乱世,不管是男是女,都应该为保家卫国尽一份力。如茵虽为女子,但又木兰胸襟,实乃她学习榜样。她还说她最不喜欢《莺莺传》,说那是男人们意淫出来的任他们摆弄的女人,还把女人写得如此蠢笨不堪,好似男人一句花言巧语就能骗去似的。还说……”他翻了一页,“姐姐,你笔下的如茵不愧为女子所创之角色,有血有肉,真是极好!”


    穆长青念完,哭笑不得:“她将我当成姐姐了。”


    穆宜华也笑:“人家是在夸你呢。不过这姑娘说得确实好,古往今来多少诗书歌赋都把女子描绘成卑屈软弱,离开男人就活不得的怨妇模样,看多了也实在令人作呕。我们这书能够畅销,不过就是得了两处便利,一是抗金,此前明州之战大胜,百姓心中仍有热血,更爱看这样的故事;第二便是如茵,如茵勇敢坚强、足智多谋,胜于男儿,与此前诸多作品大为不同,也让百姓们觉得新颖好看。”


    穆宜华了悟:“日后我们就按照这个路子走,不怕走不通。这娘子也是个心思玲珑的妙人啊,她可有在心中言明自己叫什么,通信地址有写吗?”


    穆长青又往后翻了几页,看见落款上书——柳如眉。他搜寻着记忆,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姐姐……舅啊不是,那个……柳靖远他是不是有一双儿女?”


    “是啊,是一对兄妹,哥哥今年应该十七叫柳昌邑,妹妹可能十四或者十五?记不太清了。”


    “那那个妹妹……叫什么名字?”


    穆宜华闻言微微一愣,拿过信纸一瞧,有些惊讶地微张着嘴巴:“柳……柳如眉?”


    第 116 章


    柳如眉一直不停地来信, 但穆长青从未回复。渐渐地,这柳家表妹的响动也没了。穆长青舒了一口气,继续钻研小说的第二卷。


    秋收过后, 明知学堂开学, 穆长青在学堂里竟然遇见了熟人乔擢英, 也是甲班。二人一见如故, 勾肩搭背地聚在一起吃饭聊天,寒暄完曾经的坎坷又感慨如今相遇的缘分,道一句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穆长青聊到兴上,问道:“真是奇了怪了,先前怎么没见你来读书?”


    乔擢英边吃边笑:“嗐, 像我们这样家中有家业的,送来读书不是为了功名, 就是为了识字学算术,以后还打理家中生意。所以只要家里生意忙,我都直接请假去帮忙的,你开春才入学, 看不到我正常。”


    “那你半年没来呢……”穆长青有些可惜,“明知学堂的先生,教书还是教得挺好的。”


    乔擢英咬着饼道:“我这样的已经算好的了, 还有只挂个名儿不路面的呢。美其名曰是明知学堂学子, 实则……肚子里一点儿墨水都没有。”


    “你们有钱人都这样吗?”


    “也不能说都,但却是有一部分如此。但像我这样的也不少, ”乔擢英习以为常道, “比如柳家的柳昌邑, 哎呀你肯定不知道。那个……陆阳书局董芳绪你知道吧?他小时候便是如此,陆阳书局那么大的生意, 他要继承自然要经手,学堂和书局自然也是两边跑的。”


    穆长青听见了前者便不在意后者了,他拍了拍乔擢英的手:“你说那个……柳家柳昌邑,他是谁?”


    “他呀……比我还散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我是有正经事才告假,他呢,只要是不想学了就不来了。还天天说什么他们柳家家大业大,这辈子就算是混吃等死也吃不完。”乔擢英摇摇头,“要不说他傻呢,即使再厉害再富贵,哪有坐吃山空的?君子之泽还五世而斩。”


    穆长青佯作惊讶:“啊——我听说他们家有海船瓷窑,生意必定做的很大啊,他要这么说,也不是没有缘由。”


    “你不知道,我听我爹娘说,这几年柳家已经开始落寞了。明州城中好多商人都在抢他们柳家的生意呢,具体怎么抢我也不甚了解,但我只知道柳家现任家主不懂营生,把家底挥霍得很惨。据说当年柳老爷子在的时候特别辉煌,他们家在明州城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什么汪家董家那时候都排不上号的。可是现在呢,大家都说他们是强弩之末,没几年可混了。”


    “哦……”穆长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柳家就柳昌邑一个孩子?这般大家族,肯定有个兄弟姊妹吧,到时候嫡系不中用,兄弟姊妹顶上也不是不可以。”


    “我只知道柳昌邑有一个妹妹,今年十五岁。但要说族中其他兄弟姊妹,我也就不太了解了,好像是因为以前发生过一件什么事,可大人们心照不宣地不说,我也就无从知晓了。欸不对啊,你今日为何对柳家这般感兴趣?”


    穆长青哈哈一笑,敷衍道:“我写话本子呢,收集世情,收集世情。”


    乔擢英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也觉得理由恰当,不再追问。


    下学后穆长青邀请乔擢英去家中做客。这是明州一役后乔擢英第一次来到穆宅,他一走进院子便看见穆宜华在厨房里忙前忙后,连忙撸起袖子要去帮忙。


    穆宜华以为是穆长青,背对着喊道:“今天下学这么晚,是不是又在街上闲逛了?过来生火。”


    乔擢英也不拆穿,刚凑过去,穆宜华转身一瞧竟是他,连忙惊讶地换了脸色:“二郎?怎么是你?”


    乔擢英笑得如同秋日艳阳一般:“长青请我到家中帮他看看《儿女英雄传》卷二的初稿,让我帮着参谋参谋。没有事先打声招呼,对不起。”


    穆宜华笑道:“这有什么可道歉的?就当是自己家一样。你先去前厅拿点吃食和小狗玩一会儿,把穆长青给我叫过来。”


    穆长青压根儿不需要叫,就已经很自觉地走到屋里帮忙干活。乔擢英也没闲着,在院子里布置好桌椅,等菜肴上齐,三人便坐下吃饭。


    席间乔擢英和穆长青畅谈小说剧情,从江南一路讲到漠北,还说最后一定要让主角们同王爷一起收复山河,这王爷就用化名,但百姓们都知道是谁。明州之战,赵阔重伤却也是威名加身,百姓们对他奉若神明,敬仰非常,像乔擢英这般的年轻人自是更加崇敬赵阔那样皇子从军,戎马功名的少年将军。


    即使现在的他已经算不上什么少年了。


    二人商议完第二卷的内容,乔擢英眼中有泪熠熠闪光,带着几分希冀与憧憬:“殿下一定能够带领我们大宋的军队北上,收复失地,再现荣光的!”


    穆长青的情绪也被带动,他没有说话,却也是抿着嘴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战场上刀枪无眼,穆宜华也盼着光复北朝,可心中更怕赵阔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此心无关风月,只为故人心中尚余的旧情。何况若是他不在了,官家荒唐,这大宋又该谁来扶持与守护呢?


    “擢英,你说你们家中如今的香料生意都由你掌管?”穆长青问道。


    乔擢英剥着核桃摆手:“不过是城东的几家店铺由我管着,我还没到掌管整条生意线的时候呢。不过最近因着南边打仗,不光我们,最近城里许多生意都不好做,也就只有你们这话本子好卖。”


    穆长青不好意思地笑道:“误打误撞罢了。生逢乱世,大家就总喜欢看这些东西消遣消遣,振奋一下人心。”


    “要我说,你们光是卖话本子还不够,若是改变成南曲滑稽戏,找来瓦肆里头的班子唱一出,恐又是一笔大财呢。”


    这话醍醐灌顶,一下子打通了穆宜华的任督二脉:“确实可行啊!只不过这南曲与话本的文本大相径庭。南戏融歌舞、念白、科范于一炉,要懂曲调、宫调还有韵律,且不说角色就有七种,那南曲的曲牌都多得数不清啊。”


    “若是真有意,戏本只消交给瓦肆里头的行家,自会有班子演出,若是百姓们捧场,也就用不着你们找他们,还得是他们来找你们了。”


    穆宜华瞧乔擢英如此熟悉,笑问道:“二郎是不是经常去瓦肆听戏?”


