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执笔的手虚虚悬着,墨点在"三从四德"四个字上洇开,将"德"字的右半边晕成一团模糊的黑。
"姑娘,该喝药了。"夏荷端着药碗进来时,正见她盯着那团墨迹发怔,药香混着霉味在屋里漫开。
冉梓喜抬眼,眼尾还泛着病态的红,指尖却悄悄掐了掐掌心——这副虚弱模样,得演得再真些。
"放着吧。"她将笔往砚台里一搁,抄本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倒像是孩童初学。
夏荷会意地把药碗放在案头,余光瞥见窗台上摊开的几页纸,正是方才她故意"遗漏"的《闺训》残页。
等夏荷掩上门出去,冉梓喜立刻掀了锦被下床。
床榻内侧的暗格里,谢知书托人送来的《古今笔锋考》正泛着墨香。
她翻到"双钩填墨"那章,烛火映得书页忽明忽暗:"凡作伪者,必露笔压之异......"
前日诗稿风波里,柳氏派苏巧儿模仿她笔迹栽赃,却反被陆文清拆穿。
这局她布得巧,可柳氏那只老狐狸哪会轻易认栽?
冉梓喜指尖划过书页上的批注,嘴角勾起冷笑——她要的就是柳氏不甘心,要她急着找破绽,急着再出手。
正想着,窗外传来碎玉般的脚步声。
她迅速把书塞回暗格,重新躺回床榻,刚扯过锦被盖住半张脸,门就被推开了。
"哟,这病得倒重。"柳氏的声音像浸了冰碴子,她扶着丫鬟的手跨进门槛,珠钗在鬓边乱颤,"我特意让厨房炖了雪梨羹,庶女再金贵,也不能失了规矩。"
冉梓喜强撑着要起身,却被柳氏按住肩膀:"躺着吧。"
她的指甲掐进冉梓喜肩窝,目光扫过窗台的《闺训》抄本,又落在案头的药碗上——药汁浑黄,表面浮着一层未搅开的药渣,看着倒真像每日按时喝了。
"听说你近日总让夏荷去前院取书?"柳氏忽然弯腰拾起地上的笔,笔杆上还沾着未干的墨,"《女诫》都抄不利索,倒学人家看杂书?"
冉梓喜咳得蜷起身子,指节攥得发白:"是...是陆先生说,我...我抄《女诫》用心,许我...许我看半卷《论语》..."
柳氏的瞳孔缩了缩。
她盯着冉梓喜泛红的眼尾,又扫过那几页歪扭的《闺训》,心里的疑云却更重了——前日诗稿的破绽露得太巧,陆文清突然转了风向,倒像是有人在背后点了他的穴。
"好好养着。"她甩下帕子,转身时珠钗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若再闹出什么诗社的事..."
门"砰"地关上。
冉梓喜望着天花板长出一口气,手指悄悄摸向枕下——那里压着半块碎玉,是生母留下的,触手生温。
"姑娘,柳氏的马车出后门了。"夏荷掀帘进来时,手里还提着药渣桶,"往城南老巷去的,像是去见什么人。"
冉梓喜坐起身,将碎玉收进妆匣:"去把花嬷嬷叫来。"
花嬷嬷进来时,鬓角沾着碎发,手里还攥着半块未绣完的帕子。
她往门口望了望,压低声音道:"方才我在廊下听见,柳氏把当年在翰林院誊抄密卷的周老倌请进府了。
那老东西最会辨笔迹,姑娘前日的诗稿..."
"所以我要给柳氏找点别的事操心。"冉梓喜从妆匣里取出一卷纸,封皮上"女子议政论"几个字力透纸背,"嬷嬷去城南陈大夫那儿,就说我新得的药方要请他过目。
这卷纸...劳您转交给张大人。"
花嬷嬷的手微微发颤。
她捏着纸卷,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家小姐也是这样,在闺房里写些"女子当自立"的文章,后来被老夫人撕了个粉碎。
如今这丫头,倒比当年的小姐更狠更韧。
"我这就去。"她把纸卷塞进药篮底层,又抓了把枸杞盖上,"柳氏要查笔迹,总得花些时日,足够咱们把火引到别处。"
月上柳梢时,冉梓喜坐在案前,借着月光往信笺上洒金粉。
夏荷捧着个檀木匣站在一旁,匣里躺着半页诗稿,字迹清瘦如竹枝:"寒香映雪骨,不与百花同..."
"这是前日在诗社听来的残句。"她将诗稿折成小团,塞进夏荷的耳坠里,"你明日去厨房取点心,故意在柳氏的贴身丫鬟春桃面前跌一跤,让这诗稿掉出来。"
夏荷攥着耳坠,眼睛亮得像星子:"姑娘是要让春桃以为,这是咱们偷偷写的?"
"不止。"冉梓喜又取出一张纸,墨迹未干,笔锋却与陆文清如出一辙,"夜里你带阿福去柳氏的妆匣底,把这个放进去。"
夏荷接过纸,倒抽一口凉气:"这...这是陆先生的笔迹!"
"陆文清最恨被人当枪使。"冉梓喜的指尖划过纸页,"柳氏若发现这诗稿,定会怀疑陆文清暗中帮我;
陆文清若发现诗稿在柳氏那儿,又会觉得柳氏在算计他。"她抬眼时,眸中寒芒一闪,"他们斗得越狠,我越能腾出手做该做的事。"
更鼓敲过三更,陆文清在书斋里翻着刚收到的诗稿。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阴影,他捏着那张"匿名诗稿"的手微微发紧——
这字迹,分明是他去年替冉老爷写奏折时惯用的"颜体",连运笔时的顿点都分毫不差。
"谁送进来的?"他猛地抬头,盯着门外的书童。
"是...是柳夫人房里的春桃姑娘。"书童缩着脖子后退,"她说在妆匣底发现的,怕有什么要紧..."
陆文清将诗稿往案上一摔。
他想起前日冉梓喜病恹恹的模样,又想起柳氏看他时那欲言又止的眼神,忽然觉得这冉府里的水,比他想的更深。
西厢房里,冉梓喜倚在床头,听着窗外的更声。
夏荷替她掖好被角,轻声道:"都办妥了。"
"接下来,轮到他们互相猜忌了。"冉梓喜望着窗外的月亮,嘴角勾起一抹笑。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夏荷刚要去开门,就听外头有人喊:"陆先生!
陆先生您慢些——"
冉梓喜的笑意微滞。
她与夏荷对视一眼,窗外的月光被云遮住大半,将"破枷书院"的门匾映得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