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楚煜把人带到了一间僻静的休息室,请他坐下细谈并叫了人来记录谈话。
两人隔着桌子坐着,职业习惯让他忍不住又仔细打量了陆祺一圈,发现这人是真有点意思。
一般人被这么盯着不说发火也会多少有点不自在,可陆祺完全没有这种表现。让坐就安安静静地端着水杯坐在那里,任由你看,一点不自然或者是紧绷的状态也没有。
嘴角微微上扬,神情放松,眼神接触也很自然,让人看着先信任三分。
上一次他遇到这种表现的人还是一个娱乐圈的明星涉案,那是每天都在聚光灯下的职业,有这种表现并不奇怪,可陆祺从档案上来看只是普普通通的教师,怎么会有这种反应呢?
楚煜这么一停顿,室内就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钟表“滴滴答答”转动的声音。
陆祺知道楚煜在观察他,甚至对他在怀疑的内容有所猜测,无非就是他记录的学生谈话册引起了警方的怀疑。他并没有做什么事,只要谈话顺利,这种嫌疑是非常容易洗清的。楚煜爱看就看吧,也少不了二两肉。
“陆老师倒是和一般人不太一样,”到头来还是楚煜先开口打破了一室寂静,“一般人来了我们这里多少有点心理上的起伏,好点的手抖一抖,不济事的裤子都要湿了。陆老师坐在这倒是像在自己家一样,镇定得很。”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陆祺微微提了下嘴角,“楚警官不过是例行问个话,监控也都开着,不会有什么屈打成招的事。我又没做什么,当然镇定了。”
“没做什么?不太对吧。”楚煜拿出了那本学生记录册,推到他们中间,“就凭这本学生记录册,陆老师你要说对这个学校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怕是说不过去吧。”
楚煜翻开其中一页,指着内容,“这上面详细记录了谈话学生的行为习惯,可能存在的心理问题,每个学生的心理评估分析甚至某些学生的页面还有星号标记,我们去核实过了,星号标记的学生都是在学校里表面没什么问题,仔细走访却能发现‘行为不端’的类型。这可不像是你之前给派出所民警说的被领导要求不得已做兼职心理辅导师的程度。”
市局的小伙子们干活利索,顺着这本册子两三下就把里面的学生情况查了个底朝天。打星号的学生有匿名在校园论坛上给同学造谣的,有表面文静却拉着同学自残取乐的,等等“不端”行为不一而足,简直是一本帝川中学黑暗面说明书,让人大开眼界。
再结合刚才发现的群体校园暴力的证据,楚煜合理怀疑,他们的犯罪嫌疑人就在这本册子的范围内。
陆祺叹了口气,“楚警官,当老师完成本职工作已经很辛苦了。每天早起晚归,有个什么考试,出了成绩还得应付学生家长的密集来电。我真的没有多余的心力关注其它的事情。”
“现在老师的工作量确实有点大,忙起来顾不上也正常。”楚煜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一点也没信。“但还是希望陆老师能尽可能协助我们调查,提供更多的线索。”
如此精确的心理侧写却只是有个专业文凭、不得已兼职的英语老师?身手过得去,逻辑思维更是缜密,这样的人可能在学校一点线索都没有发现?
当人是傻子呢?
这位陆老师滑不留手,给了他们调查方向却又不往深里聊。
初见面时遇见持刀歹徒镇定自若,再见面警局中回答流畅,每个情绪对应的表情,不管是微笑、无奈、叹气都标准的像是教科书上的模本。
就好像他早知道有和警察对话的这一天,对着镜子千百遍反复练习过要说的话、要做的表情。
楚煜阅人无数,自觉告诉他,奇怪。
“我一定尽力配合。”陆祺点头道。
“我这里有一份陆老师交给学校的个人信息,”楚煜从文件夹中抽出档案对他示意道,“陆老师是B大的高材生啊,怎么会两年前突然回C市工作呢?还是和本专业无关的英语教师一职。”
“我是土生土长的C市人,大概还是故土难离吧,在外面吃不惯睡不好的,就想着还是回家乡比较舒服。正好帝川在招聘老师,本想着试一试,没想到过了面试,就一直上着了。”
“可我看材料上显示,陆老师是从小一路跳级读到首都B大研究生。研究生毕业的时候也不过才20岁。今年26岁,也就是说中间有4年的社会经验,在材料上没有显示。方便问一下那四年的事情吗?”
楚煜手里拿着的个人材料,是陆祺入职时填写的个人信息和上交的材料。
其中经历可以说得上是“隔壁家小孩”的现实具象化了。
跳级、奖学金、研究生、工作、可以说陆祺的这份资料是会让大多数人眼红的完美档案。但是楚煜在其中找了了一段明显的空白区间,在档案中完全没有提及。
“不过是那四年没做出什么成绩,不值得写上去罢了。”陆祺眼神暗了一瞬,微微侧头,像是要躲开扑面而来的回忆。
他这一瞬的动摇没有躲过楚煜的火眼金睛。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一秒,陆祺情绪是真实的。
这四年间的经历恐怕是这位陆老师一系列奇怪行为的根源。也是撬动他嘴的口子。
他瞬间发散出一连串的问题想要得到答案,却又知道以陆祺刚才那讳莫如深的样子,必不可能得到满意的答案。
像是一头饿着肚子埋伏在草丛中的猎豹,对猎物露出的小破绽蠢蠢欲动,却又知道不能一击致命,只好耐着性子潜伏下来。
“陆老师恐怕是谦虚过头了,你这样的简历不管是到哪都吃香的很。恐怕帝川中学还是屈就呢。”楚煜轻描淡写地扯过话题,“既然陆老师不想多说,那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好了。陆老师是多久兼任心理教师的呢?能说说整个过程吗?”