    乔擢英有些不好意思,他面颊泛上些红晕,挠了挠脑袋:“哎呀……就是小时候不懂事,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算账,先生一讲课我就跑。瓦肆里头人多又热闹,家中仆从难找才去的。现在已经不这样了。”


    “你方才所言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但是得等长青写得再多点,再好点才行。”


    穆长青拍拍胸脯:“我自然可以!”


    穆宜华揉了揉他的脑袋:“姐姐相信你。”


    秋月下,穆宜华的眼睛如江水潋滟,看向长青时温柔又慈爱。乔擢英看着她笑,心中顿生感慨欣慰:“穆姐姐,若是我早一些遇见你们就好了。”


    “世事自有定数,不是你我能预料的,你何须自责?何况,你不是在绍兴城郊救了我吗?我还没多谢你呢。”穆宜华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你说你们最近香料生意不好?”


    乔擢英点头:“是啊,很多本来打算北上的香料都因为战事搁置了,最近两浙路也有不少金人落败的残兵,若是贸然北上也怕遭遇不测,可这批香料本就是陈香,再放下去,怕是更加卖不出去了。”


    穆长青问:“不能北上,那就在两浙路卖呗,实在不行,就在我们明州城里卖又如何?”


    乔擢英摇头:“这是海外舶来的香料,寻常百姓根本买不起,若是卖给权贵豪绅,他们必定又嫌弃次品。唉……实在无法了。”


    穆宜华心中有主意,拍了拍乔擢英的肩膀,宽慰道:“你先别急,我有一个办法,但是需得先去找那个人商量一番才行,若是他同意,我再来询问你是否可行。”


    乔擢英疑惑:“谁?”


    穆宜华笑了笑:“汪其越汪老板。整个明州城,不止你们乔家一家,生意都难做。汪老板以茶叶为主业,今年的秋茶方才摘下来,明州就打仗了,已经炒制好的自是不怕,可他那么多个山头,未摘未炒的何止一半。那些山头上的茶叶早已过了采摘佳期,摘下来也卖不出去,怕是要因此亏损不少。等改天我替你问问他,说不定能做些茶香制品呢。”


    “茶香制品?”


    穆宜华解释道:“茶为食物,香为雅物,此前并没有人将二者结合起来,都觉得是暴殄天物。但如今不同啊,如今陈香和新茶都没有合适的出路,不如二者相合,做成香品。即使不能北上,两浙两广应当也是够我们卖的了。”


    夜深了,乔擢英带着满腹欣喜离开,穆宜华走到角门送他。他回身过来,眼睛晶亮,透着崇拜与欢喜:“谢谢姐姐。”


    穆宜华想揉他的头,却发现他已经比自己高出许多,便收回手:“故人交情,不必言谢,你还是长青的同窗,互相帮忙都是应该的。”


    乔擢英没说话,仍旧盯着穆宜华看。


    “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吧。”被比自己年纪小的男孩子俯视,穆宜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乔擢英垂首“嗯”了一声,复又抬头望向她,颇为认真道:“穆姐姐,日后你若有难处,我必定帮你,一定帮你!我现在长大了,我父兄都说我是个男子汉了,你相信我,我一定能帮到你的!”


    这孩子般郑重的承诺,听得穆宜华心里发暖又开心,她拍了拍乔擢英的臂膀:“好啊,姐姐知道了,赶紧回去吧。”


    乔擢英转身走到巷子里,又回头看穆宜华,他咧开嘴,眼睛里盛满了喜悦。


    送走乔擢英,穆长青也从厨房里洗好碗出来。他将穆宜华拉到自己房中,一边擦手一边轻声说:“姐姐,你猜今日擢英跟我说了什么?”


    穆宜华蹙了蹙眉:“做什么神神秘秘的?有话快说!”


    穆长青将所有有关柳家之事和盘托出,末了还补了句“一家饭怎么还养出两种人啊”。


    “这柳昌邑确实不像话,但这柳如眉……”穆宜华还没作声,穆长青就把话茬接了过去。


    “我觉得柳娘子,比她哥哥好多了。”


    穆宜华上下打量一圈,警告他:“我告诉你啊,问问可以,但是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我们与柳家的关系,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我只是随口一问嘛。”


    “还有,也不可以私底下打听人家姑娘的事情。身为书者得遇知己千载难逢,我知道你不舍得不联系人家。但是在你心中那是你表妹,在人家眼里你只是个陌生的外男。多打听,你自然无事,但人家姑娘必定会在背后遭受他人非议,所以——”穆宜华指了指他,“明白吗?”


    穆长青心领神会,点头如捣蒜-


    穆宜华到汪宅时,汪其越正在庭院中作画,见她来了,便搁下笔墨,抬手示意她来画。


    穆宜华没有推辞,从善如流。汪其越画的是院中菊花,凤凰振羽、枫林松针、抚醉归……汪其越偏爱绚丽多姿的菊,穆宜华勾线轻巧,设色鲜明,不求复杂只求貌似传神,不多时便画完一副。


    汪其越凑近前看看,赞叹:“还得是你来啊。”


    穆宜华颔首浅笑:“汪老板谬赞了。”


    汪其越带着她一同到屋里坐下:“你许久没来了,连《儿女英雄传》的刊印都不选我们家的书局,今日又来,是为何事啊?”


    汪其越这话阴阳怪气的,穆宜华不理他,直截了当说明来意。


    他细细思忖一番,命人将茶业的账目拿来翻看,抬眼看着穆宜华。


    穆宜华已经准备好了万全之策,任他问什么问题,她的都能回答出来。


    “那个乔家……和你是什么关系?”


    穆宜华听闻一时语塞,迟疑答道:“哦……就是以前在汴京时见过几面的故交,他们的二少东家乔擢英是我弟弟同窗。”


    汪其越沉默,问的问题牛头不对马嘴:“他们二少东家几岁?”


    “十七。”


    那还是个孩子,汪其越想。他还想问大少东家的年龄,可又怕惹穆宜华厌烦,是以换了个话题:“是个好法子,得空找个日子,我与他们乔家二郎见个面。”


    穆宜华见汪其越答应,松了口气:“多谢汪老板。”


    汪其越端起茶盏吹了吹:“这笔生意若是做成,你要不要抽成?”


    抽成?这字眼一钻进穆宜华的耳朵里,她就想点头,但她忍住了。


    “不必,我没出钱没出力,不过就是牵个线搭个桥,不敢要功劳。”


    汪其越见她收敛,觉得可爱又好笑:“这回怎么不要了?以前可是掉进钱眼儿的人啊。怎么,我的钱不敢收?还是不好意思收?”


    他们俩之前的事如今若是要拿出来重新说那就太尴尬了,穆宜华笑了笑:“那叫什么话,只是不管是汪老板还是乔家,都对我助益良多。做生意谁不图钱,但必要的时候还是要拎得清,不该拿的就不拿。”


    汪其越看着她真诚的面庞,又一次惋惜那没能成功的姻缘。


    “若是汪老板真想给我什么……不若就跟我讲讲明州那些厉害的富豪吧。就当是让我见见世面,看我到底能不能变得跟他们一样。”穆宜华带着玩笑说道。


    汪其越也乐了:“行啊,你想听谁的?”


