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角像是被钝器砸过,她扶着青砖墙坐起来时,指尖触到的粗粝触感让她猛地一怔——
这不是她读研时那间贴满文献的出租屋,墙上斑驳的水渍带着股霉味,案上缺了口的瓷盏里,冷茶结着层薄垢。
“小姐醒了?”
门帘被掀起道缝,花嬷嬷佝偻着背挤进来,手里端着碗小米粥。
老仆眼角的皱纹堆成沟壑,见她醒了,眼眶先红了:“昨儿又咳了半夜,您这身子……”
冉梓喜张了张嘴,陌生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她穿越了,穿成云煌国冉家庶女,生母早逝,继母柳氏掌家,把她扔在西跨院这处连下房都不如的破院子里。
原主本就体弱,昨日被粗使丫鬟故意绊了一跤,这才晕了过去。
“嬷嬷,我没事。”她压下翻涌的情绪,接过粥碗时瞥见自己手腕上的红痕——是方才摔的。
现代汉语言文学硕士生的意识与原主记忆重叠,她突然想起导师说过的话:“古文献里藏着活的历史。”现在倒好,她成了历史里的活物。
“前院传话,夫人说中秋家宴,各房都要去正厅。”花嬷嬷压低声音,往门外觑了一眼,“您且记着,少说话,莫要招眼。”
招眼?
冉梓喜垂眸盯着粥里晃动的倒影。
镜中女子眉峰微挑,眼尾带点天生的媚态,偏生此刻唇色发白,像朵被踩进泥里的海棠。
她捏紧碗沿,指节泛白——原主从前总想着忍,可忍到最后,连命都没了。
正厅的鎏金烛台照得人睁不开眼。
冉梓喜一踏进去,便闻到浓得发腻的檀香,混着桌上清蒸鲈鱼的腥气。
上座的柳氏着月白缎子裙,腕上翡翠镯子碰得叮当响,见她进来,指尖在案几上敲了敲:“梓喜来了?坐吧。”
位置在最末,离主桌足有三步远。
冉婉容坐在柳氏下首,穿湖蓝绣荷裙,见她过来,眼尾微挑:“庶妹这身子,可还受得住?”
“托姐姐的福,能坐。”冉梓喜落座时,余光瞥见廊下几个丫鬟捂嘴笑——她们方才在偏院,可是连热水都不肯给她端的。
酒过三巡,柳氏突然放下酒盏:“今日中秋,该有些文趣。梓喜,你素日爱读书,背段《诗经》听听?”
满座静了。
冉梓喜抬眼,正撞进柳氏似笑非笑的目光里。
原主记忆翻涌——半月前,她在井边听见两个丫鬟闲聊,说柳氏特意让账房少送了月钱,偏生原主不敢计较;
三日前,厨房送了盘酸梅糕,嫡女房里是蜜渍的,她这里却是没去核的。
“《豳风·七月》如何?”柳氏端起茶盏,茶烟模糊了她的表情,“‘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那段。”
冉梓喜喉间泛起冷笑。
《七月》篇幅极长,原主从前被苛待,哪有正经学过?
可她是谁?
读研时为了写《<诗经>版本校勘》,把十三经注疏倒背如流。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她声音清冷,字句如珠落玉盘。
背到“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时,眼尾扫过柳氏——那女人的指尖正掐着帕子,指节泛白。
满座宾客开始交头接耳。
有个表舅母笑着道:“到底是冉家女儿,这记性!”
“记性好算什么?”柳氏突然插话,茶盏重重搁在案上。
“文才文才,总得能作。梓喜,即兴赋首《秋思》吧。”
厅里温度骤降。
冉婉容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眼波流转间全是看好戏的意味。
秋思?
冉梓喜垂眸,指甲轻轻掐进掌心。
她想起穿越前整理的中唐诗人马戴的《灞上秋居》,原句“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道尽漂泊之苦。
可此刻,她眼前晃过西跨院缺了口的瓷盏,晃过昨日摔在青砖地上的药碗,晃过柳氏方才掐帕子的手。
“落叶他乡树,寒灯照孤魂。”
她抬眼时,眼尾微挑,声音里带了丝清寒:“孤魂无依,最是秋深。”
满座死寂。
“好!”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三叔父,拍着大腿笑,“这‘照孤魂’比原句更添凉意,妙啊!”
“妙什么?”柳氏的声音发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写什么‘孤魂’?成何体统。”
“夫人这话说的。”二婶婶抿着嘴笑,“诗言志嘛,梓喜这诗,倒像是诉诉委屈。”
冉婉容的指尖绞着裙角,绣的并蒂莲被揉成一团。
她抬头时,正撞见冉梓喜似笑非笑的目光,心头一跳——这个从前总缩在角落里的庶妹,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锋芒?
散席时,柳氏摔了茶盏。
“啪”的一声,瓷片溅到冉梓喜脚边,她弯腰捡起一片,对着烛火看了看——是定窑的,怪不得柳氏心疼。
“小姐,回吧。”花嬷嬷扯了扯她的衣袖,声音发颤,“夜里凉。”
西跨院的灯盏刚点上,花嬷嬷就推门进来了。
老人关紧门,从怀里摸出个蓝布包,打开是块半旧的玉佩:“这是夫人的,她走的时候……”
“嬷嬷。”冉梓喜按住她的手,“您想说什么?”
花嬷嬷的眼泪掉在玉佩上,砸出个水痕:“夫人当年也是这样的才学,被人说成‘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反例,最后……最后喝了毒酒。小姐,您今日太露锋芒了……”
冉梓喜的指尖顿住。
原主记忆里那个总是咳着给她绣肚兜的女人,原来死得这样惨。
她捏紧玉佩,凉意透过掌心渗进骨头里:“嬷嬷,您说,若是这锋芒,能劈开这世道的枷呢?”
花嬷嬷愣住。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映着冉梓喜眼里的光——那光太亮,像要烧穿这满室的黑暗。
深夜,冉梓喜坐在案前。
她摸出花嬷嬷留下的旧笔,沾了沾墨,在纸上写下“落叶他乡树,寒灯照孤魂”。
墨迹未干,她又在旁边添了句“他年若得凌云笔,要写人间女子名”。
烛火在她眼底晃出细碎的光。
她望着窗外渐沉的月亮,轻声道:“明日,该练练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