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日,初秋。
幽州集尹县弥漫着漫天黑烟,徐徐秋风携带着股残留的木头被烧焦的焦糊味,笼盖着整个长阳街道,家家户户紧闭门窗,生怕这烟、这味道窜进自己家里。
路边的小摊小贩闲聊着昨日粮仓大火,卖包子的男人故作神秘:“我可听说……昨日麦府二公子麦冬、麦子初被人整了!。”
他说的话让人想入非非,与这人闲聊的两位妇人见其停顿下来不免有些着急:“怎么哩?!你倒是说呀。”
男人神色玩味,甚至有些幸灾乐祸,他凑近二人,用手背挡住自己一扇一合的嘴巴,压低声量:“昨儿晚上,他被人推到枝水河里了。现在还被大夫守着,生死未卜!”
妇人们不明所以,其中一人问道:“这河又不深,才刚及我家男人肩膀,为何将人家往这里推?顶多是自己脚滑掉进去的。”
见她这样接话,男人了然,斩钉截铁道:“他是从枝江河的上游—粮仓旁漂下来的!昨晚我大哥被派去灭火,在路上亲眼看见新上任的幽州太守李栯迟将他从河里捞起来的。”
两位妇人还是一头雾水,不解的看着男人。
男人继续道:“粮仓是麦家的你们都知道吧?这粮仓昨晚失火,而且与枝水河又有段距离,我们这些人就罢了,兴许会往河边靠着走去打水,但他麦冬无缘无故去河边干什么?定是昨晚撞见什么人了被人丢下去的!”
其中一人惊呼道:“你是说……麦家二公子是被昨晚纵火的人报复灭口?”
男人“哼”了一声,站直身子双手抱胸,语气轻蔑:“我可没这么说……不过,真是大快人心!老子早看他不爽了,上次他小子骑着驴把我媳妇刚整理完的花圃给踩得稀巴烂,仗着自己的身份为所欲为,不把咱这些人当人看!要不是看他身份我早弄他了!”
小贩自顾自的说的忘我,全然忘记抑制自己的音量,连身畔两个听客什么时候散的都全然不晓。
与此同时麦府内,三两个大夫将被议论的主角麦冬的睡榻包裹的密不透风,和床帘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将麦冬与外界分隔开来。
几位大夫紧盯着麦冬,生怕错过什么。
麦冬脸色煞白,两根眉毛搭在一起,双目紧闭,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结痂横在额角。
麦冬梦见自己穿着一身淡绿色长袍,一个身穿玄色修身长袍的蒙面男人在他身后穷追不舍,逼的他慌不择路往河边跑去。
他浑身发软,双脚踩在地上略有发虚之势,月黑风高前路含糊不清,他正好踩到一块尖锐的石头整个人崴了下去瘫倒在地上。
男人逼近他,露在外面的眸子充斥着血丝,神色狠厉,如索命般一步一步迈步走进。
麦冬撑着身子一点一点往后挪动,直到双手触及岸边,耳畔是河水流动的哗声,退无可退。
男人见麦冬停了下来,自己也停住,他弯起腰捡起一块石头,高高举起蓄力,随后厉声喝道:“去死吧!”
诅咒一般的声音如雷响灌进麦冬的耳朵,渗出的冷汗禁湿了背后的衣物,他绝望的看着男人砸下来的石头—骤然惊醒。
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撞在前胸和后背上,梦里那种濒死的感觉深深笼罩着他。
看着眼前几双浑浊的眼睛,麦冬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还没醒,半晌才缓过神。
床梁上雕刻着精密的花纹、薄如蝉翼的床幔被绳子缠绕栓在檀木支架上、萦萦的木质香味、还有身上穿着的丝绸里衣,以及眼前几位大夫装扮的古风男子。
明明眼前的环境那么陌生,明明一切映入眼帘的事物都不像现代的产物,但鼻腔里那股火辣辣的呛和脑门时不时传来的钝痛无不一的在提醒他——他已经醒了。
麦冬脑子里油然升起一个荒诞的想法——自己写文熬穿了。
他是一个刚大学毕业的社畜,因为上司惨无人道的压榨,怒发冲冠把老板和甲方为原型写进自己的小说里反复虐待以此泄愤,结果他的小说火了,一堆人来骂他为什么不给主角一个好的归宿。
昨天他正在库库码字泄愤,却因太困睡着了,睡醒就是眼前这一幕。
麦冬缓了缓,和几双眼睛不知道多少目相对,其中的张大夫伸出自己的手问麦冬:“二公子,这是几根手指?”
这手的褶皱尽显老态却也算不上难看,但有些怪异,和正常人的手看着不大一样。
麦冬平静自己的呼吸,眯起眼睛,发现他的虎口处靠近食指的地方比旁人要多上一根指头,这大夫居然有六根手指!
正想回答六,但麦冬话锋一转,即将脱口而出的六硬生生变成了五,他吃力道:“五根。”
因为自己秀逗的脑回路居然觉得说六根手指会伤害眼前这个老人。
几位大夫见此顿住,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张大夫又问:“我是谁?”
麦冬思绪暂未回笼,只好摇摇头。
张大夫欲哭无泪恨不得抱头痛哭:“你小时候最喜欢把玩为夫的这根手指,你说为夫跟常人不同,怎么会——怎么会!”