    “汪老板你们家我就不必知晓了,乔家董家我也熟悉……对了,我此前听人说起过鄞县的柳家,听说他们家很是辉煌。”


    汪其越面色微微一愣,叹道:“那是以前了,柳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所有人都难望其项背,可如今……”


    话未完,穆宜华便已知其大概。


    那柳靖远是向来不精于此道的,当年柳岚病逝,他骤然接手生意,本只是个挥霍无度的纨绔根本管不住手底下的人。不是瓷窑的工人出问题,就是海船长期不检修,被市舶司核查后非但不听从,竟仍旧偷偷运送货物。市舶司一怒之下便没收了柳家的出海公凭。


    正店也是如此,酒税交得稀里糊涂,被都酒务查封后,正店便也通过买扑给了别家。


    海船贸易和酒商这两个大头收入停滞,如今只剩下瓷窑和几个丝绸店在经营。海船如今还停泊在港口,说是在检修,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动静了。


    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他们再如此奢靡下去,僵不僵也是时间问题。


    穆宜华听罢,良久沉吟。汪其越见她神色凝重,叹道:“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何况后代不济,同族相妒,出事也是迟早的事。”


    “同族相妒?”


    “你想来不知,柳家如今的家主……身世不好,族中之人虽然仍旧认他,但多少都有些看不起他。奈何他们家有金屋银屋,如今还捧着他们,等到了树倒猢狲散的时候,害他最深的必定不是我们这些竞争对手,而是他们的身边亲人啊。”


    穆宜华沉默,汪其越又道:“你倒是对柳家之事颇感兴趣。”


    穆宜华玩笑道:“那还不是为了帮您找找有什么可以从他们嘴里拿过来的生意,来报答您的知遇之恩?”


    汪其越轻笑一声:“如何报答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穆宜华垂首不言。


    汪其越知她不会有答复,叹了口气,转而问道:“不说这个。有一事,我想问你。王爷出征在即,奈何国库空虚,军饷不足。听知府说,杭州那边马上要来一个姓左的钦差收军饷,好听些是大家义举资军,百姓们能出则出,交一点给官府,但是大头肯定还是得我们这些富商出。我就想问问你,若是你,你会如何躲过去啊?”


    第 117 章


    “躲过去?”穆宜华笑着反问, “这是出头的好机会,汪老板这样聪明的人如何回想着躲过去呢?”


    这群富商们平日里赚钱敛财习惯了,有些人连昧良心的国难财都敢发, 买一幅画都能一掷千金, 如今战事当头让他们拿出点东西却都又不肯。穆宜华虽说现下也是平头百姓, 但是在国事上, 她永远与左衷忻赵阔站在一起。


    这钱,她还就得让汪其越出了。不仅是他汪其越,明州城有头有脸的人都必须给她出!


    “穆娘子有所不知啊,这义捐资军之事从古至今都有,但到底有多少钱真正用到了军饷上了呢?还不是层层克扣, 都去了那些达官显贵的腰包里了?若我们真要资军,倒不如自己背上粮食去前线犒劳将士们。并非我一人这么想, 你去整个明州城问一圈,大家伙都这么想。”


    原来汪其越担心的是这一出。


    穆宜华眼睛滴溜溜一转,跟他分析道:“汪老板您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您要知道, 如今我们资的军不是别人,是当今官家的胞弟,襄王殿下, 谁敢克扣襄王殿下军队的粮饷?何况还是左衷忻左大人亲自前来, 那左大人可是在汴京时就跟在王爷身后的亲信,朝中如今谁敢给他脸色?若是您同其他豪绅们一样不愿资军, 不愿拿出钱来, 到时候左大人记你们一笔, 去王爷面前告状,那您是赚多少钱都赚不回来您在王爷面前的名声了。


    “您也知道我是从汴京逃出来的, 此前我们家也算富裕,王爷的威名和为人我也是知晓一些的。他有情有义,忠君爱民,说要打仗收复失地,那这笔钱就一定是拿去打仗的,绝不会作他用。


    “何况您要知道,此次是左大人来,就算你们想躲也是躲不过的,与其搪塞,不如带头捐钱。到时候左大人手上的功劳簿一拿上去,您就是头等功啊。”


    穆宜华一顿劝解,听得汪其越有些恍惚:“所以你的意思是,不仅要捐还要捐得多捐得快?”


    “就是如此!”穆宜华又道,“汪老板不必担心我诓你,我也会捐。虽比不上你们家大业大,但好歹也是一份心意。”


    汪其越笑着摇了摇头:“我并非不信你,只是我很少见你为一件事如此信誓旦旦。”


    穆宜华垂首:“国难当头,无人能幸免。若是我们能为国朝做些什么,也是我们的福气了。”


    光说动汪其越一家可不够,穆宜华又让穆长青找来乔擢英,与他好说歹说,还嘱咐他回去一定要同父母商量。乔擢英郑重其事,说一定将话带到。


    汪家乔家如今也是明州城有头有脸的富商了,若是能再加上一位,三人一起出头,此事她便已经给左衷忻铺完半个开头了。


    穆宜华去找了董芳绪,一来二人合作至今甚是愉快,董芳绪必定会卖她这个面子;而来陆阳书局在明州城也是大商家,董老先生在整个书画界也是颇有威望,若是有他们出面,此事必定事半功倍。


    可董芳绪却给了穆宜华意想不到的答案——他不答应。


    穆宜华微微一愣,说:“不若换一种方法,董老板就从《儿女英雄传》的收益中抽三成,你我各分一成半以充军资,如何?礼轻情意重,这点小钱董老板买个在百姓中的威望和名声也是不错的。”


    董芳绪笑了笑:“穆娘子是仁心菩萨,为国为民,难道我们就不能为着自己着想了?钱多钱少都是我们自己一个铜板一个铜板赚来的,凭什么他们朝廷要我们资军,我们就一定要拿出来呢?当年先帝网罗天下奇珍异宝,说得好听是用钱买卖,如若不想卖也可以。可真正办事的时候,还不是强买强卖,有时看百姓势弱明强的也有,最后先帝批下来的钱还不是进了那些官员的腰包。王爷虽素有威名,但在下实难信服,恐要让穆娘子失望了。”


    穆宜华虽有意,但这钱终归是在别人自己的口袋里,如何能硬逼着人家拿出来呢?即便心中有点气馁与不忿,也只能离开董家另寻他法。


    是夜,穆宜华在房中算着家中余钱,话本子的分成、自己接单作画加上以往的盈余,共还有一千二百多两。她本想着再攒一点就可以换一套更大的宅子,自己还能开一家小的书画坊,如今若是将大部分的钱财捐出去,穆长青的束脩和日后的生活恐也会变得拮据。


    可她当真是想为抗金出一份力的。这些钱财到了赵阔的手中,会变成护卫的甲胄,冲锋的武器,会为整个大宋收复失地添一份力。光想到这里,她就觉得身上的责任与任务无比重要。


    她曾经不能直入朝堂助阵帐前,但至少现在能够贡献那一点点微薄的钱财,让赵阔的军队再强一点,抗金的力量再大一点。


    陆阳书局新一批印刷的《儿女英雄传》分成到账,这次不仅是明州,杭州与温州也都有了这本书的身影。明州城入冬,穆宜华又算了一遍账,共有四千五百两银子。


    她大笔一挥,划出去三千两,一旁用朱笔标注——资军。


    因着这军队是赵阔坐阵,穆宜华不敢有太大的动静,也不敢自立名头说是一个穆氏寡妇捐了三千两,便将自己的钱各分一半,分别放在汪家乔家账上,只要给她记上一笔就行。


    汪其越不满她这样,说什么富贵不归乡,犹如锦衣夜行,谁人知之?做生意是为了赚钱,捐钱是为了赚名声,你倒好,什么都不要。


    穆宜华笑说:“你就当我清心寡欲,淡泊名利。”


    汪其越:“不可能。”


    “你管我呢!”


