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未消的池面结着薄冰,几簇深绿的浮萍挤在冰缝里,根须在水下交缠,倒比那些独自漂着的枯叶更有生气。
风从檐角滑过,水面泛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仿佛谁在低声啜泣。
她指尖抵着算盘珠,突然“咔”地一声把算盘扣在桌上——
这声脆响惊得夏荷从廊下缩了缩脖子,连檐下的麻雀都被吓得扑棱棱飞走,抖落几片枯枝上的霜花。
“夏荷,去把前儿抄诗用的竹纸取来。”
她转身时鬓边银簪晃了晃,眼尾微挑,“再让门房老张头备辆带棚的骡车,申时三刻等在角门外。”
夏荷应了一声,刚要退下,又被她叫住:“对了,把我藏在妆匣最底层的檀木印版也带上。”
见小丫头瞪圆了眼睛,她低低笑出声,笑声像风吹过窗纸,带着几分俏皮。
“怕什么?那印版又不刻春宫图,刻的是‘愿为浮萍聚,莫作孤舟行’。”
深夜,兰溪书院后的旧书坊里,老匠人的刻刀在梨木板上走得飞快。
木屑簌簌落下,带着淡淡的木质清香。
烛火摇曳中,刻刀划过木纹的声音如同细雨打在瓦片上,清脆而有节奏。
冉梓喜裹着斗篷缩在角落,看那八个字渐次成型。
油墨的香气混着松木熏香钻进鼻腔,她望着版面上“浮萍聚”三字,想起白日里诗社那些老学究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他们骂她“女子干政有违伦常”时,倒忘了《诗经》里还有“伯兮朅兮,邦之桀兮”的女子思夫诗。
三日后,云煌城最热闹的西市街。
“新到的《浮萍集》嘞!才女手写的诗册子,买一本回去给家里姑娘瞧!”卖书摊的王婆举着蓝布包裹的小册子,嗓门儿比往常高了三度,声音穿透人群,像一柄锤子敲在铜锣上。
围过来的多是些戴面纱的小娘子,有个穿月白襦裙的姑娘掀开一角,念出第一句:
‘愿为浮萍聚,莫作孤舟行’——姐姐,这说的是不是咱们?她声音轻柔,却引来一阵窃窃私语。
“嘘!”旁边穿青衫的书生凑过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压低声音,“这诗里有讲究。浮萍看似无根,聚在一起却能覆满池塘;
孤舟再快,也抵不过风浪。姑娘家若能像浮萍这般抱团,未必不能……”
他突然住了嘴,左右张望一番,压低声音,“未必不能议议国事。”
话音未落,人群里响起细碎的抽气声,像是有人踩碎了一地冰碴。
几个年纪稍长的妇人攥紧了帕子,眼尾泛红——她们年轻时也念过《女诫》,却从未想过,原来“女子无才便是德”之外,还能有“女子亦有志”的说法。
这厢西市闹得沸反盈天,冉府正院的紫檀木茶盏却“砰”地碎在青砖地上。
柳氏扶着妆台的手直抖,指甲在螺钿花纹上刮出白痕:
“反了!这小蹄子当冉家是她的戏台子?满大街发什么劳什子诗册,当街议论朝政,传出去冉家还要不要名声?”
“主母消消气。”大丫鬟春桃忙蹲下身捡碎片,“许是那贱蹄子被诗社的酸文人撺掇了,未必真懂轻重。”
“懂轻重?”柳氏抓起案上的《浮萍集》摔过去,“你瞧这诗里写的‘莫作孤舟行’——
孤舟?她当冉家是要把她赶出去的孤舟?”
