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深没有闷头栽进去,而是惴惴不安地站在那块残破匾额的正下方,给众人上眼药:“先声明,不是我怂,我也拿不准是不是进去就出不来了,除了张耿,你们不用陪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什么?!”没被除名的张耿大惊失色,抓住‘有进无回’这个成语就迅速脑补出了一场惨剧,他倒吸一口凉气,像没听清什么意思似地凑出耳朵:“出不去?那、那我我也……”
他像贼一样踮脚往后悄摸挪了几步,以为没人注意,扭头就要开溜,结果叶亭大步上来,一个拎小鸡的动作直接让这贼现了行,声线清冷脆越:“去哪儿?”
“哎,哎哥,哦不,领导!”穷途末路想当回逃兵真不容易,张耿悲催地扭动脖子回看叶亭,却撞进了他犀利的眼神,赶紧又转回来,自找台阶下:“我突然想起来我这手上一堆工作还没做完呢,要不然我回去交代一下……”
孟深重新审视着张耿,嘴角抽了又抽。
他心想,这愣头青在这儿混了几个月,怎么脑子比学校用不上的教材还新,好歹打听一下跟自己共事的都是什么成分吧?尤其是现在拎着他后脖子的叶亭,这天才可是底下最难忽悠的鬼。
果然,叶亭毫不费力地制着张耿,无情地揭穿他道:“临阵脱逃可不是东门的基本素养。”
转动视线之际,张耿又挨了孟深一支冷箭,总算清醒了,识时务地放下他那三脚猫功夫,连连道是。
他在叶亭的手上几乎把整条脖子都挂了起来,眼看就要双脚离地转圈,叶亭看他态度又端正了,才宽宏大量地放了他一马。
松手丢下张耿,叶亭望着那堵能影响怨力走动的石门,心头涌上莫名的兴奋。他不知不觉就掰起了指关节,在咔咔作响中自信宣告:“可以进去。”
“我好歹也看过几本书,做过几堵门。鬼门的基本规则是有进就有出。像这种只能进不能出的规定,大多只是为了震慑来者,不让外人轻易闯入。”
“嗯,我同意叶哥的说法。”沈听出声附和道:“能在书上写下这条规定的人,应该是从里面出来的幸存者。只是出来条件苛刻,为防止后人误闯才会夸大其词。”
叶亭打了包票,加上沈听的猜测,孟深浮躁的心这才得到了真正有效的安抚。
他不再犹豫,转头一个猛扎就进去了。
“呃……”叶亭欲言又止,试图挽留的手滞在半空,汗颜道:“也、用不着这么干脆吧?”
其实他对这个迷城的了解也只在皮毛,所以刚才的话多少有点吹牛的成分。只记得这是个有归属的领地,建立不过百年,也不算禁区。至于主宰这个小破地方的是神还是鬼,书上没有过多记载,而且那书也没有多少个年头,最多二十,跟他下来之后在这待的时间差不了几年。
“哥!哦不,领导,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我先上路了,在前面等你们!”向来怂包的张耿也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完全无视了叶亭稍显尴尬的神情。
关键他还低头抹了把感动至深的眼泪,小跑着追上了孟深的影子。
沈听最擅长不动声色的观察,他注意到了叶亭少见的不安,但当时已经来不及拦孟深了。
就算有机会他也不会拦,那个人走得就像时针,而他的心是秒针,总会夜以继日又义无反顾地围着他转。
至于能不能出来,对他来说,也没那么重要。
叶亭眼睁睁地看着沈听也没入了那一片伸手只见雾气的地界,瞬间面如土色,终于有了点后悔把牛吹死的懊恼。
但他只愣了一刹,应对的办法就浮上了心间。
叶亭一秒召出青蝶,在它身上留了一道求助音:“易寒,速来迷城!我们要进里面找府君的小儿子,我没把握能按时出去,你来的路上记得搬点懂行的救兵!”
他行事谨慎,从不打无准备的仗。在不熟悉迷城的前提下,叶亭担心会有禁制隔绝蝶讯,因此选择留音,这会比传讯更加稳妥。差遣了青蝶给易寒传讯,他又派了只紫蝶飞往监测组,去找风悉。
孟深进来走了没两步,就很没安全感地回头看了眼身后。无事发生,却也不见任何人影,只有被他冲开过的迷雾形状在回应他来时的轨迹。
奇怪,上一秒他还听见张耿在耳边嚷嚷“等我”,这才分开不到五米的距离,怎么人就不见了?
