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皮上被火星灼出的焦痕像朵小花开在"程砚秋"三个字旁,她指尖抵着那处,凉意透过纸背渗进骨缝——这信来得太巧了,恰在花嬷嬷翻出科扬案旧账的当夜。
拆信时细绢信囊发出窸窣轻响,她屏着呼吸展开,墨迹未干的字迹在烛火下泛着青:"女官之议若入朝,恐触龙鳞。
某已说动礼部周大人,拖至秋闱后再议......"后半句被墨点洇开,却清清楚楚落着程砚秋私印。
烛泪"啪"地坠在案几,溅起细小的火星。
冉梓喜捏信的手背上青筋微跳,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三日前她才让宋子安将《女官制利弊疏》抄本送进都察院,程砚秋竟这么快就动了阻截的心思。
"好个''拖至秋闱后''。"她低笑一声,尾音里裹着冰碴,"秋闱后新科进士入仕,程家门生遍朝堂,那时再议......"
花嬷嬷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捧着个檀木匣:"姑娘,奴婢连夜去了城南刻字坊,拓印的薄纸备好了。"
冉梓喜抬眼,见老嬷嬷鬓角沾着星点墨渍,想来是亲自守着工匠拓印。
她将原信小心覆在薄纸上,指尖顺着字迹轮廓轻压:"抄三份。
一份送都察院周御史,一份给西市说书的张铁嘴,最后一份......"她顿了顿,"寄去江南,给当年科扬案受害举子的遗孤。"
花嬷嬷点头,接过信时袖口扫过案上那叠程家账册:"程家西书斋的账,奴婢让人盯着了。
前日还往通州运了十车书,说是''捐赠书院''——"
"倒会挑时候。"冉梓喜将拓好的信收进袖中,"明日让宋子安去寒江诗社转一圈,就说冉家庶女谢过程先生美意,不过书院要的是''明捐'',得在城门楼子贴榜公示。"
窗外起了晨风,吹得窗纸簌簌响。
冉梓喜望着案头新到的《女子书院章程草案》,墨迹未干的"典籍馆""议政学堂"几个字被风掀起一角,像要振翅飞起来。
第二日卯时三刻,唐夫人的软轿就停在了冉府角门外。
她扶着丫鬟下轿时,鬓边珍珠步摇颤得像落了星子:"昨日回去让管家翻出庄子契,城郊那处带暖阁的院子,年租只收五两——"
"唐姐姐这是要折煞我。"冉梓喜笑着引她进正厅,宋子安和陆婉儿已候在案前。
陆婉儿见了唐夫人,慌忙福身,袖中露出半截诗稿:"昨日按姑娘说的,我改了《咏织妇》,把''忍泪理机杼''改成了''掷梭问青天''......"
"好!"唐夫人眼尾微弯,"这才是我云煌女子该有的底气。"她翻开案上的草案,指尖停在"女子议政学堂"那页,"每月三堂时政课,需得请几位敢说话的先生......"
"学生愿去请林老夫子!"宋子安突然直起腰,"上月他在醉仙楼骂''女子无才便是德''是放屁,被酸腐文人堵在巷子里——"
"宋公子慎言。"冉梓喜笑着摆手,目光扫过陆婉儿发亮的眼睛,"先把章程捋清,明日文会时让来听的小娘子们提提意见。"
三日后的文会设在城西观音庵偏院。
冉梓喜站在竹帘后,听着院中的动静:"今日讲的是《后汉书·列女传》,班昭写《女诫》是为教女子明理,不是锁女子于闺阁......"
"那为何后来只传《女诫》不传《东征赋》?"底下有人问。
"问得好!"冉梓喜掀帘而出,青衫在风里荡开,"因为有人怕女子读了《东征赋》,会知道天地不止绣楼那么大——"
满院寂静。
片刻后,陆婉儿第一个鼓掌,掌心拍得通红:"姑娘说得对!
我阿姊前日还说,女子学这些有什么用?
我要把今日的话抄给她看!"
更令冉梓喜意外的是,五日后她正和唐夫人核对书院用度,夏荷捧着个金丝楠木匣进来:"门房说宫里的人送来的,说是长公主身边的嬷嬷。"
匣中铺着杏黄缎子,压着张洒金笺:"闻西市女子讲坛论史,见解独到。
孤欲得讲稿,望允。"朱红印鉴是"明华长公主"。
冉梓喜捏着信笺,指尖微微发颤。
她望向窗外,晨雾里掠过几只雀儿,扑棱棱飞向宫墙方向——原来这把火,已经烧到金銮殿脚下了。
程砚秋的"和解信"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那是个阴云密布的午后,寒江诗社的书童捧着个锦盒站在冉府门前,盒中是卷《古今才女集》,信笺上写着:"前日闻冉姑娘欲办书院,某愿以家藏典籍相赠,略表寸心。"
"程先生倒是会挑日子。"花嬷嬷捏着信笺嗤笑,"昨日都察院周御史刚上了《请重议女官制疏》,今日就来示好。"
冉梓喜翻着那卷《古今才女集》,书页间夹着张程家书斋的藏书目录。
她指尖停在"宋版《论语》"那行,突然轻笑:"回程先生,冉家小门小户,受不得这样的厚礼。
不如把书送到城门楼子,让全城百姓都看看程先生的雅量——"
"姑娘是要把程家的''捐赠''变成当众立誓?"宋子安眼睛一亮,"这样他若日后使绊子,便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正是。"冉梓喜将信笺折成方胜,"文人最重名,他既想当君子,我们便给他搭个戏台子。"
入了夜,冉梓喜在书房将所有证据一一整理:程砚秋的科扬案朱卷、与礼部的密信拓本、周御史的支持函......铁匣"咔嗒"落锁时,窗外传来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她推开窗,晚风裹着槐花香涌进来。
月轮被云遮住大半,像枚未磨亮的银锭。
冉梓喜望着东城墙方向,那里是礼部衙门所在:"你若不动,我便不动;你若再动......"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夏荷掀帘进来,鬓发被风吹得凌乱:"姑娘。
宋公子骑马撞了角门,说礼部......礼部明日要宣旨。"
"宣什么旨?"
"女官制度重议案......"夏荷喘着气,"提前到十日后审议。"
冉梓喜的指尖在窗沿叩了两下,唇角慢慢勾起来。
月光突然破云而出,将她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柄出鞘的剑。
"备车。"她转身取过斗篷,"去唐夫人府上。"
院外,管家提着灯笼匆匆走过,嘴里念叨着:"老爷的寿辰还有半月,得让厨房先备着燕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