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业式冗长的讲话声终于□□场尽头那声尖锐的哨响割断,人群的喧哗瞬间如潮水般涌动起来。七月的天空高远得刺眼,如同一整块毫无瑕疵的蓝玻璃。我抱着塞满旧教材的沉重纸箱,被裹挟在推搡的人流里,像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空气里漂浮着汗水的咸味、纸张的陈旧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属于别离的粘稠感。
“林霁!”一个声音穿透喧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程野逆着人潮挤了过来,校服拉链随意敞开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T恤领口。他额头上沁着薄汗,几缕不服帖的黑发被汗水粘住,眼睛却亮得像夏日正午灼热的太阳。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莽撞劲儿。
“发什么呆呢?走!”他的手指带着汗水的微湿和滚烫的温度,紧紧箍住我的手腕,仿佛烧红的铁箍,烫得我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
我甚至来不及问一句“去哪”,就被他拽着,踉踉跄跄地撞开人流,朝着与校门口完全相反的方向奔去。他奔跑的姿势带着一种天生的、无所顾忌的张力,像一头年轻的豹子。风呼啦啦地灌进耳朵,吹得他敞开的衣角猎猎作响。我抱着那箱沉重的书本,跑得气喘吁吁,肺部火烧火燎,视线里只剩下他飞扬的衣角和那条被汗水濡湿的后颈。
我们最终停在游泳馆那扇巨大的、锈迹斑斑的蓝色铁门外。这里远离了人群的喧嚣,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高大杨树叶片的沙沙声,以及蝉鸣单调而执着的背景音。铁门上挂着一把沉重的大锁,锁链粗得惊人,像一条冰冷的巨蟒盘踞其上,无声地宣告着此路不通。门旁的水泥墙高耸,墙体上斑驳的痕迹诉说着岁月的侵蚀。
“就这儿?”我喘着气,放下纸箱,箱角蹭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来,痒痒的。
“嗯。”程野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带着点熟悉的、属于他的那种冒险家式的狡黠。他搓了搓手,往后退了几步,目光像尺子一样在墙壁上丈量着。接着,他猛地助跑、蹬踏、腾跃——动作一气呵成,干脆利落得惊人。那双穿着普通运动鞋的脚精准地踩上墙壁几处微小的凹陷和凸起,手臂伸长,用力向上一够,整个人便像只敏捷的壁虎,稳稳地攀住了墙头。
他骑在墙头,朝我伸出手,手掌宽大,指节分明,掌心和指腹隐约可见长期打球磨出的薄茧。阳光从他背后猛烈地倾泻下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圈晃眼的光晕,几乎有些失真。
“箱子递给我!”他催促道,声音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兴奋。
我费力地举起那沉重的纸箱,他轻松地接了过去,随手搁在墙内看不见的地方。随即,那只手又伸了下来,坚定地悬在我面前。
“手给我!”
那只手悬在半空,纹路清晰,带着一种莫名的引力。我深吸了一口气,傍晚温热的空气里混合着草木和尘土的气息。我把手放进他掌心。他的手指立刻有力地收拢,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传来,将我向上拉拽。我的脚尖慌乱地在粗糙的墙面上寻找支点,蹭得生疼。身体被他硬生生提起,笨拙地翻上墙头,又被他半扶半抱地接了下去。落地时脚下有些软,踉跄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扶住了我的胳膊肘,那接触的地方像通了微弱的电流,瞬间麻了一下。
“没事吧?”他问,声音很近。
“……没事。”我赶紧站稳,飞快地抽回手。他的掌心残留的温度烙印在皮肤上,久久不散。
我们跳进了游泳馆内部。光线骤然一暗,带着浓重的、被长久封闭后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儿,混合着池水蒸发后留下的水腥气、灰尘的沉闷,还有一种空旷空间特有的寂寥感。巨大的泳池像一个干涸的、巨大的矩形伤口,深蓝色的池底空荡荡地暴露着,只有靠近池壁的地方残留着浅浅一层水洼,倒映着上方高耸的天窗。阳光透过那些菱形的天窗玻璃筛落下来,在地面、在池壁、在那浅浅的水面上投下无数明亮跳跃的光斑,如同碎了一地的水晶。
程野熟门熟路地走到池边,在干燥的瓷砖地上盘腿坐下,正好落在一大片明亮的光斑中心。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
我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坐下。瓷砖冰凉的感觉透过薄薄的校裤料子渗进来,与外面世界的燥热截然不同。他低着头,从口袋里掏出那副白色的耳机,小心翼翼地解着上面纠缠的线,眉头微微蹙着,神情专注得像在拆解什么精密的仪器。他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终于解开了,他分出一只耳机,递向我。