    汪其越叹了口气:“我并不是想插手你的决定,只是你要小心董芳绪。我与他虽交情不深,但也知道他与董老先生为人处世大相径庭。若是如今还是董老先生坐镇陆阳书局,那此事牵头的就不是我们,而是他了。可如今你看董芳绪的作态,他那是怕自己被骗钱吗?他只是不想出钱,不想出冤枉钱,才如此按兵不动,等我们大家出得差不多了,他再来加码。”


    “有些人激进,有些人保守或许也是人之常情?”穆宜华与董芳绪除了生意上的交易并没有过多的联系,是以汪其越那一番嘱咐的话,她并没听出什么蹊跷。


    汪其越垂首沉吟良久:“若他真只是这样就好了。总而言之,这钱我先给你收着,账也给你记上,该是你得就该是你的,我也不会让人给你抢走了,你可是我们整个明州城第一个主动资军的女老板啊,若是上头褒奖,你也有头功。”


    “别!”穆宜华急忙劝住,“不用头功,我这点小银子和你们这几位大老板比起来算什么?若真有奖赏,也不必提我的名字,你们受用便好。”


    汪其越见她如此拒绝,还想讲什么,穆宜华脚底抹了油似的跑了。


    她筹款资军之事没让太多人知道,但不知怎的城里便开始传起了万古生与逢春客尽捐稿酬已资军饷之事,渐渐地这事儿又变成了是陆阳书局提议与二位作者共同抽取《儿女英雄传》收益之五成以充军饷,是谓买书便是资军。


    这一下子,全城尽夸他们忠君爱民,纷纷跑到陆阳书局买书,还打出了“买书即是爱国”,“买书即是抗金”的称号,一时间洛阳纸贵,百姓纷纷踏破门槛求书,陆阳书局赚得盆满钵满。


    穆宜华听闻此消息,气得一夜没睡着,第二天清早便挽着袖子杀到陆阳书局与董芳绪当面对峙。


    董芳绪却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笑着叫人给她看座沏茶:“穆娘子清早前来所为何事啊?”


    “所为何事?”穆宜华嗤笑,“董老板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前脚刚说不捐,后脚就借着他人名头日进斗金。”


    “穆娘子,您别动怒啊。什么叫借着他人名头,我这打出去的由头是《儿女英雄传》啊,这本就是您和令弟的东西嘛,我赚了,难倒你们没赚?我们是同气连枝的,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您怎么还跟我急红脸了呢?”


    “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穆宜华笑了,“您当初可是死活不同意的,如今倒说是您提议与我合捐,还真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啊。”


    “左右都是我们三人,谁提议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行啊。”穆宜华斜着眼瞪他,“那我要把这笔钱全捐了,你跟吗?”


    董芳绪脸色一滞,眉眼瞬间耷下来:“穆娘子,你又何苦?如今我们能赚这么多钱,那是我们的本事……”


    “本事?你有什么本事?坑蒙拐骗的本事还是哗众取宠的本事?”穆宜华死死盯着他,“董老板,做生意不能只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而失长远,您如今的做法……真是太无趣下作了。道不同不相为谋,自今日起,我们合契终止,《儿女英雄传》二卷也不必劳烦您刊印了。等这阵子过去,我们便请保人当堂作证,废止合约,一别两宽。”


    第 118 章


    左衷忻衣锦还乡, 排场极大,堪比他考上状元郎的那一年,花冠红袍, 策马倚斜桥, 满楼红袖招。


    明州城的人知道是要来的钦差是从自家考出去的状元, 更是兴奋骄傲, 见不着人,也要去茶馆酒肆里听说书的编故事。


    穆宜华清早起床喂好小狗,正要外出采风,却见外头来了几个官差,手上捧着一封拜帖, 双手递上:“是穆宜华穆娘子对吗?这是知府给您的拜帖,今晚知府家宴请左翰林, 明州一众官员与豪绅都将列席。知府听闻穆娘子您犒军义举,特邀您前往府上为左翰林敬酒。”


    知府之命难违,如今装病也不现实,穆宜华只好接下。也幸亏来的是左衷忻, 若是李青崖齐千等人来此,那她隐姓埋名也是要功亏一篑了。


    她拿出刚买的冬季衣裳,特意挑了颜色清丽鲜亮的衣裙, 又认真地绾了高髻戴了首饰, 好好梳妆一番,租了一只驴, 晃晃悠悠地赶往知府家。


    等她到时, 已是黄昏, 外头看门的小厮接过请帖,连忙引着她到了后院。


    知府夫人正在院子里陪孩子们玩耍, 孩子们将蹴鞠踢来踢去,一不小心踢到了穆宜华脚下。


    “夫人。”穆宜华恭敬行礼。


    “禀告夫人,这位是鄮县穆家娘子。”


    知府夫人听闻,眼睛忽地一亮,拂退下人几步上前,牵着穆宜华的手上下探看:“哎哟,可真是个标致的妙人啊。先前听闻穆娘子佳事,官人便夸赞古有巴清寡妇助秦始皇建长城,今我们明州有你这样的女子助力抗金,真是我们所有人之典范。”


    穆宜华颔首浅笑:“夫人谬赞。”


    “你先在此处略坐一坐,官人说等晚宴开席,你再上去见人。如今他们老爷们儿在前屋说话,我们就在这儿说话。”知府夫人牵着穆宜华的手走进里屋。


    屋里烧着炭火,还熏着香,隐隐有茶味。穆宜华低头轻嗅,有些惊喜,问道:“这是乔家的香吗?”


    知府夫人惊讶:“正是,前几日我上街路过乔家香铺,闻着新奇便买了不少。乔家的东西确实是好的,也没辜负我的期望。穆娘子懂这行?”


    穆宜华笑笑:“略有涉猎罢了。”


    夫人瞧着她更是欢喜,与她坐着说了许许多多的话,从汴京逃亡之事一直讲到三千两筹款资军。和每个初闻之人相似,夫人听得泪眼涟涟,拍着穆宜华的手安慰道:“你受苦了孩子。”


    时过境迁,已是两年,再忆起当年之事,穆宜华已经没有曾经那般痛彻心扉的感觉了,有的只是朝前走的决心。


    夫人与她一见如故,话匣子开了便也收不住,说着说着竟说到了今日新来的左翰林身上。


    “穆娘子没见过他吧?哎哟,那左翰林还没来的时候,我听官人说他是从我们明州出去的状元郎。我当时就想,官至翰林,又能被王爷委以重任,必定是个官场老手。可谁知今日一见,竟是这般年轻俊朗,我一问年龄,才二十三岁呢,还未婚配!竟然连个妾室都不曾有!唉,只是我们家女儿年纪有点小,否则我定要将这个女婿拿下!奈何小女儿才五岁,实在是没办法了……”


    穆宜华听完,微微一愣:五岁叫有点小?