就在他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际,脖子以下的身体被一阵冷意侵袭,这种感觉仿佛浸泡在冰水当中。孟深本能地低头去看,发现胸膛以下都被浓重的迷雾漫过了,别说其他人,他现在连眼皮底下的手脚都要看不清了。
他脚步打了个转,焦急地环顾四下,出声喊道:“哥,沈听,张耿?你们进来了吗?”
孟深唯恐漏听,屏气凝息地等了一会儿,却久久没有回应。
差点把自己憋成个球的孟深决定了,绝不待在原地坐以待毙,他边留意四周的变化边高度警惕地往前走。
他伸手去拨雾,手感出奇地有分量,像在撕扯柔软的棉花。
“哥,你们在哪儿!能听到我说话吗?!”孟深提高声量,又喊了一句,四周还是静得只有自己的声音在回应。
迷城?要不要这么应景?
孟深长长地‘唉’了声,终于领会到这个破地方取名的含义了。
按理说,雾气这么浓,应该是个十分庞大的幻境。
他和张耿明明一前一后进来,离得这么近,还是被分开了。孟深这么琢磨着,总觉得这布局的人似乎要将他们各个击破,那他再找下去,最后也是竹篮打水。
往里走了十来分钟,孟深明显察觉到身上的冷意在消退,雾气最后散得只剩几缕,孤零零地缠在空无一物的四周。
这时,他耳边忽然响起秋千荡起的声音,像常年没人使用而生了锈,带着行将就木的嘎吱声,一下又一下,规律地嘶鸣着。
孟深猛地回头,原本什么都没有的身后,凭空产出了一个小区公园,园内有一系列配套的健身器材。他顺着声源追去,那秋千就在他的右前方。
一条空着,另一条上面坐了个黑漆漆的人影,两双纤细的腿支在地上,毫无干劲地晃着。
孟深定睛一看,整个胸腔轰地烧起火来,他暗自骂了声‘草’,脚下生风地朝秋千杀了过去。
他动作粗暴地将他们找了半天的少年从秋千上一把拽了下来,大声喝斥道:“你个小屁孩!乱跑什么!你知不知道整个东门为了找你,全都搭进来了!”
少年脚下没站稳,慢悠悠地仰起头来,看着风风火火跑过来训他的孟深,语气平常得过分:“我实在好奇就到这儿来了,你们带我去的地方我以前都去过了,很无聊。”
“那你直说不行?气都不喘就溜了,有没有想过你出了事,我们怎么向你爹交代!”
少年一意孤行的态度再次激怒了孟深,他心下火烧火燎,感觉再不控制就要被钻出窟窿来了。
他本来不想跟这种完全不会考虑别人的小屁孩计较,看他做的这档子事就知道了。可是现在要是不训他,他还得在他们身边待一周,指不定还会给他们招来新的幺蛾子。
少年挨了训,先是一脸懵,眸子惊诧地颤动了会儿,又恢复了原来的死水一潭。
平日里父亲与仆从对他百依百顺,从不对他说一个不字,只有母亲会对他叹息摇头,没想到出了家门口,竟然有人敢冲他大呼小叫。他一时没觉过味来,暗自想了想,原来这世上还存在除母亲外不顺从他心意的人。
“有报告行踪的规矩吗?我爹没教过我。”这少年说话的语气和他的眼波一样没有丝毫起伏,见孟深脸上的火越烧越旺,他脑子转了转,似懂非懂地反省道:“哦,那我下次注意。”
孟深:“……”
考虑到叶亭的叮嘱……算了,刚才他的言辞已经够激烈了,现在就算放柔语气也于事无补。
孟深眯起眼睛,几乎拉成一条缝隙,唇角往上扬起,整个表情似笑非笑,毒蛇一般危险:“你在一府什么样子我不管,你也可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但你既然到了东门,就得守东门的规矩,你要是还跟待在家里一样我行我素,不仅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也是在挑战我们的规则。下场如何,你的好父亲不可能没跟你提过。”
“还有重点是——我最讨厌给人擦屁股!”
