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城城外风雪小住。卯时一到,军营中各处便升起腾腾炊烟。
陆凛正走向军师帐中,半道上却被一名小兵拦着,说军师昨夜宿在大帅帐里,道了声谢便折道往大帅营帐走。
正要到时,却看见曾宇和洛兴晨二人并肩站在大帅帐前,窃窃私语,不时还摩挲着下巴。
陆凛正要直直从他二人中间挤过去,却被一人一手拦着前进不得。
“别去别去。”
“不可打扰。”
陆凛只觉得奇怪:“有什么不能打扰的?”今日大伙都拦着我路作甚?
闻言,二人均用不可置信的眼光投向陆凛。
面面相觑,沉默一时,还是洛兴晨凑到陆凛耳边送了几句话。
陆凛一阵哆嗦从头窜到脚,一阵热意从脚窜到头。忽然觉得那日军师将手炉砸到自己怀里时的心口隐隐作痛,前日在府衙跪了一整日的膝盖也隐隐作痛。
曾宇抄着手,歪头问道:“我一个戍边朔州的地方官都看出来了,你是同他们二人一道来的京官啊,竟一点也不知情?”
洛兴晨学着大帅的样子一手拍上陆凛的肩膀,对着曾宇叹着气说道:“还小,不经人事。”
陆凛手指着自己,满脸通红,“我”了半天“我”不出下文。
另二人对视一眼,嚷嚷着“吃饭吃饭”便架着他离开了是非之地。
而“是非之地”的被窝之中,谢雪臣半梦半醒之间嘟囔着:“疼……”
有个声音低低地回应:“哪里疼?”
“……头疼……”
“我去给你拿醒酒汤。”谢雪臣感觉到脸颊上突然一阵温热柔软的触感,随后跟着身旁的重量和温度一起离去。
他一畏寒,将身子缩了缩,感觉到被子又被掖好裹住肩膀,于是又安心睡去。
睡梦里这几句对话在脑中滚了两遍,忽而有一阵清明的光亮在混沌的脑海中闪过。梦中人抓住真实的一切记忆片段,一股脑涌入,将他终于逼得清醒过来,忽地翻身坐起,心叫一声:
“不对!”
谢雪臣感觉到颈窝乃至后腰的不对劲,热意窜腾全身,一手又抵上痛而欲裂的脑袋。
醉酒,亲吻,交缠,都是真实的。
不是做梦……
我……都干了些什么……
手指在太阳穴揉了好一阵,终于稍有缓解,抱着膝盖慢慢平复下来。
这算是心意相通吗?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好像该说的不该说的囫囵也都说了,可若是喝酒误事,我不承认是不是也……
“醒了?”
没……
帐子门帘被掀开,霍临川捧着碗赫然出现。
事……
谢雪臣看着他慢慢走近,步子踩在心口上一跳一跳,终于忍不了,一掀被子把自己整个藏了起来。
有事!有事有事有事!
霍临川一愣,坐到床边用手戳了戳那团子。
“别藏啦军师。整个军营都知道我是你的人了。”
那团子一抖。依旧不出声。
“起来把醒酒汤喝了吧,白菜熬生姜,一会就凉了。”
“……”
霍临川略用力地戳了一下。
“……我现在有点乱……要捋一捋。”被子里边闷闷地咳了一声,“你先出去……”
“不用我喂你了?”霍临川尾音上扬。
“你!出!去!”