    天色渐暗,前厅开始忙碌,灯笼烛火陆续被点亮,一派融融之意。


    今日,黄知府拉着左衷忻在明州繁华之处转了转,还特意去了趟明知学堂,让他见见以往的先生同窗。这个黄知府是刚调任的,并不知晓左衷忻与明知学堂的二三事,所以当他瞧见明知学堂的堂长先生面对左衷忻各个噤若寒蝉时,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只当是官民有别,对他恭敬罢了。


    一日下来,黄知府在左衷忻面前滔滔不绝侃侃而谈,诉说自他离开后,明州城如何如何变化,至今已是百姓富足,幸福安康,盼他能回家乡多来看看。


    左衷忻面对着殷勤的黄知府,面上总是含着浅浅的笑意,对一切都不置可否。


    忙碌了一天,终于在知府府上歇下脚。几位官员献上明州城资军的账册,左衷忻粗略一番,已是有了一笔可观的数目。


    “上头的汪家和乔家是最积极的两户,刚听闻朝廷有此意,便来到府衙门口,说要为抗金献一份力。还有这董家和一户姐弟一起也捐了不少,今日都在席上呢。”


    左衷忻将账册翻来覆去看了一遍,问道:“你说有一户姐弟,是哪两个名字?”


    黄知府回答:“名字这上面没有,那姑娘不愿抛头露面,不想将自己的名字写在账册上,她与汪乔两家相熟,便都记在了他们的账上。但是我们都知道是她捐的,我们都知道,绝不会让他人顶了她的功劳,汪乔两家不会同意的。我们今日还将人请了来呢,来给你敬酒。”


    “叫什么名字?”他想确认。


    “好像……是姓穆。今日就姐姐一人来了,他们家是女户,没有成年的男丁,姐姐是寡妇,辛辛苦苦赚钱供养弟弟上学,也是不容易。”


    “寡妇?”左衷忻难得的情绪波澜。


    黄知府见他这个模样,不知是自己那句话说错,连忙纠正:“不……不是寡妇吗?”


    “她自己说自己是寡妇?”左衷忻反问。


    “是……是的吧……李县令……”黄知府大声一喊。


    鄮县的李县令本还候在后面,被知府这一嗓子喊,连忙赶上前:“下官在。”


    “这个……穆氏,是不是寡妇?”


    李县令结巴:“是……是啊,街坊邻居都这么说,连汪老板都是这么说的。您也知道汪老板和她以前的那些事儿……如果不是寡妇……”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左衷忻的面色已经有些阴沉严肃了,上位者的威严压迫让他们心跳如雷,不敢吱声。


    “下官先去看看宴席准备的如何了。”黄知府找了个话头破冰,匆忙离开又匆忙回来,将左衷忻等人请到前厅落座。


    前头开宴,穆宜华与知府夫人在后院里也吃得开心,各色时蔬生鲜,糕点茗茶,好不快活。


    夫人喜欢穆宜华,便开口关心起她的大事:“你如今多大了?”


    “二十。”


    闻言,夫人有些哀婉惆怅:“这么年轻……寡居时也还是个孩子啊。你如今是赚着钱了,但是拖着弟弟这么过终归不是个事,我这儿啊……有个好人,是我远方表姐的侄儿,也是你们鄮县人,你得空啊……”


    “夫人,夫人,老爷派人来请穆娘子呢。”前厅的小丫鬟跑这来叫人。


    知府夫人立马起身:“哎哟,这么急啊?这酒都没吃上几盅吧?”


    “是啊,但是那个钦差就是叫人了,说是不好让穆娘子久等。”


    穆宜华又修整一番,便随着丫鬟走向前厅。丝竹之乐声声入耳,男人们喝酒聊天玩笑之声渐近,穆宜华没来由的紧张。


    她不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也不是第一次见席上的人,更不是第一次见左衷忻,可她就是紧张。


    丫鬟将她送到门口,抬手示意他进去。


    穆宜华垂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对着众人行礼:“民女穆宜华见过诸位大人。”


    她微微抬首,只见左衷忻端坐上席,风轻云淡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暗流涌动却不易察觉。


    “左翰林,这位便是穆娘子。穆娘子,这位是从杭州来的左大人,因知你义举资军,深感你大义,便想见见你,你快去给左翰林敬酒。”


    穆宜华悄悄瞥了一眼左衷忻,那人没看她,只端坐席上,好似真就是等着她去敬酒。


    穆宜华瞧他那样心中腹诽一通,却也还是乖乖地接过丫鬟端上来的酒壶,走到左衷忻身边,微微躬身:“左郎……大人,妾身为您斟酒。”


    穆宜华近在咫尺,左衷忻只觉手心有些发汗,在她面前拿乔装样,无有痛快只有心虚。


    他自觉地拿起面前的酒盏递给穆宜华,悄声道:“不必行礼……意思意思便够了。”


    穆宜华掀起眼帘瞧他,微微勾起嘴角,故意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左衷忻不敢吱声,默默接受。穆宜华又给自己斟半杯酒,一双明眸毫不避讳地看着左衷忻,笑道:“妾身多谢左大人抬举。”话罢一饮而尽。


    左衷忻也不敢多做停留,一仰头就将满杯酒饮尽。


    席上的官员们只见今日左衷忻的不苟言笑,不承想还能在晚宴上看见他对一陌生女子的无力招架,实在是稀奇稀奇。


    有几个官员喝得酒上了头,嘴巴也开始不老实,拿着筷子对穆宜华指指点点:“左大人有所不知啊,这穆娘子真是难得的俏寡妇,不仅长得好看,会做生意,这笼络人心也是有本事的。是不是啊汪老板?”


    穆宜华脊背一凉,侧目去看那个官员。汪其越心中不悦,面色阴沉却也不敢当中驳斥他,只道:“在下与穆娘子只是朋友。穆娘子聪慧,有诚信人脉又广,拉着我与乔二郎一同做生意,我们自是放心。”


    “当然是朋友啊,不然汪老板以为我说的是什么?”那官员对着汪其越竖起大拇指,“你这个朋友当的实在是好,做生意替她撑腰,资军也共用一个户头,真是顶好的姘……欸朋友!”


    黄知府的面子都有些挂不住了,他招呼小厮将人拉下去:“鹿大人喝多了,都别往心里去,穆娘子别往心里去啊。快,把鹿大人扶下去!”


    众人看着这个不成体统的鹿大人被拉下去,又将目光齐刷刷地转移到穆宜华身上,他们没有说话,可他们的眼神像千万柄刀子一般扎得她体无完肤。


    又是这样。当初她和赵阔私奔之事败露,无人唾骂赵阔,全部指摘她一人,是她不检点,是她妖言惑君。而如今,她与汪其越什么事儿都没有,可她得了寻常男人不能得的功劳,他们就觉得自己不是也不能自力更生而来,女子立于世只能靠男人,或用美色勾引或用奇淫巧技。


    穆宜华虽说已知这是世间常态,而凭己一人并无力改变,但再一次遭逢此事,她心中还是难过又无力——因为无人会听她的辩解。他们给她定了罪,不管有无,都是她一生必须承受的污点。


    “黄知府真是做事的一把好手啊。”左衷忻忽然冷笑,“一句话就将事情揭过去了。”


    黄知府微微一愣,不知这尊大佛是何意。


    “您口口声声说穆娘子是明州城难得的忠妇,说她为抗金筹资四处奔走,连汪家和乔家都是她说服的。这样的女子,被污蔑被诟病,您就一句话轻飘飘而过?你不觉得会让人心寒吗?”左衷忻侧过头看黄知府,眼中犹如芒刺,“何况女子有何不能立于天下?想来诸位也听闻,前几日彭州贺知府之妻宁氏披甲上阵之事。可见这样的女子在大宋并不少,诸位……就不要少见多怪了。”