她突然目光扫过窗纸上冉婉容的影子,放软了声调,“容儿,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冉婉容掀帘进来,素白裙裾扫过满地茶渍。
她垂着眼,绞着帕子道:“妹妹许是被外头的闲言乱了心。母亲若怕她再惹事。
不如……”她咬了咬嘴唇,“不如让她在闺阁里抄三个月《女诫》,静心些。”
柳氏的嘴角终于往上勾了勾。
她拍了拍冉婉容的手背,对春桃道:“去请老爷来正院。就说……就说二姑娘在外头闯了大祸,要商量家法。”
此时东跨院的冉梓喜正捏着茶盏,看夏荷慌慌张张掀帘进来。
小丫头鬓发散了一绺,额角还沾着草屑:“姑娘,我方才听见门房张叔跟马夫说,夫人房里的春桃去请老爷了,脸色跟谁欠了她八百两似的!”
冉梓喜的指尖在茶盏沿上敲了敲,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她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余晖洒在她的肩头,仿佛披上一层金光。
她突然笑出声:“来得倒快。夏荷,去把花嬷嬷请过来。就说我旧疾犯了,要她送安神汤。”
花嬷嬷进门时,手里的药罐还冒着热气,蒸腾的雾气模糊了视线。
她掀开帘子的瞬间,目光与冉梓喜相撞——那是只有主仆间才懂的暗号。
冉梓喜扶着额呻吟:“嬷嬷,我这头疼得紧,怕是要请个大夫……”话没说完,一张叠成小方块的纸就从袖中滑进药罐的夹层。
花嬷嬷的手顿了顿,旋即盖上木塞:“姑娘放宽心,老奴这就去前院请王大夫。”她转身时,腰间的钥匙串叮当作响,混着药罐里“咔嗒”一声——那是密信碰到铜钥匙的轻响。
三日后的早朝,都察院御史陈正清的奏本在金銮殿上掀起风浪。
他捧着《浮萍集》跪在丹墀下,声如洪钟:“臣闻‘诗言志’,今民间有才女作此集,言‘愿为浮萍聚,莫作孤舟行’,实乃我云煌文风昌明之兆。
臣请旨,于各州设立女子书院,教女子识字明理,他日或可助我朝更添栋梁!”
龙案后的皇帝放下茶盏,目光扫过阶下争执的两派大臣——左边是捋着胡子骂“妇人干政乱纲常”的礼部老臣,右边是频频点头称“可试”的年轻学士。
他敲了敲御案:“此事着礼部与都察院共议,三日后呈折子。”
消息传到冉府时,柳氏正捏着茶盏看《云煌日报》。
头版赫然印着“御史陈正清奏请女子书院”,旁边还附了半首《浮萍集》的诗。
她“啪”地合上报纸,指节发白:“这小蹄子到底勾搭上谁了?连御史都替她说话!”
冉梓喜却在此时换了身湖蓝儒生长衫,罩着半幅青纱面巾,出现在城南的“清韵轩”。
这里正举办一扬“女子教育”辩论会,对面坐的是前几日在诗社骂她“不知廉耻”的李举人。
空气中浮动着墨香和茶烟,窗外的风穿过竹帘,带来一丝凉意。
“李大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礼记》有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
难道女子连‘知道’的资格都没有?”她掀了掀面巾,露出一截小巧的下巴,声音清亮如泉水击石,“又说‘女子议政有违祖制’——
请问祖制哪条写着女子不能读书?汉有班昭注《汉书》,唐有薛涛制松花笺,难道她们都是违了祖制的?”
李举人涨红了脸,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台下突然爆发出喝彩声,几个大胆的姑娘掀了面纱鼓掌:“说得好!”“我们也要读书!”
冉梓喜望着台下发亮的眼睛,心中一暖。
她正要再说什么,忽觉袖中传来震动——是夏荷塞进来的纸条。
展开一看,上面只写了三个字:“诗社擂。”
散扬时,夕阳把青瓦染成金红色。
冉梓喜裹紧斗篷往巷口走,听见两个书生在身后议论:“你说这‘墨梅先生’的弟子到底是谁?前日诗社程先生还说要设擂,怕是要会会这位女才子了……”
她脚步微顿,眼尾弯成月牙。
风掀起面纱一角,露出耳后一点朱砂痣——
那是生母临终前用胭脂点的,如今在夕阳下红得像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