“明白?”孟深咬牙切齿地说完这么一通,伸出一根手指,隔空戳向他。
“明、明白……”少年磕磕绊绊地回应道,眼里的眸光正在委屈地跃动:“所以,你可以放我下来了吗?我的脚悬空很久了……”
“啊?”孟深往下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这个举动是将他整个人提溜在半空的。少年的脚尖堪堪着地,艰难地点着地面。
“……哦。”孟深赶紧松了手,将这条罪恶的右手掩回了腰后。
少年在地面找回了支点,第一时间是整理被抓乱的衣领,然后才揉着痛处,抬眸望着比他高一截的孟深。
“我之前觉得没必要跟你们认识,但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少年淡淡地道:“我叫临淮,你叫什么名字?”
本来就看他很不爽,说话就说话,一张口又辗人尊严,孟深就用看智障儿童的眼神关爱着他。
“问我吗?我不乐意说。”
少年临淮:“……”
沈听进来之后就在找孟深,可这一跟就跟进了汪洋大海,他漫无目的地找了半小时,也没捞到孟深这根针。他边找边想,最终的处理办法跟孟深的不谋而合。
只是沈听真的不适合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独自摸索,当然,这个结论是他刚刚才得出来的。
因为,他此刻在这个地方所见到的与他在雨都里所见过的建筑都不一样。
这是一座格外庄严的古宅,檐下以斗拱雕饰,青砖素匾,黑漆板门,其中一处屋顶还煞有其事地冒着缕缕炊烟。
沈听只瞧了一眼,心中就鼓声大作,以为是什么心魔一类的东西钻出来了。可他不生在那个年代,也没有与之相关的爱好,所以眉头都皱烂了,也琢磨不出自己怎么会看见这样的幻象。
但他转念一想,想必是这儿的鬼在装神弄人,目的是什么,他暂时还不清楚,一向旺盛的好奇心也不敢节外生枝。
沈听没再继续前行,他怕再走往前两步就被迎进去做客了,只当没看见,照原路返回。
可这一回头,嗯,还不如不回头。
一个身着古装的女人突然出现在他两米开外的地方,给沈听吓了个激灵,他当即刹住步子,脸色剧变。
那女子整体看上去也不可怕,反而着装十分地干净怡人,上襦下裙是杏黄配红的色调,脸是面若桃花,露着含蓄拘谨的笑,眸光清澈,体态修直,双手端端正正地拢在腹间。
她似乎对沈听很感兴趣,打量他的目光自上而下,慢而温柔,带着盈盈热切,像在看某位久而未见的故人。片刻之后,女人眼波一荡,垂眉喃喃道:“像……真像……至少有七分像。”
沈听听不懂她一上来就在叽咕什么,只报以谨慎而惊惧的审视,以理智强行压制情绪,试图根据她的衣着样式来判断她是哪个朝代的人。
对襟、宽袖、衣长及膝,都是宋代比较经典的女子服饰样式。
行,他明白了,这一趟没白来,到宋朝了。
“你长得有些像我曾见过的一个人。”女子脉脉开口,声调轻柔婉转,一双凤眸闪着肉眼可见的雀跃。
沈听垂眸移开视线,装作忙碌地打量四周,顺便礼貌地答非所问:“……请问,这是哪儿?”
“如你所见。”女人笑意盈盈,摊出纤细洁白的右手,指向沈听身后:“这是我的宅院。”
沈听转身,匆把眼睛放回那座古宅:“你又是谁?”
女子很有耐心,并不恼他:“我是这儿的人啊,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几百年了。”
那女子走路不用脚,以闪现的方式移动。沈听看着也想着,也不是闪现,这更像是某种固定的影像,不管他转向何处,那人那宅子出现在他跟前的距离不差分毫。
沈听强压下内心的恐惧,用力地皱起眉头来调整形容,发觉用力过猛,又慢慢舒展开来。
他对迷城毫无了解,唯独对幻境与幻象研究得透彻,这段时间从地下室里挑上来看的书也大多是这一类。凡是迷雾所到之处,必是一个以怨力催动的幻境,有鬼居之,其间幻象丛生,变幻无穷。
目前他所知的只有围困、迷失、惩处、造梦这几类,要分辨出来也不难,那就是——直接问。
“这幻境是你设下的么?”草率就草率吧,沈听真的按书上教的来了,那人一问未答,他又添一问:“碰见你的人跟我看见的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看运气。有的人会碰到自己的心魔,有的会撞见以前见过的人,可能是家人朋友,也可能是仇家……”女人似乎默认了第一个问题,声线变得轻松起来,听来有股少女的俏皮:“你就比较幸运了,不用经历那些可怕的东西,因为,你被我选中了。”
“……”
沈听面上不显,嘴上不说,心却在想,今天的运势多少有点不待见我。
“从你踏进迷城的那一刻,我就在引导你。”女人越说,笑容就越明媚如春。
可她越笑,沈听心里越发毛。
恐惧久了,沈听反而适应了这种担心受怕的感受。况且这女子行为举止得当,生前应该是个体面人,暂时也没亮出红通通的爪子说‘还我命来’,还有问必答,他也就心大起来了,又发问道:“你让我看见你,应该也能感应到跟我一起来的朋友,我在找他们,你见过吗?”
