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宣元年,燕京,紫微城,九里宫,东后殿,下等太监值房。
谢罔消瘦的右手悬在一截灯芯上方,小指微微上翘,像一截枯梅枝,抖个不停。
身后还不停有尖利声音催着骂着,惹得他肌肉绷得更加紧,左右手各执一块火石,意欲于胸前半尺处相击,奈何右手依旧颤颤巍巍,击了三次,才迸出一点火星。
正落在浸了油的灯芯上,那火星立马被催成浑圆的火苗,无声地燎起来。
“这不就成了?” 右耳被狠狠地一拧,一个尖嘴猴腮的老太监站在他身后,尖利着嗓子喝道,“入了蚕室,身子半残了,手要是也残了,还怎么在宫里活下去?”
见谢罔安安生生坐在那处,不声也不响,气焰消了三分,只仍翘起兰花指,指着谢罔:“你可规矩些吧,宫外乱着呢,殿下心中烦闷,若再像昨日一般,连咱家也救不了你!”
说罢吹灭了那灯,边嘟囔着,边不大板正地摇晃着走了。
谢罔见他身影消失在门外,再也支撑不住,右手一沉,火石顺着下垂的弧度落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太疼了。
屁股疼,右手经络更是疼过屁股百倍。
“天杀的,这阉竖。”他拧了拧眉,小声骂道。
浑然没有即将也成为阉竖的自觉。
这具身体的太监名儿叫小梅子,姓氏未知,只因战乱经年不止,家中实在无米无食,走投无路,见胡兵被赶出燕京紫微城中,暂且安定了天下,两月有余,不见战乱,便急急投奔入宫,做了太监。
他虽有意要享福,却是个舍不下心受苦的,仍贪恋那点齐人之福——只因他家中有先定的未婚妻子,青梅表妹,只等着他将月钱寄回家中,好做打算的。
正值宣王朝将将进京,前朝内侍大肆清洗,广在民间筛选自愿入宫者之际,他料想这等筛选,人员混杂,必有可讨巧之处,便将所带银两尽数奉上,好生央求,总算逃过这劫,便以为万事大吉了。
谁知这宫中太监,彼此之间也是有坏心的,不过一月余,不知是谁告发了他,那九里宫的内侍大总管徐年一听说,便令人将他给擒住,扒下裤子一看,如何不是那物件,不禁大怒,挨了五十大板,直打得还剩半口气,扔去后院墙外了。
好在前朝一个老太监,宫里沉浮几十年,脑子里有几分机巧,因见他模样着实清俊,身子又颇有弱柳扶风之感,想到近日传说的他们这位新帝的传闻,留了一个心眼,悄悄将他从墙外头捡回来,待到找到机会,要将他洗心革面,重头阉过,仍在宫中当值。
却不知那小梅子身子骨弱,先天的不足之症,哪里受得了那五十大板,被老太监吴文拉扯进净军所里前,就早已气绝身亡,身子已经换了主。
谢罔一睁眼,便是一个涂脂抹粉的老脸,正伏在他眼前,吓得他一个激灵,竟直直坐了起来,双眼僵直地望着那人。
只当是自己命魂终于破出那方寸之地,来到了阴曹地府。
吴文见他苏醒过来,也是欣慰,掀了衣服来瞧,伤口果真没有前夜狰狞,想来是自己那珍藏的黄蜡膏与珍珠散起了效,伸手将他一搡,要他取了草药,自己给自己敷着。
谢罔生前先是被万箭齐发射下坐骑,又被千军万马踏过,早就是死无全尸,如今这人挨得这五十板子,对他倒像是无知无觉。
只有一条,便是他战死前右手曾被人活生生砍断,即便是在锁魂灯中,也是残缺之体,八年之间未曾有过手的。
一时有了手,也是经络不通,疼痛难解。
皇都紫微城,乃是大昭王室迁都燕京时所建,殿宇齐整,楼阁丰隆,富丽堂皇。彼时大昭后主当政,器重宦官,特意组训阉宦中身体素质较强之人,组成部队,称为“净军”,四大宫外,不乏有受伤或年老宦官休整之地,便是“净军所”,不但建得大,亭台楼阁,无一不全,倒像是大户人家府邸。
自后主逃往并州,紫微城被胡人所占,胡人尤恶阉宦,凡参与朝政者,皆赶尽杀绝,“净军所”也因此闲置下来,胡人不比汉人精细,此地兵器堆垒,杂草丛生,早就是废土一片,谢罔在此昏了整整一日,除了吴文偶尔送点汤汤水水,竟无人发觉这里多了一个活人。
这厢吴文见他腕子软绵绵地塌着,却无淤青,也无伤疤,便发了奇,只因这小梅子本就是后殿里烧灯续昼的小太监,便自他衣裳里找出两块火石,抛给他去,要他点灯给自己瞧。于是便有了开篇一幕。
谢罔将将命魂归位,又应付走了吴文,身子脱了力,觉出一阵眩晕,脚、身子、脑袋各自不按次序地往地上倒,伏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他右脸贴着冰凉的沥青地,刺鼻的气味一阵阵充斥鼻腔,大脑终于清明了几分。
一般来说,谢罔其人,既能被人费尽心力,不辞劳苦,寻回残魂,锁在锁魂灯中,想来生前必然不是一介凡人,至少定是立了一番功业的,不然怎会教不惹尘用心至此,即使惨遭灭门,仍护着此灯?