另一位大夫推开干嚎的张大夫,问道:“现在是哪一年?”
麦冬还是摇头。
大夫们纷纷摇头,回头对着不远处坐着的麦府老爷麦承叹气道:“二公子怕是失忆了。”
张大夫伸出自己的手,盯着这六根手指看,语气更是心痛和惋惜:“二公子恐怕是因为落水时头部遭受撞击,不仅记不清事,恐怕连智力都退化成儿童了……他连为夫的手指都数不清!”
躺在床上的麦冬有心却无力解释:“……”
麦承不禁怒道:“胡说!”他将茶盏丢到桌子上,三步并两步挤开大夫们站到麦冬面前,欲要指着鼻子骂他,“这小子就是
装的,按他的脾性定是怕我斥责他,才装的这样百般单纯!”
“老爷,二公子才刚醒您别刺激……”张大夫在他身后弱弱道。
麦承充耳不闻,对虚弱的麦冬砸下一段话:“昨日叫你在府里待着好好温习功课,非要跑出去和你那些狐朋狗友撒野!这下好了,给自己弄成这样你开心了?!要不是李栯迟你早就去见阎王爷了!”
面对麦承劈头盖脸的一顿吼麦冬意识到这是原主的父亲,却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默默听着不做声响。
看着跟以往大相径庭的儿子,发际线下的伤口算不上触目惊心却也不容忽视,再往下一点恐怕就要影响到眼睛,麦冬苍白的脸上一改往日的神采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
麦承只当他又装软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抛下一句让麦冬听了恨不得炸开的话:“幽州李氏决定和麦氏联姻,过几日你与
李栯迟一同回幽州成亲,让他好好治治你这个烂、脾、气!”
麦冬蓦地瞪大眼睛,脑子顿时要炸开了,额头上的伤也在这时发作。他欲反对,却因身体无力,嘴巴动了动只飘出苍白的字眼:“不行……”
才刚醒怎么就要结婚了??还是跟一个男的!
麦承轻哼一声,一甩衣袖背对众人:“男子及冠的年纪本因成家立业有所作为,你看谁像你这般不成气候?给你商量的三起婚事全黄了,我看你整日喝酒打架、淫欢作乐,早就忘记天地为何物了吧?看以后谁来给你收拾烂摊子!”说完便怒气冲冲的离开,将门关的震天响。
张大夫本想安慰麦冬,按照以往麦冬这时候定是扑到他身上痛苦哀嚎,但看着麦冬呆愣的神情只能作罢。
几个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寝室,让麦冬休息。
身体的无力不假,额头上的痛楚也实实在在,麦冬花了好半天才接受自己悲催的命运。
中途张大夫差侍女进来服侍他用过汤药,还给他托了一句话——此次婚约是李栯迟提出,若想解除婚约可以从其下手。
侍女走时衣服下摆落下一团纸,像是故意给他留的。兴许是汤药里有镇痛的作用,他俯下身子去将那团纸捡了起来,上面写着四个字—长霄客栈。
让他去找李栯迟?
自己连李栯迟是谁都不知道真的能找到他吗?
李栯迟真的会因为他的三言两语就解除婚约吗?
麦冬坐起身之后各部位的知觉慢慢回笼,像是血肉结合……脑海里开始出现断断续续的记忆。
麦冬,麦子初。麦承的小儿子,因其性格嚣张跋扈到处惹是生非遭人记恨,前天夜晚与人越好在粮仓附近吓唬人,被有心人算计失足掉进河里。
麦冬接收了不少信息,譬如自己现在所处的身体的主人很有可能在昨天晚上的事故中死了,自己穿到他身上正好接手了他的烂摊子。
没有穿书、也没有系统和金手指,自己就是纯纯穿越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代。
休整了一日多,次日戌时麦冬坐在桌前,看着镜子里和自己大差不差的脸,以及及腰的长发,一阵恍惚,觉得自己在cosplay。他扒了扒额前的头发堪堪挡住伤口。
时间不等人,麦冬换好衣服后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拿出上班路上去往公司那样视死如归的心态。
刚出寝室便遇到了正要回医馆的张大夫,张大夫以检查身体和配药为由将他从麦府带了出来。
在张大夫的乐于助人下自己被送到了长霄客栈,路上张大夫问了他许多问题,再三确认他身体状况以及脑子是否正常,最后才欣慰的对他说:“已经到了,为夫就不目送你了。”
麦冬冲他呆呆一笑:“谢谢您。”
长霄客栈周遭没什么贩卖的摊贩,在不远处的早市对比之下显得十分清净,客栈的建筑外观不像他想象中那般敦实,看上去更像一座塔,有六七层楼高。
每层楼的外廊上挂有规律的红、金色相织制作而成的灯笼,和客栈棕、金色的外壁和谐的组合在一起,让他不自觉的认为入住这里的人非富即贵。
最高层左拐第三间……麦冬在心里默默数着楼层,看着眼前的塔甚至产生一种要被这塔镇压的错觉。
“别挡路。”突然出现的声音把麦冬吓了一跳,紧接着一股张扬捉人的香气肆意的挤进他的鼻子里,萦绕在他的周身,似要侵略他每一寸尚未被衣物包裹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