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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虹桥

作者:苍兕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七月的最后一天,文化祭的喧嚣攀至顶峰。空气里塞满了糖霜的甜腻、烤串油脂的焦香和年轻躯体蒸腾出的汗味,混合成一种独属于夏末的、躁动又热烈的气息。高二七班的展区,“霁色长空”四个手绘大字悬在中央,下方是林霁耗费了无数个夜晚精心绘制的水彩画。旁边,程野刚为校篮球队在市里赢得的省赛亚军银牌,在午后的阳光下灼灼生辉,像一枚骄傲的勋章。


    程野嘴里叼着半根烤肠,额角还挂着球场拼杀后未干的汗珠,大喇喇地挤开展台前围观的人群。“喂,林霁!”他声音洪亮,带着胜利归来的意气风发,胳膊肘亲昵地撞了撞身边专注看画的同伴,“看看,我这块牌子,挂你这‘霁色长空’边上,是不是绝配?这就叫……文武双全!”他咧嘴一笑,露出一点虎牙尖。


    林霁被他撞得微微晃了一下,目光从自己精心调配的蓝紫色水彩天空上移开,落在那块冷硬闪亮的银牌上。“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是挺亮。”话音未落,一滴冰凉沉重的水珠,毫无预兆地砸在他鼻尖上。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密集如鼓点骤起。


    天光骤然晦暗,仿佛有人猛地拉下了巨大的幕布。明晃晃的太阳瞬间无踪,浓重的铅灰色云层沉沉压下,几乎触到教学楼顶。没有雷声预警,没有狂风开路,一场盛夏的暴雨,就这样蛮横地、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


    “我靠!”程野嘴里的烤肠啪嗒掉在地上,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冻结成惊愕。“收东西!快!”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第一个扑向摇摇欲坠的展板。


    晚了。冰冷的雨水如同亿万颗坚硬的铅弹,带着摧毁一切欢腾的气势,狂暴倾泻。震耳欲聋的噼啪声瞬间汇成一片混沌喧嚣的白噪音。精心布置的展台在几秒钟内土崩瓦解。颜料被雨水粗暴地稀释、冲刷,在林霁的画纸上肆意流淌混合,细腻的蓝紫色云霞晕染成一片狼藉的脏污水渍,精美的海报如同浸透的破布软塌塌垂落。程野那块引以为傲的银牌,在猛烈的水流冲刷下无助地晃荡旋转,金属光泽被浑浊彻底吞没。


    人群的尖叫惊呼被暴雨轰鸣碾碎,像受惊的鱼群仓皇涌向教学楼。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林霁脚底直冲头顶,全身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他呆立了一瞬,眼睁睁看着自己耗费无数心力的色彩在雨水中溶解溃散。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下一瞬,一股近乎蛮横的力量猛地将他向前推去。


    “发什么愣!救画啊!”程野的吼声穿透雨幕,带着焦灼的不容置疑。他已冲进狂暴的雨帘,宽阔的背脊瞬间湿透,浅色校服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少年紧绷而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他像头护崽的怒狮,一把扯下那幅摇摇欲坠的“霁色长空”主画,紧紧抱在怀里,用身体尽可能为它遮挡雨水。冰水顺着他刺猬般的短发流下,淌过紧蹙的眉峰和抿成直线的嘴唇。


    林霁猛地惊醒,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反而激起了骨子里的倔强。他咬紧牙关,一头扎进这冰冷狂暴的世界。视线被雨水打得模糊,他凭着记忆和本能,冲向那些被浸泡、瘫软在地的画作。指尖触碰到湿透脆弱不堪的画纸边缘时,不受控制地发颤。抢救必须又快又轻,如同拯救随时碎裂的薄冰。雨水冰冷刺骨,湿透的校服像沉重的冰甲贴在身上,每一次弯腰伸手都牵扯着冻僵的肌肉。


    “这边!还有几张!”程野的声音在雨幕中断续传来。他不知何时又折返,怀里紧护着主画,另一只手正奋力从狼藉的水洼里捞出几张被踩踏过的画稿,动作迅捷如球场抢断。混乱中,林霁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后仰倒。就在他以为要重重摔进泥水时,一只滚烫有力的手猛地攥住他的手腕,硬生生将他拽了回来。


    是程野。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他紧紧抓着林霁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那双常带玩世不恭的眼睛,此刻却像烧红的炭,灼灼地盯着林霁,声音嘶哑:“看路!画重要,人更重要!”


