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遍地龙傲天的师门当唯一的废柴,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易弦年对此颇有话语权。
青崖洞的木门被缓缓推开,陈洱落挽着漂亮的剑花闯进视线,一招一式凌厉又不失风采,刺破天穹,极具观赏性与冲击力。
林泗玉盘腿坐在廊下,小小一只,身旁放着一本摊开的书籍,小手翻飞,顷刻间凝结成飘浮的灵气。
易弦年侧身避开大开大合的陈洱落,凑到林泗玉旁边,弯腰看去,书页上的一招一式极为复杂,在林泗玉手中却浑然天成。
合着他们全师门都是自学成才,那他算什么,师尊带也带不动吗?
“师兄。”
林泗玉睁开眼,咧开嘴角嘿嘿一笑,眼睛弯成月牙,跳起来扒拉住易弦年的衣袖。
“我饿了。”
葡萄眼眨巴眨巴,易弦年默默转身去了小厨房。
算厨子吧可能。
小厨房内早已飘来一缕热气,袅袅升起,缠绕在少年人身边,一身白衣,在厨房这样的油烟之地格外显眼,清俗脱尘。
江伞离靠在炉灶旁,双眼紧闭,似乎是睡着了,整个人缩在小板凳上,手肘撑着脑袋,发丝如瀑布般垂落。
灶台上的小锅煎煮着浓黑的汤药,不需靠近便能闻到刺鼻的苦味,
易弦年左手撑着膝盖,缓缓蹲下身,右手轻轻放在江伞离的肩头,仰头低声喊道:“三师弟?三师弟,醒醒。”
药汤咕噜噜冒着急躁的泡泡,噗嗤噗嗤喷洒着滚烫的水汽,易弦年忍不住皱眉,一把揽过江伞离的肩膀,将人与灼烧的热气隔绝。
“喂,掌门找你说什么事情?”
陈洱落从一旁窜出来,扒在门框边探头,咋咋呼呼就要往里面闯。
别说话。
易弦年抬眼,将目光落在门口的陈洱落身上,暗含责怪,又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陈洱落敲锣打鼓地进来,江伞离幽幽转醒,眉间轻蹙,想要抬起手,却发现自己被圈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大师兄?”
他的声音沙哑,向来明亮的嗓音此刻像是掺了把沙子,似乎是在忍受着剧烈的疼痛,雾蒙蒙的眸子轻轻飘向易弦年,只看见少年棱角分明的下颌,一双圆润的眼睛在嗔怪。
四肢百骸传来僵硬的酸痛,江伞离寻着热源,不自觉往易弦年的怀中靠了靠,随即意识到不妥,连忙挣扎着要起身,却浑身乏力。
“别乱动。”易弦年拧紧眉心。
江伞离脸色煞白,整个人跟几乎要透明了一样,漂亮的眉眼扭成一团,叫人看了忍不住心脏跟着攥紧。
“抱歉师兄,我好像没有力气,麻烦你了。”江伞离苍白一笑,尾音带着似有若无的哭腔,发着颤。
少年时期的两三岁差距甚大,易弦年一把将人抱起,不由得感慨,这孩子身上一点肉都没有,骨头架子一样,没爹疼没娘爱。
怪叫人心疼的。
陈洱落倚靠在门边,耐人寻味地看着这一切,自觉转身让开一条路,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眸。
“生病了怎么不和我说?”
易弦年将江伞离放到床上,细细掖好被角,探头隅隅细语。
江伞离躺在床上,侧脸望着易弦年,病中依旧掩盖不住的绝世容姿,只是美得愈发惊心动魄。
他小声道:“没事的师兄,只是不想麻烦你,我找钱师叔抓了药,很快就会好的。”
易弦年探向江伞离额头的手一顿,抿了抿唇,下一秒悬空的手却被江伞离主动贴上,温热细腻的皮肤烙在掌下的软肉。
易弦年触电般紧急撤回。
说起药,易弦年冲着门外大喊:“陈洱落!把三师弟的药拿进来!”
陈洱落在庭院中扯着嗓子回话,不满溢于言表:“凭什么!”
“他是你三师弟!团结友爱懂不懂!”
“不懂!”
“小心我打你!”
“你打不过我!”
“那我找师尊告状!”