这一声已经近乎恼怒,只是隔着被子也能听出来那里边有了不同于往日教训霍临川的味道——羞赧。
霍临川吃的一笑,乖乖地走了。
谢雪臣等到脚步声消失,刚要把被子掀起来一角,又被打断。
“军师快些喝,众将还等着议事呢。”
谢雪臣只觉得后槽牙痒痒。
而霍临川嘛,放下了帐子便轻轻巧巧、哼着小曲走远了。
鉴于在早晨议事的时候不是被霍临川的眼神灼烧到,就是被众将一阵阵咳嗽提醒到,谢雪臣只好把自己完全投进虞城堪舆图里,将兵力调整、城墙修复、户籍统计一干事宜讨论吩咐下去,就躲进官衙的库房里翻箱倒柜,在一众账本、名录、地方志里边构想强记,近乎迷失。
实在不敢教自己停下。
直到他看见西窗漏进来一些光亮,知道已是黄昏。
谢雪臣叹了一声,放下书册往门外走去。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城外,是虞城西北角一个湖边。
战火烧过的痕迹依稀可见,鼻尖似有若无停留着一些血腥味道。而今日断断续续下的雪,轻轻覆盖了不平和的过去。
那湖边残苇还伫立着几枝,在轻轻的风里摇着。若是有光便可以附上一层晕了,他想。也不知日落之前究竟能不能晴朗。
躲了近一日,该扰乱他思绪的人却也没有真的出现,似乎也真的在给他理清思绪的空间。
谢雪臣精通筹算,即便是人情往来也要计个清楚。于是他从最近开始算起:
昨夜醉酒吻上去的,是我;
可递过来酒杯的,是他。
要他伺候我喝药的,是我;
可借着喂药亲我的,是他。
那次担忧他安危,雪夜疾行的,是我;
可点将时向陛下请求要人的,是他。
…………
明明是霍临川一次次逾矩,可若说没有自己在放纵,那是谎话。说自己没有做过逾矩的事,那也是谎话。
若是真要从“逾矩”算起,他们相识已有十年,实在不能算得清了。
过去是不论了,那现今呢?往后呢?
现今,谢雪臣只能确认一件事:
想要把霍临川据为己有的,是我。
至于这话难以开口的顾虑——同天下所有有情人一般无二——在于对方的心迹如何。
谢雪臣抬头望天,阴云未散。
也不知日落之前究竟能不能晴朗。
于是身后一声唤——
“谢雪臣!”
引得他转身——霎时天边散出道道金光,劈开了晦暗愁云;照于湖面波光粼粼,照于芦苇一笔光晕,照于眼前人——一身劲装利落,青丝高束,半边面颊沐在阳光里,笑颜明媚如年少。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而在霍临川眼中,对面之人白衣如雪,霞光披金,“面若蓝田玉,眸似夜琉璃”。就连斑驳几缕发丝在鬓边,放在画中也叫人不怀疑这是匠人有意添上的几笔,不多不少。
霍临川唤他,像十年间千次百次那样,等着他转身,等着他带着点不耐烦地说“何事?”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他要等一个回答,然后再次用千倍百倍的情感回应他。
于是霍临川看见谢雪臣抬脚,快步而坚定地跑向自己,让他抱了个满怀。
奇怪,明明不是很强烈的余晖,竟也会晃得人目眩。
————
过了元宵,虞城往京城寄的家书陆陆续续都有了回信。陆凛从驿站那里好歹一阵挤,终于抢出了给军师的回信。
“军师,”陆凛将信递给谢雪臣,自疑惑道,“军师为何不用加急送驿?同将士们的家书混在一起,倒是难找。”
谢雪臣搁下笔,接过信:“家书而已,不必多费劳力。你先去忙吧。”
陆凛应声退下。谢雪臣等他出了门才打开信封:
“父预往陇西李宅取汝母旧物,至于盐铁,暂勿上达天听,切切。”
谢雪臣沉思半晌,将信引了烛台上的火,烧了个干净。
————
春回大地,正是万象更新。年前被狄人奴役的虞城百姓再回家中,军士们带领着一面修房一面春耕。
军师整日画着房屋图纸和驻防图,总是撑不住就伏在案上小睡。
大帅偷偷摸进来,俯身吻了吻谢雪臣鼻尖上的墨渍。
“霍临川,你是狗吗。”
被叫做狗的霍临川口口声声:身负把军师养肥的重任,总不让军师太伤神,毕竟是军中为数不多的能搞休养生息建设的——其实是把他骗上床。
最让我伤神的到底是什么。
隔三差五在床上折腾到半夜才要让我睡的又到底是谁。
“你就是动得太少了。春光正好怎么能老是闷在屋里,快跟我出去晒晒太阳。”
“前些日子官衙粮仓重修我就没有出门吗?”
“那怎么一样啊。再说现在房子都修好了只是忙春耕了,哪有那么多图纸能把你绊在这?”