    黄知府听得满头大汗:“是是是,下官困于方寸之间,不知天地,还请左翰林恕罪,穆娘子见谅。”


    大出一口恶气,穆宜华只觉通体舒畅,她朝着黄知府笑笑:“知府大人是懂得和体恤民女的,大人之恩民女谨记在心。”


    她又看向左衷忻,朝他福了福身子:“多谢左翰林。”


    左衷忻没多想,下意识地一抬手将她胳膊扶住,轻声道:“不要行礼……”


    穆宜华一惊,连忙将手臂抽开,若无其事地又给他们二人斟了两杯酒。


    “左翰林所言,正是民女之心,民女此生别无他求,为求大宋国泰民安。”说罢,穆宜华仰头将酒喝完。


    左衷忻也不含糊,跟着她一起喝了。


    按寻常道理,百姓敬酒可是没有官员陪酒的事儿,可眼前这位都城来的左钦差倒是十分平易近人。穆娘子倒多少他喝多少,穆娘子喝几杯他也跟着喝几杯,一点儿官架子都没有。


    在场之人都有些惊讶,却又酒气上头无暇思考。


    穆宜华敬酒完毕告退,左衷忻望着她一路走出前厅才收回目光。


    黄知府看着左衷忻略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暗暗记下心中。


    宴席散尽,天色已暗,黄知府将左衷忻留在府中一晚。二人趁着月光,从园子里踱步回房。


    “穆娘子着实不易啊。”黄知府忽然感慨,“听闻她带着弟弟从汴京一路逃亡而来,一开始住在流民所,办了户籍以后便出来了,后来还跟人打了官司,又辛辛苦苦做生意替人修画作画,供养弟弟去我们这儿最好的学堂读书……一个女人能在这个世道做到这种地步,太辛苦了。”


    左衷忻叹气,这些他岂会不知?甚至他还知道更多她的难处。


    “左翰林……很是欣赏穆娘子?”


    左衷忻脚步一顿,有预感他将要说的话。


    黄知府笑着试探道:“左翰林若是欢喜,若是将她纳作妾,也是救了她的难了。”


    第 119 章


    左衷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略有诧异地望向黄知府,半晌轻轻一笑:“黄知府是不是觉得以我这样的身份娶她,是抬举她, 是救她于水火?”


    黄知府疑惑, 他本意是想让左衷忻知道穆宜华的好, 毕竟一个弱女子带着弟弟独自活于世间实在辛苦, 若是能有一个可靠的男人傍身,那日子毕竟会不一样。


    他以为左衷忻会问穆宜华的品性如何,可显然他并不在乎这些。


    黄知府看着左衷忻,没有回话。


    左衷忻笑道:“她这样的女子根本不需要我去救她。”


    简单明了的一句话,听在黄知府的耳朵里却似梵文佛经般难懂。


    左衷忻没有解释, 颔首告辞便回了屋中。


    穆宜华喝了些酒,黄夫人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 便也留她住下。


    穆宜华梳洗完毕卧床难眠,但见园中月色皎然,不禁动了秉烛夜游的心思。她披衣起身,拿着烛台悄声走到园中。初冬的月色清冷, 照在地上犹如一层薄霜,穆宜华一步一步妄想在地上踩出一个个脚印。


    树影婆娑,送来隔墙道别之声——是左衷忻与黄知府。


    她几步上前, 走到两院隔墙的木门边, 透过缝隙悄悄张望。


    房屋窗牗半开,小丫鬟替左衷忻开了房门点了蜡烛又准备去帮他褪衣。


    穆宜华心头一酸, 正不想看了, 就见左衷忻抬手制止, 让小丫鬟退下。


    他一人独坐桌案前,写了点什么东西, 又搁下笔,拿起烛台走到园中。


    穆宜华怕被发现,刚想离开,好巧不巧身子一冷,鼻子发酸,“啊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她一惊,连忙转身逃跑,谁料想左衷忻在另外一头喊道:“穆宜华!”


    穆宜华何时被他这般连名带姓地喊过,一下子僵在原地,根本不敢逃。


    左衷忻的脚步近了,就贴在墙根下:“你躲什么?”


    “我哪有躲?”穆宜华狡辩,“我……我出来看月亮,正要走呢,冻死了。”


    微不可闻的一声闷笑从木门边传来:“那就去把衣服穿好,出来陪我说说话。”


    穆宜华本可以不听他的,却鬼使神差地照做了,甚至还把屋里的炭盆和椅子拿了出来。


    穆宜华院子里有一颗巨大的槐花树,南方湿热,即使入了冬,花也不曾完全凋谢,零星几朵仍旧挂在树上,泛着幽幽的清香。二人隔墙同坐,仰头望着天上的疏花繁星。


    “幸亏我们住的都是独立的院子,若是让旁人看见,指不定又要传出什么闲话来。”穆宜华闲聊。


    左衷忻闻言沉默片刻,问道:“经常有人这样对你吗?”


    穆宜华磕巴一下,笑道:“嗐,他人嘴碎,又如何管得住?不过没什么大事,街坊邻居每天都是东家长西家短的,今儿个说我明儿就说别人了,不放心上什么事儿都能过去。”


    乡里间那点小打小闹可实在是比不过寒窗苦读十余载的言官们,被言官们编排过,谁还在乎那些闲言碎语。


    “你不能这么由着他们。”左衷忻语气沉静,却也不容辩驳,“今日是我来倒好,若换做是别人呢……”


    他没有往下说。


    穆宜华被他这话激得心中也有些不痛快,颇为委屈:“那可是知府下的贴,我如今不过是个平头百姓,知府邀请我岂能不从?那堂上坐着的人,哪个不比我官儿大有钱,他们让我敬酒我还能不敬了?你在这儿跟我生什么气……”


    “我……”左衷忻发现她会错了意,出声解释,“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心疼你。


    “你只是什么?”穆宜华得理不饶人又好像就是想作弄他,“你还说呢,你自己不坐在堂上?整个席上我敬酒敬得最多的就是你。”


    左衷忻看穿她的小心思,也不着她的道,顺坡而下:“那在下可是要谢谢穆娘子了,那几杯酒到眼下还醉着呢。”


    穆宜华不甘下风,也有意揶揄他:“怎么?酒不醉人人自……”


    话说一半她收了声。酒若是不醉人,那什么是醉人的?穆宜华这是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呀。


    “咳咳——”穆宜华面上发热,起身要走:“天色已晚,我……我先走了。”


    隔墙,女子正要离开。本还残存的温情与惬意像是一下子被打破,左衷忻有些猝不及防,他想推门而去,可又在最后一瞬收住了手,像曾经许许多多此那样,最后关头的犹豫不决。


    此前在他们面前确有阻碍,或是云泥之别的门第身世,或是一厢情愿的难言之隐,可如今呢?如今还有什么阻碍着他们?连赵阔都以为穆宜华死了,还有什么是阻碍?


    只有面前的这一扇门。


    “等等——”左衷忻一把推开未上锁的门,穆宜华惊诧回头,只见左衷忻也愣在门外,维持着推门的姿势——无人想到此门竟然从未上锁。


    “左……左郎君……”穆宜华如今披散着头发,面不施粉黛,月光下清冷又脆弱。


    左衷忻知道盯着她看是唐突,但他就是挪不开目光——他现在也不必忌讳谁而挪开目光了。


    穆宜华更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左衷忻,自从上次从左丈人家中出来。她面对左衷忻那般暗流汹涌的爱意,又是欣喜又是紧张又是惶恐。


    若说此前是患难之交,那以后呢?在知道他对自己一直存着的心思之后,他做过的一切事情都有迹可循,而自己也再也不可能只将他当做朋友了。


    她知道,他总有一天会让自己知道一切的。


    左衷忻仿佛酒还没醒一般,跨过院门,直直向她走来:“别走。我有话要同你说。”


    那日雪山分别,左衷忻就同她说,他有话要告诉她,原来是今天吗?