“……”
“算你狠。”
半晌,陈洱落心不甘情不愿端着汤药进来,当啷撂在桌上,转身就准备走。
“等等。”
易弦年端起汤药,舀起一勺小心吹着,目光丝毫没分给兔子一样早已窜到门口的陈洱落。
“去院子里等我,我有话对你说。”
温热的瓷勺子碰到江伞离干涸的嘴唇,易弦年缓缓抬起手臂,江伞离小口小口吞下苦涩的药液。
陈洱落不屑冷哼:“你到底凭什么觉得我会听你的。”
易弦年早已习惯陈洱落的炸毛,隔靴搔痒,小猫示威般,对他毫无威慑力。
易弦年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你对掌门说的话没兴趣,那算了。”
陈洱落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反复几次,忍气吞声出了屋。
药汁顺着喉咙滑落进胃,剧烈的苦涩蔓延在口腔,碗中渐渐见了底,残留的药渣子气味更是扑鼻。
江伞离被迫回味着难耐的苦涩,突然嘴里被塞进一颗方形硬物,化在嘴里甜丝丝的。
“我屋里没什么吃食,刚刚在厨房翻到了一罐冰糖,你先将就含着,改天下山我去买些蜜饯糕点回来。”
“再给你们买几身衣裳。”
“不用的师兄,”江伞离靠在床头,突然握住易弦年的手,“师兄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易弦年怔愣。
他的钱好像都是师尊给的,随即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我感觉好多了,谢谢师兄。”
江伞离起身,作势要掀开被子,被易弦年一把按住。
“我今日还要去找钱师叔那里,学习炼药。”江伞离轻声道。
易弦年不赞成:“你今日别去了,我去替你和钱师叔说。”
易弦年死死按住江伞离,强势地将被子往人身上盖。
“有劳师兄了。”
江伞离浅笑。
“师兄待我真好。”
……
合上江伞离房屋的门,易弦年没去看庭院里翘首以待的陈洱落,反倒是先把林泗玉招呼过来,嘱咐自己锅里熬了鲜虾粥,过一刻钟后便可以吃,但是要先给你三师兄盛上一碗送到屋里,盯着他吃完。
林泗玉早已被满屋的飘香勾得失了魂,忙点头答应,发誓使命必达。
“掌门跟你说了什么?”
陈洱落快步走到易弦年身边,然而易弦年只是走向亭子,掀开衣袍坐下,而后用茶壶斟上两杯凉白水。
陈洱落大马金刀往易弦年对面一坐,急不可耐。
“快说啊。”
易弦年将茶盏向前推,陈洱落迅速一饮而尽,死死盯着眼前人。
易弦年不再绕弯子,将方才从掌门那里得来的信息悉数讲与陈洱落。
“父皇怎么能这样?!”
陈洱落狠狠攥紧拳头,砸向桌面,愤懑烧着了全身。
易弦年挑了挑眉,静静听着。
陈洱落咬了咬牙:“从小偏爱太子也就罢了,若不是天赋落在在我头上,那被送到仁清宗的便不可能是我!现下竟还要阻拦我的路!”
“有没有可能,是你父皇真的担心你的人身安全?”
“绝不可能!……”
陈洱落气狠了,看样子是想立刻杀回皇宫,找他父皇算账。
“修仙者不能轻易回家。”易弦年好心提醒。
陈洱落半晌没说话,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错开目光,瞧着远处的树影,闷声开口。
“你不懂,生在深宫里,若无宠爱,什么都要抢,要优秀,要讨好,但是我什么都做了,依旧敌不过太子的嫡出身份,他明明什么都敌不过我……”
陈洱落狠狠咬着嘴唇,唇瓣嫣红,而后露出森白的牙齿。
易弦年莫名觉察到一种含沙射影的意味……他大概知道陈洱落对自己的愤恨来源于何处了。
“不知道母妃在深宫有没有吃饱穿暖,她没有在朝廷做官的弟兄,可以倚靠的孩子又没能在身边……算了,跟你这种没娘的人聊不来。”
陈洱落喃喃自语,完了还不忘抨击易弦年。
易弦年颇为奇异地抬眼瞥了陈洱落一眼,动了动手指,敛目给陈洱落续上一杯水。
“你去问的?”
“还不算傻。”
“难不成你当掌门日理万机,还能专门把你放在心上?”
他将自己的话记在心上。
心脏像是被不知名的物体撞击,涌上难言的酸涩,陈洱落别扭地道了谢,脸颊渐渐泛起红晕,看天看地,就是不看眼前的易弦年。
“你来到仁清宗,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易弦年没将少年别扭的反应放在心上,不急不缓地啜了一口白水。
“自然是向强者学习,勇争第一。”
“师尊就是强者。”
陈洱落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似乎在质疑这个问题提得愚蠢。
在深宫虎口夺食的环境下长大,陈洱落的眼里自然不会有别人,若是有,那也是碍了他的路,理应该被除掉的障碍。
易弦年语重心长:“不要把深宫的那套规则拿到这里,在仁清宗,你从来不会是单打独斗。你要注意看看自己周围的人,心里没有别人,只有自己的人,是无法真正感悟成道的。”
似乎是有些触动,陈洱落想,从他的视角,能看到易弦年绣了银丝云鹤的青色发带,耷拉在发尾,被风吹得微微飘拂,不甘寂寞想要触碰到主人意气风发的眉尾。
“你说话的方式好像我从前在宫里的启蒙夫子。”
“很烦。”
陈洱落垂眸,视线划过眼前人耳垂上的小小红痣,在无人的角落,有飘荡的浪花,闯进他筑牢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