“……”
“快点啊难道还要我背你吗,”霍临川用手晃他,“我是没意见的,只是军师……”
军师——一拍桌子坐起来,刀了他一眼——为了保住所剩不多的名声还是跟着出来了。毕竟不出来也要被吵得不得安生。
于是他倚在田埂边上的树旁,看着霍临川带着一众军士直接扎到水田里。这位大帅离开战场就又成了痞小子,招呼着又整起了什么插秧比赛。
“谁敢手下留情磨磨蹭蹭,军法处置!糊弄乱来的,三天不许吃饭!”
众人兴致高涨,连带着一边垦地的老黄牛都仰首长吟。
霍临川插完一片遥遥领先,沾了一脸的泥点子笑着跑来向谢雪臣邀功,把几个腿软栽倒在田埂上的甩在后头。
“确有天赋,”谢雪臣拍掌,“当将帅真是屈才了。”
被陛下听说大帅差点要把军师扎到水田里,急急传诏他们回京述职。
————
京城春风正好。霍临川领着凯旋的队伍走在百姓夹道欢迎的朱雀大街上,左右招呼着问好,又忙着接下从楼上不时抛下的鲜花。
他正想着嘚瑟,一回头却见他的军师怀里捧了满过他几成的花,脸上带着些许无措。
霍临川差点一个踉跄,额头冒起了冷汗。一人倾倒全京城的样貌,果然不只在他情人眼里。
可是,这人已经是他的了。
他这么想着,身下的骏马脚步又轻快了几分。
“此仗打得漂亮。霍卿,”接风宴上,皇帝向霍临川举杯,“可有想要的封赏啊?”
“谢陛下厚爱。”霍临川一礼,举杯饮尽“臣——想请陛下赐婚。”
闻言,谢雪臣拿到嘴边的茶一顿。
“哦?爱卿这是看上了哪家名姝啊?”
“这个嘛……”霍临川看到谢雪臣把茶喝尽,再转过头,“陛下先替臣记着,待臣拜见父母问过意见,再将喜事禀告。”
皇帝笑着,比指轻摇:“神神秘秘,可不像你的作风啊。”
“婚嫁之事不可儿戏,臣是知道的。”
宴后,二人并肩从大内走出。
朱雀大街人影稀落,天上月明似可摘。霍临川想悄悄拉谢雪臣的手,却被他几次躲过。
霍临川上步,挡在他身前。
“谢雪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你父亲?”
“…你?……我………”
“你可别想翻脸不认人啊,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了。”霍临川低头嘟囔,“还是说,我上不得台面,只是你养在虞城的一个……”
谢雪臣急忙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你见我父亲做什么?”
霍临川对上他的眼神,把嘴上的手挪开,顺势拉住了谢雪臣的手:
“提亲。”
“?!”
“什么?!”
“提……提亲……?!”
“是,提亲。”霍临川两只手都拉着谢雪臣,作势便要跪下。
谢雪臣慌慌张张东张西望,手使劲拉着他,低声喝道:“你你你你不许跪!!起来!”
霍临川还是单膝跪地,郑重而坚定地望着他:“我霍临川,愿此生唯与谢雪臣同归。”
谢雪臣沉默着。
他想起十一岁时被偷偷夹在他看的每一本书的书页里的梨花;想起十五岁时翻墙带进霍家祠堂的桂花糕;想起十八岁时得意洋洋支着一只腿坐在他院墙上说“你文探花我武状元,看来还是小爷厉害”的,二十岁时雪夜狂奔只想赶快见到的——
如今跪在自己面前向自己求亲的,这个人。
霍临川捏了捏他的手,等着他的回答。
谢雪臣抿了抿嘴,道:“父亲去了陇西,等他回来再说吧。”
“那你给他写信?或者我写信——要不我们去陇西也行,也是告知伯母……”
谢雪臣背身逃走时,霍临川只看到他红了的耳尖,以及散在夜空里的那一句——
“别说了!洗洗睡吧!”
霍临川呵呵地笑着,笑着回了府,笑着同父亲说自己要成亲了,笑着在霍老将军追问“可是皇上赐婚了”的前头和一家子仆从惊疑的目光里收拾着家中一切可以可不可以当做聘礼的物件。
直到被一个消息如惊雷般劈中——
“将军,陇西突遭北狄劫掠,谢大人他——已死于狄人刀下!”
就这么把糖都写完了了了……
平静的生活令人向往可残酷的故事实在精彩[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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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道是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