    穆宜华仰着头,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他。


    左衷忻心中悸动,忽然转了话头,问道:“那个汪其越……是谁?”


    穆宜华听他这么问,也是神色一愣:“哦……哦,汪老板啊,他是我的一个恩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在明州赚得第一笔大钱就是他给我的。”


    “我问得不是这个。”左衷忻望着穆宜华。


    穆宜华欲言又止,明明没做什么事可心里就是说不出来的心虚:“就是……就是主顾!”


    左衷忻没说话,伸手抓住穆宜华的手腕:“他喜欢你?”


    也不知是疑问还是反问,穆宜华被他这样看着,心头狂跳,也说不了任何谎:“嗯……好吧,他……他求过亲,但是我拒绝了!”穆宜华明显感知到手腕上的力度变大,似带着隐隐的愤恨和醋意,便连忙解释。


    “他这回捐了多少?不算你的份。”


    “蛮多的……似乎上万?”


    “呵。”左衷忻冷笑一声,“他倒还真是舍得下血本,也听你的劝。”


    穆宜华不想汪其越功亏一篑,毕竟人家真是做了好事的。她瞥了一眼左衷忻,颇为谄媚地朝他笑道:“左翰林明辨是非,是个公私分明的好官,对吧?”


    左衷忻眯眼觑着她,回道:“那你回答我,何为私何为公?”


    穆宜华又把自己绕进去了。


    她抿了抿嘴:“资军为公,朋友之情为私。”


    “朋友?”左衷忻拽着穆宜华想要溜走的手腕往自己这边一扯,“你跟谁是朋友?”


    穆宜华眼睛转到另一边:“跟左翰林是朋友呀,左翰林不忘贫贱之交,实乃正人君子也。”


    “哦?那那个跟你求过亲的男人呢?”


    “靠山!”穆宜华嘿嘿一笑,“做生意的靠山,只有金钱往来。”


    左衷忻良久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慢慢将自己的手掌移开穆宜华的手腕,转而攥住她纤细的手指:“靠山……一个富商算什么靠山,我难道不是比他更加可靠的靠山吗?”


    穆宜华呼吸一滞,慌忙要抽出手,却被左衷忻紧紧拉住。


    二人相顾无言,谁都不想去揣测那句话。穆宜华只感觉到手心微微出汗,冬夜静谧,二人心跳相闻,呼吸渐急。


    又是一阵风吹来,穆宜华冷不丁地躬身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左衷忻连忙回神,立即松开穆宜华的手。他无措地攥了攥拳头,翕合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方才必定是喝醉了才会这样,他反省着自己,歉疚地望向穆宜华:“穆娘子,我……”


    “天色不早了,左郎君早先歇息吧。”说罢,她逃也似的跑了。


    北风敲打着窗棂,穆宜华钻在被窝里,只觉心里头腾腾地冒着热气,熏得脸颊都红了。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觉,最后天际泛光才沉沉睡去。


    左衷忻窝在被子里也是一夜辗转反侧难眠,早上直接顶着乌眼青起床会客。


    黄知府与夫人早起看见他们俩的脸色都是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家风水不好,让两位客人都没睡好。


    穆宜华只笑说自己有些认床,左衷忻却没说话,只静心用着早膳。


    早点一过,穆宜华急忙牵着自己的驴跑了,驴不停蹄地赶回家中关上门,这颗怦怦直跳地心才得以安静。


    一切都太不寻常了,不管是自己还是左衷忻,昨晚发生的一切都让自己难以招架,她甚至也觉得是自己喝多了,才会说出那些暧昧不清的话语。


    左郎君此番来明州是为筹集军饷,是要干正事的,何况兵贵神速,军饷到手了,他也一定会立刻前往前线,应当是不会来找自己了。


    穆宜华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她一边顺着气儿一边去叫穆长青起床。


    穆长青懒声应和,显然不想起。


    穆宜华又喊了一声,转身去厨房里给他生火做饭。


    只听一声凄厉的尖叫,穆宜华手忙脚乱地从厨房里跑出来,一下子冲进穆长青的房间要拉他起来:“你赶紧起来!灶台里有耗子!快去抓耗子!”


    穆长青用被子捂着脸拒绝:“哎呀不去——我怎么会抓耗子!”


    “你不抓耗子,我就没法给你做饭了!何况你今日不是要上学吗?怎么还不起?”


    穆长青不吱声,仍旧躲在被窝里。


    穆宜华觉得奇怪,拍了拍他的脑袋:“怎么了?生病了?生病就起来让姐姐看看,要不要叫郎中?”


    穆长青拽着被子死活不撒手:“不用不用,我就是不想上学,天儿太冷了……”


    “说什么瞎话呢!姐姐赚钱容易?这学你说不上就不上了?”


    “我……我今儿就是不想去!”


    “魔怔了吧你。”穆宜华越来越觉得奇怪,穆长青虽然贪玩,但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必定不会拿自己的学业开玩笑,肯定有事瞒着。她佯作起身离开:“行吧,你不要去就不去吧,今天姐姐就去找堂长,就说你不想读书了,想退学。”


    “我没有!”穆长青腾地一下坐起来,但脸还是用被子捂着。


    这下穆宜华知道毛病出在哪儿了,冲上去一把掀开被子。果然,穆宜华眼角嘴角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跟人打架了。


    “你怎么回事?你跟谁动手了?”


    穆长青不是莽夫,才不会用武力解决问题。正是因为这样穆宜华才更加担心,她想起左衷忻曾经的遭遇,吓得她一把拥住弟弟:“你跟姐姐讲,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除了脸上还有哪里不舒服?你为什么不早点跟姐姐讲,万一出毛病了怎么办?”


    穆长青嘴巴一瘪,扑进穆宜华的怀里“哇”地一声就哭了:“姐姐,是柳昌邑,他不想做窗课,就抢我的文章,我不给他,他就……他就找人打了我!”


    柳昌邑?


    穆宜华震惊:“柳靖远的儿子?他也在明知学堂?”


    穆长青点点头:“嗯……前几日刚来的,但是我一直记着你的话,跟他离得远远的,毫无瓜葛,平日里也是与擢英在一处。可是今日我的文章得了先生的夸奖,那柳昌邑不仅当堂讽刺,下了学还将我围在巷子里要抢我的窗课!说什么我文采好,一个时辰写出一篇不成问题,还要我把他们那群人的文章全写了!我……我不答应,他们就撕我的书!我想反抗,可是他们年纪比我大还都比我高,我根本就打不过!擢英还来帮我……他也受伤了……”


    “二郎也伤了?”


    穆长青挂着泪珠点点头,靠在穆宜华肩上:“呜呜呜呜呜姐姐……呜呜呜呜……”


    “好了别哭了。”穆宜华心里心疼,耳朵听着更烦。虽然她喜欢欺负穆长青,但是别人谁敢欺负穆长青,她穆宜华第一个不答应!


    “今日书不用去读了。”穆宜华两条腿岔开坐在榻上,双手轴着撑在膝盖上,颇有土匪的架势,“这个柳昌邑……姐姐肯定给你报仇!”