然则奇就奇在,谢罔其实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一则并无任何过人之处,二则英年早亡,身死之时,也才二十二岁,除却为父母报仇,一生并非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虽是不惹尘的弟子,但江湖之中,提及不惹尘门派,也断不会想起这号人,实在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就连他是如何被破了锁魂灯,如何自灯中飘出,重获新生,也是一知半解。
就连内力……他再次抬了抬右手,经脉不通,腐气难以疏解,他对这具身体,仍是相互排斥,掌控不得。
想起吴文方才说得话,又接收了些原主七零八碎拼凑起来的记忆,谢罔勉强得出一个事实:大抵胡人终于不知被哪一派的军队赶出了北州,北州十二郡一统,皇帝又定都燕京。
脑中只有一个最强烈的念头:这吴文大约是个明哲保身的靠谱人,不然怎能在暴戾恣睢的胡人手下存活下来,又被新朝皇帝所容,继续在千乾殿中做内侍,是个难得受人尊敬的宫中老人。
他不由得想起不惹尘的万化长老,也是最爱往面上敷粉,描眉化目,将自己装点得惨不忍睹。他与江昼年是那批弟子中拜入师门最早的,与他没大没小惯了,有时山下有了急事,不待传唤便闯进他内室,有时候猛然撞上那张浮粉的老脸,就如方才那般,瘆得人骨子里起鸡皮疙瘩。
他的心猛然往下一沉,笑意凝结在了他的嘴角。
锁魂灯,被带到紫微城里了…….这等禁器,凡出万化山,被外人所获,法力都大不如前。这也能解释为何他在灯中养了八年,魂魄仍如此虚弱了。
他眉头微蹙,时隔八年,不知不惹尘如何了。
正心神转动之间,屋外忽然传来响动,叩叩叩,脚步踩在青砖之上,格外清脆明显,夹杂着女子的低低交谈声,离他越来越近。谢罔急中生智,一个骨碌,滚进床底,转瞬之间便被黑暗吞没。
门环被拉了拉,咚咚两声。
一个女声疑道:“这门总是开着,谁人都能进来,何时被人锁了?”
隔了片刻,她同伴答道:“大约里面暂置了兵戈,不教人进了罢,兴许过两日,连这院落都不能来了。”
“那不会。“最初那女子立即接上,声音快慰得很,”听闻太子殿下待下素来仁厚,他殿中的宫女太监皆不受徐大总管调遣,想来日子定然好过得很。“
“你别太天真了,怎么不想想,那千乾殿初始的若干宫女太监,哪一个不是他自平阳的旧人?自然只受太子调遣,而你我皆是后来入选的,哪里能有那么多自由?“
“欸,说到此,我还正要问你,听说陛下有亲生儿子,为何不……这是为何?“
“住口,住口。我百般叮嘱你了,你却还死性不改,这哪里是你我配知道的事,尽早把那等心吞到肚子里头罢。我此次叫你来,是昨日家里有书信来,李叔对你有交代。“
那姑娘抖了抖信纸,估计交予对方手中,两人携了手,又踏着青石板走远了。
谢罔最初倒在地上时,只觉得有些尘土味,待藏入床板下时,才发现这里破败得不像样子,什么蛛丝与鼠洞,其实都算寻常,最要命的是一股米霉与果烂的气味,冲得他胃里泛酸,一阵强烈的干呕感顶到喉咙里。
待到脚步声渐远,忙三肢并用,滚成一团,不管头磕在哪处,硬从床板上挤了出来。
方才他听得不真切,却听到“太子“”平阳“二字,一时有些恍惚。
其实若生前同别人讲起来,他也是半个平阳人,承了养父的关系,在军中与朝中俱是如鱼得水。
但那都是他手刃仇人之前的事,也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竟会这般巧,当朝的太子,也是平阳人,且似乎并非皇帝亲生。
平阳……平阳,除了杭氏,还有别人么?
谢罔静静倒在地上,脑子里浮起一些模糊不清的少年人的面容,又一一化作泡沫,或许他现在首先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在吴文找到砍牲畜的手艺人之前,学会跑,学会跃,学会如何逃出生天。
开新文了 算是第一篇 是小太子为了查明老婆死因而要当皇帝的故事 但是老婆活了 嗯嗯就是这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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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