    两人在倾盆暴雨中,如同两艘在惊涛骇浪里疯狂打捞珍宝的小船。当最后一张还能勉强辨认轮廓的画稿被林霁从泥水里捞起时,他们从头到脚已无一丝干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脸颊,校服沉重地往下坠着,不断滴水。怀抱里那叠厚厚的画纸,早已被彻底浸透,边缘软烂,颜料晕染得面目全非,沉重而无望。


    “走!”程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目光扫过一片狼藉再无抢救价值的展台废墟,果断低吼。他护着怀里同样湿透的画稿,用肩膀顶开慌乱奔逃的人流,带着林霁逆流冲进了最近的教学楼侧门。


    冰冷的空气夹杂灰尘味扑面而来,隔绝了外面震耳欲聋的雨声。世界骤然安静,只剩下两人粗重急促的喘息在空旷走廊里回荡。湿透的衣服紧贴皮肤,寒意如无数细针刺入骨髓。林霁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牙齿轻磕。他低头看着怀里那叠沉甸甸、湿漉漉、色彩糊成混沌的画纸,心脏像泡在冰水里,沉甸甸地下坠,巨大的无声疲惫和失落攫住了他。


    “操!”程野狠狠骂了一句,声音在走廊激起回响。他烦躁地甩甩湿透的头发,水珠四溅。“这鬼天气!”他抬眼看到林霁苍白的脸和失焦的眼神,眉头拧得更紧。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一扇虚掩的门上。“这边!”他不由分说,用肩膀顶开门。


    一股混合着粉尘和旧书本的干燥气味涌入鼻腔。这是间闲置的物理实验室,桌椅蒙尘堆在墙边。正前方,一台老式方头方脑的投影仪安静立在推车上,镜头黑洞洞地对着一面空白的墙,像只沉默的独眼。


    程野径直走过去,近乎粗暴地把怀里那叠**软塌塌的画稿拍在积满灰的讲台上。“妈的,全毁了!”挫败和不甘溢于言表,他随手抓起最上面那张糊得最厉害的画纸,泄愤似的想把它揉成一团。


    “别!”林霁几乎是扑过去的,冰凉的手指猛地抓住程野的手腕,声音因寒冷和急切而发颤,“别揉!…湿的…一揉就彻底碎了…”他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从程野手里抽回那张画纸。纸页吸饱了水,沉重脆弱,颜料晕染流淌,线条色块边界模糊成一片混沌水痕。


    程野的手僵在半空,看着林霁那双沾着泥水颜料、冻得微红的手极其轻柔地将湿透的画纸铺开在落满灰尘的讲台上,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对待稀世珍宝,尽管它已残破不堪。程野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再说话,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湿透的头发。


    林霁没有理会他的烦躁。目光紧紧锁在画纸上那些肆意流淌相互渗透的水痕上。在窗外昏暗天光映衬下,那些混乱的色块和蜿蜒的水迹,竟呈现出一种意料之外的奇异流动感。一个近乎荒诞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星,骤然在他疲惫冰冷的脑海中迸发。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投向那台蒙尘的投影仪,又猛地转向旁边墙壁上那片空白的投影区域。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不合时宜地剧烈搏动起来。


    “程野,”林霁的声音带着奇异的沙哑和热度,指向那机器,“那个…投影仪!电源!快!”


