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遥的军营驻扎在距京城三十里的苍云山下。
主帐内,炉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笼罩在床榻周围的寒意。军医赵岐第三次尝试为床上的少年把脉,第三次被甩开了手。
"别碰我!"林砚辞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但抗拒的力道却丝毫不减。他蜷缩在床角,湿透的白衣已被换成干净的素色中衣,却仍止不住地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
沈星遥抱臂站在一旁,玄色军服上金线绣制的猛虎在火光下忽明忽暗。他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从土坑里挖出来的少年——苍白的脸,灰蒙蒙没有焦距的眼睛,还有那股子宁折不弯的倔强劲儿。
有趣。
"按住他。"沈星遥简短地命令。
两名亲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钳制住林砚辞的手臂。少年剧烈挣扎起来,散乱的黑发披散在肩头,像只被困的野兽。
"放开!你们...你们与那些刽子手有何区别?"林砚辞喘息着,声音里带着切齿的恨意。
沈星遥挑了挑眉,从腰间解下佩剑,用剑鞘抬起林砚辞的下巴:"那些刽子手?谁把你埋进土里的?"
林砚辞的瞳孔微微扩大,却倔强地抿着唇不说话。
"赵军医。"沈星遥收回剑鞘,示意军医继续。
这次,林砚辞无力反抗了。赵岐粗糙的手指搭上他纤细的手腕,眉头越皱越紧。
"将军,这位公子身上有多处擦伤和淤青,十指指甲几乎全部脱落,肺部有积水和淤血,应是活埋时泥土入肺所致。"赵岐边说边掀开林砚辞的衣袖,露出更多伤痕,"最麻烦的是高热,若不及时退烧,恐有性命之忧。"
沈星遥点点头:"用药吧。"
赵岐转身去配药,帐内一时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声响和林砚辞急促的呼吸声。沈星遥挥手让亲兵退下,自己则拖了把椅子坐到床边,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这个奇怪的俘虏。
林砚辞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无神的眼睛警惕地"望"向沈星遥所在的方向。
"你看不见?"沈星遥突然问。
林砚辞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随即冷笑:"将军何必明知故问?"
沈星遥没有回答,而是伸手在林砚辞眼前晃了晃——毫无反应。那双灰蒙蒙的眼睛漂亮得惊人,却没有一丝神采。
真瞎了。
赵岐端着药碗回来,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林砚辞的鼻翼微动,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我不喝。"他别过脸去。
沈星遥接过药碗,挥手让赵岐退下。帐帘落下后,他用勺子搅了搅药汁,金属与瓷器的碰撞声格外清脆。
"林家的小公子都这么不知好歹么?"沈星遥慢条斯理地说,"我若想害你,何必把你从土里挖出来?"
林砚辞猛地转过头:"你怎知我是..."
"林氏家传玉佩,嫡系子弟才有资格佩戴。"沈星遥用勺子轻敲碗沿,"虽然碎了一角,但上面的云纹错不了。"
林砚辞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褥。沈星遥注意到,即使指甲尽毁,这少年的手依然修长优美,骨节分明,一看就是精心养护过的世家子弟的手。
"你是谁?"林砚辞低声问。
"沈星遥。"
这个名字让林砚辞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沈星遥——沈家最年轻的将军,十八岁便统领北境三军,是当今圣上最器重的武将。更重要的是,沈家与林家,是政敌。
"现在可以喝药了?"沈星遥舀了一勺药递到林砚辞唇边。
林砚辞抿紧嘴唇,摇了摇头。
沈星遥叹了口气,突然伸手捏住林砚辞的下巴,强迫他张开嘴,将药灌了进去。林砚辞剧烈咳嗽起来,黑色的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前襟。
"咳咳...你!"
"敬酒不吃吃罚酒。"沈星遥冷冷道,又舀了一勺。
这次,林砚辞自己接过了碗,仰头一饮而尽。药苦得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却硬是没发出一声抱怨。
沈星遥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随即又恢复冷漠。他起身走到案几旁,拿起那枚从林砚辞身上取下的玉佩细细端详。玉佩背面刻着两个小字——"砚辞"。
"林砚辞。"他念出这个名字,满意地看到床上的少年又是一颤,"林尚书最小的儿子,今年十七,自幼目盲,却精通音律,擅弈棋,有''盲棋圣手''之称。"
林砚辞警惕地面向沈星遥:"将军既知我是谁,打算如何处置?"
沈星遥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回床边,故意将药碗轻轻放在床头的矮几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林砚辞毫无反应——他真的看不见。
"林家三日前以谋逆罪满门抄斩,"沈星遥缓缓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是谁把你活埋的?"
林砚辞的脸色瞬间惨白。他蜷起双腿,将脸埋在膝盖间,单薄的身躯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们...是被冤枉的..."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
沈星遥皱眉。他见过太多死囚喊冤,但眼前这个盲眼少年的绝望不似作伪。更何况,活埋一个已经判了死刑的人,实在多此一举。
"说话。"沈星遥用剑鞘抬起林砚辞的脸,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少年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灰蒙蒙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们落下。
那一瞬间,沈星遥心中某处微微一动。但他很快压下这种莫名的情绪,冷声道:"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否则我帮不了你。"
林砚辞摇了摇头,泪水终于滑落:"没人能帮林家...没人..."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突然前倾,沈星遥下意识伸手接住,发现少年已经昏了过去,额头烫得吓人。
"赵岐!"沈星遥高声唤道。
军医匆匆进帐,见状立刻上前诊治。沈星遥退到一旁,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中的玉佩。
"将军,"赵岐把完脉后神色凝重,"这位公子情况不妙,高热不退,加上之前的窒息伤,若熬不过今晚..."
"用最好的药。"沈星遥打断他,"务必保住他的命。"
赵岐惊讶地看了将军一眼,但很快领命而去。沈星遥站在帐中,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林砚辞,眉头紧锁。
林家谋逆案疑点重重,而眼前这个死里逃生的盲眼少年,很可能是揭开真相的唯一钥匙。
夜深了,营帐外的风声渐紧。沈星遥坐在案前批阅军报,却总忍不住看向床上的人。林砚辞睡得极不安稳,时而呓语,时而抽泣,说的无非是同一句话:"我们是被冤枉的..."
沈星遥放下笔,走到床边。月光透过帐缝洒在林砚辞脸上,为他苍白的肤色镀上一层银辉。沈星遥鬼使神差地伸手,拂开少年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发丝。
就在这时,林砚辞突然睁开了眼睛。
"星星...哥哥...?"他迷迷糊糊地唤道,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
沈星遥的手僵在半空,心脏猛地一跳。这个称呼...
但下一秒,林砚辞的眼神又恢复了空洞,头一歪,再次陷入昏睡。
沈星遥慢慢收回手,眉头紧锁。是错觉?还是...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将军!"亲兵在帐外低声道,"探子回报,有人在官道附近搜寻一个盲眼少年,看装束像是刑部的人。"
沈星遥眼神一凛。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林砚辞,转身大步走出营帐。
"加派双倍守卫,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主帐。"他冷声下令,"另外,派人去查查林家行刑当日发生了什么异常。"
亲兵领命而去。沈星遥站在月色下,握紧了手中的玉佩。
这个叫林砚辞的盲眼少年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