    第 120 章


    左衷忻许久没有来找她, 一直在忙军饷之事,听闻明州这次筹集到的军饷数目不错。左衷忻答应向王爷汇报,降低明州两年赋税。


    黄知府听闻也乐得开心, 正想好酒好菜再招待一番, 却找不见左衷忻身影。


    官驿的差役说, 左翰林一早便出门了, 说是要去寻故人。


    今日的左衷忻穿着甚是朴素,扎进人堆里只会觉得是一同赶集的百姓。他在集市上买了些吃食礼物,拎着便去了左丈人家中。


    他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穆宜华,自那日分别,他在脑中排演了无数遍再见面时的场景, 不论是哪一个都让他倍感难为情。他觉得先缓缓。


    这厢的穆宜华给穆长青请了十天假期,理由是身体微恙。好学生生病, 堂长先生纷纷慰问,穆宜华便让他顶着那张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去见他们。众人皆是一惊,询问缘由。


    穆宜华道:“这孩子不同我讲,我也没有办法, 只能请教诸位。还请堂长先生替我去学堂查明原因。”


    当了那么久的师长,他们岂能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当着穆宜华的面没有说什么,一退出穆宅便各自盘算起来——必定是又发生如左衷忻当年一般的事情了。


    送走师长以后, 穆宜华便起身往左丈人地方去。


    她也上街买了些吃食, 一进府门,带路的小厮就说穆娘子来得真巧, 今儿个还有别的客人呢。


    穆宜华忽然想到什么, 忙问道:“是……是左翰林?”


    小厮笑道:“穆娘子真神人也, 竟给猜对了。”


    完了完了,本还想着能躲一躲, 这怎么躲着躲着竟撞到一块儿了。


    左衷忻在见到穆宜华的时候也是做这般想,他不敢看她,只低着头喝茶。


    左丈人见穆宜华来了,也开心,见身后无人却也是奇怪:“长青呢?今儿没来?”


    穆宜华欲言又止,瞥了眼左衷忻,只听左丈人道:“不用管他,你且说你的。”


    “今日前来,确为长青之事。”穆宜华将明知学堂里的遭遇一五一十讲于左丈人听。


    左丈人义愤填膺,拍案怒斥:“岂有此理!我今年开春一早就跟他们讲了,出众良善之人时常遭小人嫉恨而受苦,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例子。喏,活生生的例子不就摆在眼前吗!这群人……偏生不重视,偏生不管!”


    这例子无疑说得就是左衷忻了,穆宜华已全然知晓此前之事,只是左衷忻仍不知她已是了然于心,正抬眼悄悄地看着穆宜华,见她对视,连忙挪开。


    “穆娘子啊,这事儿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他们秉公处理。这柳家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还如此豪横,不仅伤了长青,连乔家的二郎都敢打,是时候挫挫他们的锐气,让他们知道自己到底该在什么位置!”左丈人气急,“学风不正,恃强凌弱,贪玩懈怠,如何能够为国为民尽心尽力啊!”


    左丈人瞥了一眼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左衷忻,指了指他:“你若是之后几天有空,随我一同去!官威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啊?”


    “不不不,不用……左郎君有要事在身,此事不易劳烦他……”


    左丈人听穆宜华说这话,忽然收了声,意味深长地轻笑了一下,也没有反驳:“筹集军饷之事确实难办,尤其越接近地方这官员之间的弯弯绕绕就越多。不好糊弄啊……你久在中枢,与王爷的年纪又相仿,好在王爷也是个明事理的君,说话做事都太过直截了当,在这儿……要注意啊。”


    左衷忻刚要应答,又听左丈人有意无意地说道:“但长青这儿吧……也不需要他讲话,他只要跟在我身后做个巡视的样子便可了。泰安,很乐意效劳吧?”


    这话简直意有所指,穆宜华真是后悔今日火急火燎地就赶过来,如今如坐针毡,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左衷忻倒也是欣然答应:“孩儿愿意。”


    左丈人笑着捋着胡子,指了指左衷忻,对穆宜华道:“穆娘子,您听见没有?他说他愿意!”


    这下穆宜华的头埋得更低了,左丈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今天一个劲儿地帮着左衷忻说话,让她着实害臊。


    好不容易交代完事情,穆宜华正要离开,左丈人竟还留饭,她连忙推辞说弟弟在家中不便行走,她还得去照顾。


    左衷忻刚要出门去送穆宜华,左丈人一拍脑袋说自己今日要和老友出去吃酒,跟他们聊得尽兴一时给忘了。说着便将左衷忻从家中赶了出去,晚饭也不留他了。


    二人齐齐站在门外,相顾无言,忽然一笑,并肩往街上走去。


    二人良久无话,却又同时开口:“我……”


    “你先说吧。”


    “那行吧我先说。”


    穆宜华一笑:“我先说。这话我在黄知府家中时就该同你讲的,却一直拖到现在……”


    左衷忻上门大风大浪没见过,可如今喜欢的姑娘对着他轻声细语却是无所适从心跳如擂鼓:“你说,我听着。”


    “我……”穆宜华鼓起勇气,“我们以前见过,我知道了。”


    似乎有一拳头重重地在左衷忻的心上捶了一下,他喉间干涩,哽咽一下:“你……你知道了?”


    “应该是我记起来了。”穆宜华轻笑一声,“那日我替你来看左丈人,他瞧我面善,认出我是你……你画上的人,所以就……”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也不敢看他:“对不起……这么多年,我只记得明知学堂有个爱读书的杂役小厮,可我一直都不知道那个人是你……”


    左衷忻凝眸,深深地望着她:“那你现在知道了。”


    穆宜华点点头:“嗯。”


    “所以呢……”左衷忻心中急切却又不想逼她,“你如今知晓了我对你的所有心思,那你呢……”


    穆宜华翕合着嘴唇,不知该如何作答。她深吸一口气:“我……我不知道,自汴京到明州,有许多的男人都曾对我显露过他们的想法,有些是因为爱,有些是因为色、因为权、因为钱。我此前也以为只要我找到一个好的归宿,嫁人生子那我此生最大的使命便就完成了、可我如今发现并非如此,人生不该只有闺闱之间,我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还有很大的天地要去看。


    “我……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过嫁人成亲这件事了,左郎君……”穆宜华言语艰难,“我,我……还有我和三哥的事,我们俩的事你从头到尾都是知道的……”


    “穆宜华。”左衷忻打断她,“你不要害怕,也不要畏缩。我喜欢你,并非要逼你同我成亲,换言之……我从未逼过你什么。你看,那么多年的相思之情我甚至什么都没对你说,你便已经知道了一切。这样,你还觉得我会逼你做决定吗?


    “你可以继续做你想做的事情,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去你想去的地方,我喜欢看你这样,看你自由自在的,快快乐乐的。我只要能一直在你身边就好了。等到某一天,或许老天开眼又或许你大发慈悲,想成亲了,那我希望你能想到的第一个人,是我。”


    “至于襄王殿下……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去我不在乎,我要的是将来。”


    街上行人熙来攘往,人声鼎沸,却在这一刻万籁俱寂。


    穆宜华仰视着左衷忻,他眸中是坚定,是期盼,是紧张与欣喜。


    她的心中炸开了一朵花,望着他久久不能回神。


    穆宜华垂首:“可你如今在三哥麾下……”


    左衷忻轻笑:“那是因为殿下是唯一一个能够匡扶皇室的皇子。穆娘子不也知道……我是个明辨是非、公私分明的好官吗?”


    穆宜华被噎了一句,抿嘴低头偷笑。


    见她终于笑了,左衷忻望着她,轻声安慰:“不必着急给我答复,我只要……只要能时时看见你就好。”


    穆宜华抬头道:“再……再给我些时间吧,好吗?”


    左衷忻半掩着眸,温柔地望着她:“嗯。”【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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