    程野被林霁眼中骤然燃起的亮光惊得一愣。那光芒陌生,带着近乎偏执的狂热,瞬间驱散了他眼中的疲惫失落。虽不明所以,但他几乎条件反射般行动起来。一个箭步冲到墙边,蹲下身,在积满灰尘的插线板上一阵摸索。“咔哒”一声轻响,插头被他用力怼进插座。


    沉寂的投影仪内部传来低沉嗡鸣,仿佛沉睡的机械兽被唤醒。散热风扇转动,吹起细小尘埃。镜头处亮起一小块模糊昏黄的光斑,投射在对面空白的墙壁上。


    林霁深吸一口气,冰凉空气刺入肺腑,却让他更清醒。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拈起讲台上那张湿透糊成一团的画纸。纸页沉甸甸,边缘几乎垂落。他定了定神,屏住呼吸,将这张**软塌塌的纸,轻轻覆盖在投影仪镜头那方小小的、透出光亮的玻璃载物台上。


    嗡鸣的机器瞬间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奇迹发生了。


    那片模糊昏黄的光斑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在对面巨大的空白墙面上,猛地铺开一片无比瑰丽、无比灵动、无比巨大的色彩之海!


    被雨水彻底溶解的颜料,在强光穿透下,显露出最本质狂野的生命力。深沉的群青如夜幕下的深海,肆意流淌蔓延;原本的紫罗兰被水稀释晕染,化作轻盈缥缈的霞光,在深蓝底子上温柔浮动;几抹被雨水冲淡的柠檬黄,像被打碎的金箔,在深蓝与淡紫的缝隙间跳跃闪烁。更奇妙的是那些蜿蜒曲折的水痕,它们在强光映射下,不再是破坏的印记,而是化作了流动的半透明脉络,如同河流枝桠,又似搏动的血管,在巨大的色彩之海中缓缓流淌舒张。


    整个墙面,变成了一幅巨大无朋、不断流动变幻的抽象水彩动画!混沌的色彩在光的魔法下,拥有了呼吸和心跳。


    “我……靠……”程野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墙壁上那片梦幻般流动的光影,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第二个完整的音节。他脸上惯有的痞气漫不经心彻底消失,只剩下纯粹的震撼。他甚至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似乎想去触摸墙上那流淌的深蓝和跳跃的金黄。


    林霁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奔涌的声音冲刷着耳膜,几乎盖过投影仪的嗡鸣。成功了!这个近乎绝望时刻迸发的疯狂念头,竟真的化腐朽为神奇!他顾不上满手脏污冰冷,几乎是颤抖着,飞快拿起讲台上第二张湿透的画纸。


    这一次,他不再小心翼翼,动作带着近乎献祭般的专注急切。湿透的画纸覆上载物台。墙上瑰丽的深海与霞光瞬间隐去,新的色彩风暴席卷而来——那是被雨水冲刷得支离破碎的秋日森林,棕褐、赭石与焦糖色相互渗透流淌,其间夹杂着星星点点顽强保留的翠绿,在强光下化作一片燃烧流动的秋意。


    一张,又一张。每一张被暴雨摧毁的画纸,在光与影的交界处,都获得了浴火重生的机会,展现出截然不同却同样震撼人心的生命律动。程野早已忘了之前的烦躁挫败,像个第一次走进糖果店的孩子,完全被这魔幻景象攫住心神。他主动凑到讲台边,笨拙却小心地帮林霁递那些湿透沉重的画稿。指尖偶尔相触,冰凉中似乎带着隐秘的电流。他不敢大声说话,只是屏着呼吸,看着林霁那双专注得发亮的眼睛在昏暗中映着墙上的光,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睫毛在光影下投下颤动的阴影。


    “翻…翻一下…快!”当林霁急促的低语响起,程野会立刻伸出手,指尖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轻轻捻起画纸一角,帮它完成一次微小的挪移。于是墙上的画面便随着这次挪移,色彩如熔岩般缓缓流动交融,焕发出新的姿态。


    这间弥漫灰尘气息的空旷教室,此刻成了被遗忘的魔法核心。窗外,暴雨依旧狂暴冲刷着世界,发出沉闷持续的轰鸣,仿佛天地间只剩这场永无止境的坠落。然而在这陋室里,光和影交织,水与色共舞,两个湿透的少年并肩站在那面不断变幻奇迹的墙壁前,呼吸微窒,瞳孔里倒映着混沌中诞生的惊心动魄的美。时间仿佛被光晕凝固,只有墙上的色彩在无声流淌诉说。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幅被浸透的残画在光影中耗尽最后的华彩,林霁准备将它移开时,窗外狂暴的雨声,毫无征兆地减弱了。