“……唔,这我就不知道了,我的力量只能指引你一个。”女人微微垂首,拧起细眉,唇微抿,作思考状:“这里住的不止我一个人,应该是被其他强大的鬼魂引过去了吧。”
沈听听到这儿,心又凉了半截,这意味着孟深他们很可能会遇到危险。
他出神地杞人忧天起来,连女人试探性地接近也没察觉。沈听抬头再看,那女人已经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了。
“……”够渗人的。
他的处境绝对不比那些人好到哪儿去,这可比心魔难对付多了。
叶亭这边完全是另一幅画风,他曾说过,他只要两只脚都迈出了东门,就当给自己放假。
哪怕是跑来这种地方度假,他的态度照样怡然自得。他本就是一方为非作歹的鬼,繁琐讨厌的文件每天都要批,而且在这个大染缸的夹缝里,什么勾心斗角、大风大浪没见过。压力这种东西,那也应该是选了他来迷惑的鬼要抗。
叶亭被引去了一个空无人烟的荒郊野外,乌鸦嘶鸣着飞走,速度快到滞了几根羽毛在空中。一棵盘根错节的枯树底下,十分巧合地出现了一个瘫坐在地上啜泣的女孩儿,模样看起来只有**岁。
这哭声……
叶亭顿足,略微思索了会儿,毅然决定靠近声源。
他步履稳健,纵使宽松的裤脚被阵阵邪风吹得紧贴脚踝,他也完全没被扰乱心神,每迈一下都镇定如山。
既然要以这样的形态引他过来,他只好接了。
叶亭心想,躲过小孩形态的呈现,下个形态可能就是什么脾气古怪的老东西了,他可不想在这地方背着装作腿脚不好的老年人到处跑。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小朋友。”见到那小孩之后,叶亭走了过去,单膝蹲下与她平视:“从哪个区过来的?”
“我、我呜呜呜……我迷、迷路了。”像是找到了委屈的宣泄口,这小孩儿抽抽噎噎地哭得更凶了,抬起两只小手,用手背胡乱搓着眼皮,把眼泪抹掉。
“那跟着我吧,我带你出去。”叶亭噙起一丝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女孩儿一听,当即止住了哭声,眼角还挂着豆大泪珠,就眨着溜圆的眼睛问:“……呜真、真的吗?”
“嗯,真的。”男人低沉有力的声线似有安神的魔力,又逢风吹迷雾散,将他身上清甜的味道送进了女孩儿鼻息。
女孩儿瞳中一震,闪过不可思议的光芒,将本就睁大的眼睛又扩大了一圈。
“……好。”她收敛情绪,嘴紧紧地抿了回去。
“哥哥。”女孩儿谨慎地喊道,眼球慢慢向上,小心地观察着叶亭的表情:“我、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叶亭没有回答,心神松动地愣了一会儿,然后笑着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他心想,攻心吗?倒真有点意思了。
“我、我不是从哪儿来的,我就是这里的鬼,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女孩认认真真地回答了叶亭先前的提问,见叶亭警觉地观察着四下,她一歪头,天真地问道:“哥哥,你也迷路了吗?”
“嗯,我也迷路了。”叶亭轻声应着,撑膝站起,牵住她一条手腕,将她带起:“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这里就是我的家。”女孩仰头望向叶亭干净利落的下颌线,眉眼显出疑惑,好像听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鬼地方漆黑一片,只吊着几团可怜的浮光,还随时可能飘走。几只没什么生气的乌鸦和随处可见的驻空树干,剩下的全是这湿冷阴寒的雾气。
到底有什么好待的,在这儿造栋别墅免费请人来住都未必请得动。
“具体一点,比如周围有什么。”叶亭耐着性子问。
女孩蹙眉,努力地回忆了下,眼睛一闪,高兴地说:“有一棵常年结果的杏树。”
叶亭忍不住低笑出声,心想,真是有够具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