“没问题。”陆祺略作思考回答道,“这几年教育部对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问题很重视,发了几个文件到市里,各个学校都接到了文件开了会。我们这任校长也是这一年才上任,可能是想做点成绩出来。既响应国家的政策,也是不错的学校宣传点。正好我专业对口,来学校就管着心理辅导室,也不是班主任,工作还算清闲,就把这个差事交给我了。”
“校领导对这个工作也没什么具体的要求,也不要求做个什么成绩。只是说确保每月有一篇能发新闻稿的材料就好。我也是出于大学专业的职业习惯上了点心,才搞了这个记录本出来。”
嗯楚煜一边听一边在脑子里捋着思路,目前听上去到是合情合理,没什么破绽。
“那其中标记星号的学生又是怎么回事呢?”
陆祺苦笑了一声,“不瞒楚警官,我导师对我回C市当老师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一直劝我回首都和他继续深造。在他的督促下,我对于各种研究论文也没有放下过。这个也是为了给论文攒素材罢了。”
“素材?”听到他把活生生的学生们说成是“素材”,楚煜的胸口瞬间窜上了一股无名火。语气也冷凝了下来。“那对于册子中记录的宁秀,她又是属于陆老师的哪类素材呢?”
“楚警官可能会觉得我这样说很无情。但学术中是不能掺杂个人情感的。而宁秀......她并不是我的素材内容。”
可能是想起了那孩子雏菊般怯生生的微笑,陆祺的声音多了些许柔软和温度。
“她是我的学生,也是很好的孩子。对于她的事情,我也很遗憾。”
“那对于宁秀为什么给你留了这封信你有什么头绪吗?”脑子里虽然怀疑渐重,但楚煜没有过多就餐,转而问起了和案件切实相关的一些情况。将证物袋里的信递了过去。
宁秀的这封遗书虽然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可报道的自媒体也知道,信里没什么大不了的内容。不泄露内容反而更能勾起人的好奇心,炒作热度。
所以这是陆祺第一次读到这封宁秀写给他的信。
【陆老师:
见字如晤。
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和你告别。我这两年不开心的时候总是去打扰你,却又不对你说清楚。如果是其他老师可能早就赶我走了。只有你,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安慰开导我。
我总是在想,一只蚂蚁被踩死了,有谁会在意呢?我死了,又有谁会在意呢?
可能没有谁吧?
家里为了供我读书,日子过得辛苦。妈妈很久都没有买过新衣服了,爸爸也总是加班。这样的我只是家里的拖累吧。
每天在学校中活着真的好累,我不想再挣扎了。
可作为一只蚂蚁的我,还是有点不甘心,想为自己做点事。想让江水洗干净我的灵魂,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世界。
记得我之前给你说过夕阳很美的地方吗?如果可以的话,请陆老师替我在看一看那里的夕阳吧。
遇见陆老师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事。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就把那片最美的风景送给老师你吧。】
微微发抖的手指划过有些斑驳的信纸,陆祺抹过上面被泪水侵染过的痕迹。仰着头闭了闭眼。
宁秀啊,宁秀。
怎么就不等等老师呢。
楚煜在陆祺读信时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没有错过他发红眼圈中的痛心、悲伤与遗憾。想,看来这陆老师也没有那么无情。
“节哀。请陆老师再仔细读读,有没有什么宁秀留下的线索。”
陆祺稳了稳神,“抱歉,我没有读到什么特别的讯息。”
“一点点线索都没有吗?”楚煜不甘心的再次问到。
“唯一有点特别的只有这句【在学校中活得很累】吧,之前我也和派出所的民警反映过,应该是在孩子初二时遇到了什么事。”陆祺推测道,“宁秀本人闭口不言,但从行为上判断我曾推测是校园霸凌。这对她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创伤。从正常的内向变得寡言少语甚至拒绝沟通与求助。有了自闭倾向。我建议做详细的尸检,看看身体上有没有遗留的证据与线索......”
楚煜沉声打断,“既然怀疑是校园霸凌,为什么不上报?”
“楚警官又知道我没有上报了?”陆祺冷声说,“我第一时间上报了学校,结果差点丢了工作。私下又打电话提醒了家长,她妈妈骂我去看看脑子。甚至给警察局写了匿名信,毫无回音。在这样没有证据,甚至孩子本人都不开口的情况下,除了在学校多关注她的情况。楚警官,请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
一个老师,为了学生做到这个份上,确实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抱歉。”楚煜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是我说错话了,陆老师别跟我一粗人计较。”
“与其和我道歉,不如去查查那可怜的孩子到底遇见了什么?”陆祺叹气着,“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如果没什么事我能先回去了吗?今天还有晚自习要上。”
“好,今天多谢陆老师配合我们工作。这是我的名片,如果陆老师想起什么请随时联系我。”楚煜起身从钱包中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普通的白底黑字名片。
没有半点个人特色。
可陆祺却接过去盯着看了很久,久到楚煜忍不住疑惑,“怎么了陆老师?”
“......没见过警察的名片,”陆祺指着上面除了电话号码外的一串数字,“这是什么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