    那变化极其微妙。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天地间巨大的水帘上轻轻拨动。砸在玻璃窗上的密集鼓点稀疏了,变得轻柔,最终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尾声。紧接着,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意的光芒,穿透了厚重尚未完全散开的云层缝隙,斜斜照射进来。


    它像一柄巨大的、熔化的金红色光剑,劈开了教室内的昏暗。光束精准投射在墙壁那片刚刚黯淡下去、还残留着水渍光影的空白区域。尘埃在这突如其来的辉煌光柱里清晰可见,狂乱飞舞。


    林霁和程野几乎同时转头,望向窗外。


    厚重的云层如同被巨手撕开一道豁口,西沉的太阳就在那豁口尽头。它收敛了锋芒,呈现出无比浓稠温暖的橘红色,仿佛天地间一颗巨大温柔的心脏。瑰丽的夕照慷慨泼洒,为湿漉漉的校园镀上一层流动的液态黄金般光泽。每一片被雨水洗刷过的树叶都在发光,每一滩积水都盛满了熔化的晚霞。远处操场上残留的水洼,像无数面散落的镜子,将天空的壮丽成倍折射。


    一种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般的宁静和温暖,伴随着这光芒,悄然充盈整个空间,也浸透两个少年的心。


    程野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混合着雨后泥土气息和阳光暖意的空气都吸进肺腑深处。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林霁身上。夕照的金辉勾勒着林霁安静的侧脸轮廓,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鼻梁挺直,平日里略显苍白的皮肤此刻被染上一层薄薄红晕,那双总是显得过于沉静的眼睛里,映着窗外熔金般的霞光,亮得惊人。


    程野的嘴角,一点一点向上弯起。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探向自己同样湿透的校服裤子口袋。金属摩擦布料,发出细微声响。他掏出了那块省赛银牌。


    冰冷的金属在夕阳暖光下,不再反射生硬锐利的光,而是流淌着一层温润内敛、如同晚霞本身的柔光。银牌边缘沾着一点干涸的泥渍,是刚才暴雨中抢救的印记。


    程野的目光在银牌上停留一瞬,随即抬起,越过林霁的肩膀,落在教室角落。那里,静静靠着墙的,是林霁设计的班旗支架——一根经过精心打磨加固的不锈钢管,顶端巧妙地设计了一个可旋转的卡扣,简洁稳固。那是文化祭前,林霁在木工房.熬了两个周末的成果,当时还被程野调侃“比打篮球还费劲”。


    程野迈开步子,大步走了过去。他停在班旗支架前,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银牌,又看了看那根打磨光滑的钢管。然后,他抬起手,毫不犹豫地将银牌末端穿过的小环,挂在了支架顶端那个小巧的旋转卡扣上。


    金属与金属轻轻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声“叮”。


    林霁的目光,从窗外那片辉煌晚霞上收回,顺着那声轻响,落在程野的手上,落在那根挂着他省赛奖牌的班旗支架上。他微微一怔。


    程野挂好奖牌,手指在冰冷的金属支架上轻轻弹了一下,发出细微嗡鸣。他转过身,面向林霁,脸上带着一种林霁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坦荡、欣赏和一点点少年人特有的、故作轻松的飞扬神采。窗外的霞光落在他半边脸上,将他挺拔的轮廓染得异常清晰。


    “喏,”程野的声音在夕阳余晖里响起,带着点理所当然的笑意,清晰地穿透教室的寂静,“再好的奖牌,也得配最好的旗杆,对吧?”


    那枚沾着泥点的银牌,悬在光洁的不锈钢支架顶端,在窗外熔金般的夕照里,轻轻旋转,反射出温暖而璀璨的光芒。那光芒,比天边最盛的晚霞还要亮,无声地烙在了林霁的眼底深处,也凝固了这暴雨初歇、夕照熔金的瞬间。一道无形的虹桥,似乎跨越了狼藉的暴雨和此刻的辉煌,悄然连接在两个并肩而立的少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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