“喏。”
我接过来,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他的指腹,那触感粗糙而温热。我将小小的耳塞塞进耳朵。他按下了播放键。
刹那间,世界被隔开了一半。外面的一切喧嚣——远处操场上模糊的欢闹声、聒噪的蝉鸣、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退潮般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如泉水般涌入耳道的、熟悉到令人心悸的旋律——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
华丽流畅的圆舞曲节奏在封闭的巨大空间里悠扬地回荡起来。弦乐部分温柔地铺展开,如同丝绸般滑过沉寂的空气;木管乐器的加入带来一丝跳跃的轻盈,仿佛阳光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跳舞。这优雅而带着点旧日辉煌气息的旋律,在这空旷、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废弃泳池里响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时空错位般的氛围。它本该属于金碧辉煌的音乐厅,属于衣香鬓影的舞会,此刻却偏偏充盈在这被遗忘的角落,萦绕在我们这两个穿着校服的少年耳边。
程野微微闭着眼,背脊放松地靠着后面的池壁,手指无意识地随着那三拍子的节奏,在冰凉干燥的瓷砖上轻轻叩击着。嗒…嗒…嗒…细微的敲击声奇异地融入了流动的旋律中。他侧脸的线条在菱形光斑的切割下显得格外清晰,下颌到喉结的弧线流畅得近乎锐利。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旁不远处那浅浅的水洼上。阳光慷慨地倾泻其中,将那不大的水面变成了一面破碎而晃动的镜子。波纹被微不可察的气流或某种更深沉的律动牵引着,轻轻漾开。于是,倒映在水中的景象——那巨大的、布满菱形光斑的穹顶天窗,那高耸的、沉默的池壁,还有坐在池边的我们——全都随着水波的晃动而扭曲、变形、碎裂,又聚合。
水中的程野,轮廓被拉长、揉皱,又散开成细碎的光点,像一场流动的梦。水中我的倒影也同样模糊、变形,边缘融化在晃动的光斑里。两个影子随着旋律的起伏,随着水波的荡漾,时而靠近,边缘几乎要融合在一起,时而又被无形的涟漪推开,隔开一道无法跨越的、波光粼粼的鸿沟。靠近…分开…再靠近…再分开…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耳机里,《蓝色多瑙河》的旋律正流淌到最为华彩热烈的段落,小提琴的旋律如同飞溅的水花,欢快奔涌,充满了令人晕眩的旋转感。金色的光斑在水面上疯狂地跳跃、旋转、碎裂,仿佛整池浅水都跟着那激越的节奏沸腾起来,要把水中那两个不断靠近又分离的、被光影搅得支离破碎的影子彻底吞噬、融化。
就在这旋律的浪尖即将拍碎一切的瞬间,程野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清晰地穿透了音乐的洪流,贴着我的耳廓传来:
“新学期快乐,林霁。”
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喧嚣的乐声之海,在我心底激起了一圈迅速扩散的涟漪。我倏地转过头看他。他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侧着头看我。光线落在他眼里,碎成一片细密的、跳跃的星芒,带着一种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温柔的笑意。那笑意太深,也太亮,像夏日的阳光直射水面,晃得人睁不开眼,心底有什么东西猛地一缩,又被那强烈的光灼得发烫。
我几乎是仓皇地再次低下头,视线重新投向那池晃动的水面,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水里的两个影子,因为我的动作,靠得更近了。波光剧烈地摇曳着,将我们模糊的轮廓拉扯、交叠、缠绕。影子的额头几乎抵在了一起,又在下一次水波荡开时迅速分离。如此近,近到能看清水中倒影那被波纹扭曲的睫毛;又如此远,远到隔着永远无法跨越的、动荡的粼粼水光。
像两条被无形的玻璃隔开的鱼。在这晃碎了的、迷离的盛夏光影里,笨拙地、徒劳地一次次游向对方,又一次次被命运般的水波推开。能清晰地看见彼此鳞片上闪烁的光泽,感受到对方搅动水流带来的微颤,却永远,永远隔着那层冰冷晃动的介质。每一次靠近都带着绝望的试探,每一次分离都留下无声的涟漪。
水波兀自晃动着,光影流转,将那两个纠缠又分离的倒影反复揉碎、重塑。耳机里,《蓝色多瑙河》的旋律依旧华丽地奔涌向前,盛大得如同一个永不结束的夏日午后。程野没有移开目光,那带着星芒般的笑意似乎还停留在眼角眉梢,静静地落在我侧脸上。
水中的影子又一次在晃动的金光边缘轻轻相触,随即被更大的波纹温柔地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