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泪瓶刚到手还没捂热,孟深脚下的建筑便开始地动山摇地晃了起来。眨眼的功夫,从脚底板涌上来的震动越来越强。他却只是掀开眼皮看了眼地面,心想,地面都没裂开,就当无事发生。
沈听可没有他应对突发状况的冷静泰然,警觉地往四周一扫,远处大大小小的房顶已然抖出重影,上下弹跳。他在见证这种变动后微微变了脸色,视线拉回到孟深身上:“又怎么了?”
不幸中的幸运是,他们所在的地方是郊外的一处平地,比较空旷,高楼稀少,多的只是些细长的景观树。
要真砸下来,还能跟这灾难玩个左右躲闪的游戏。
“估计之前就没有完全修好,研发组的创新尝试大概真是用纸盖的,一捅就破。”孟深淡定地将罐子收进口袋,毫不留情地吐槽。
他上回对监测组的警告一点威慑力也没有,该出现的漏洞至今一个没少,要不是后来听叶亭说,这幺蛾子有研发组一半的功劳,他的‘真不敬业’锦旗早就明晃晃地挂进他们内部了。
“可能……”沈听正要发表意见,前方几米开外的地面‘嘣’地一声,响彻天际,转眼间便往下塌出了一个大坑,一眼看过去黑峻峻、深不见底,地面的裂缝以蛇形之态前进,以闪电之速往他们脚下追了过来!
沈听瞳孔蓦地放大数倍,当即改换语气:“……不是。”
孟深只觉耳边依稀传来阵阵树木轰然倒地的声响,泥石流一般,一声高过一声。他仰头一看,远处成片的村落屋顶被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龙卷风掀飞了,卷入半空,刹那间便粉碎成渣。饶是老油条如孟深,也从未见过这样震撼人心的大场面。他的身体率先做出了反应,本能地抖了一下,接着就是一经典永流传的‘卧槽’。
孟深在灾难中的感知变得无比敏锐,背后刮起阴风,似乎是树木倒下的声响,他预见性地飞速后退,堪堪躲过了从他头顶砸下来的一整棵树。
沈听也往旁边闪了闪肩膀和脑袋,避开了几个以不同角度朝他打过来的红色塑料桶。
这次不用谁出声提醒,孟深和沈听往后瞅了一眼,脸色俱变,默契地抬腿,开始徒步狂奔。
孟深跑归跑,脑子在危急关头转得飞快,当即想到要向外界求救。他腾出右手虚空一掷,红蝶在空中现了行,却固执地停在同一个位置使劲扑棱翅膀,眼看传讯失效,孟深赶紧收了回来,对跑在身侧的沈听大声道:“小红传不出去!”
“小心!”一块水泥板飞到跟前,沈听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孟深的手臂,往自己身边猛地一拉,提醒的语气带上了微薄的怒意:“看路!”
孟深被这么一拽,仅仅恢复了一点对周遭危险的感知能力,很快就被求救的意识挤下去了。
他一心在逃灾路上见缝插针地要将规则表看清,在收获毫无反应的失望后,他边跑边忧心忡忡地道:“我的表也不转了!不然就能强制停止幻境运转了!”
不一会儿,头顶掉下来几颗雨点,不合时宜地砸在孟深手背上绽开,面对此等境遇的强烈对比,他忍无可忍,抬头日道:“我去,你大爷的倒是要风就有雨!”
孟深沉迷于发求助的状态跟走火入魔没两样,沈听知道自己劝不动他,只好左右观察着四周,寻找有没有更好的落脚点。
孟深握紧拳头甩动右臂上的手表,异想天开地想把表盘上的秒针甩回正常运转状态。
第五下过后,他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甘霖。
秒针走动的刹那,孟深连震惊的表情都没来得及做,就对着表盘重重地拍了下去!
自救大功告成,他欣喜的笑容露到一半,就被一股强劲的推力所打断,一双手抵在他后背将他推远,背部突然受力,孟深踉跄着往前跑了一段,很快就反应过来一直跑在他身侧的沈听不见了!
孟深已顾不上自身安危,赶忙刹住脚回头——
只见浪潮一样扑过来的废墟从头到脚地淹没了沈听,一瞬间,孟深感觉一股电流快速窜遍了全身,没等他说出一句话,沈听已完全被浪头盖过,成了那巨大废墟中的一部分。
这股黑浪不再疯狂地吞噬周遭,转而以缓冲状态扑到孟深脚边,几块碎砖在平整的地上滚过两三个跟头后停下,宣告动荡的结束。
“沈听——!”孟深心惊肉跳地喊了一声,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只有从耳边刮过的风在猎猎作响,放肆的狂风卷起微尘掺进空气里,一呼一吸间都带上了浑浊的土味。废墟上的白色塑料袋被吹起,鼓成一个个包,蹦着飘远。
一切尘埃落地,回应他的却只有这些风吹万物的声响,就是没有沈听的声音,甚至微弱的求救声也没有。
从震惊情绪中艰难地缓过来,孟深下意识破口大骂道:“研发组这群王八蛋!埋我徒弟干什么!草!”
他声带止不住地颤动,唇也发了白,忍着洁癖,把嘴里带了尘土的唾液咽了,一个疾步往废墟扎去。
孟深找到那块掩埋沈听的地方,咬着牙,吃力地搬开了一块水泥。这里面成分十分复杂,可谓应有尽有。
怨力在这里边不管用,他刚徒手把一件大物搬开,就碰上了根硬茬,几个人环抱都围不住的树干,还是刚拔地而起的,那底部的树根都赶上他手臂那么粗了。
孟深闭眼做了个深呼吸,明知螳臂当车还是弯腰努力尝试了下,很好,果然纹丝不动。
他不甘心,却屡试屡败,最后实在无计可施,便对着无辜的树干呸了一声,试图将其骂到无地自容,自行逃开:“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吹来的品种!地球上有你这玩意儿么?狱门开发的人员脑子怎么长的,都是凭想象构造幻境的吗……”
这操蛋的情况完全不在孟深的设想里,他临危不乱地自救又求救,谁能想到沈听这个二货推了自己一把,把自己搞得身先士卒了,撒下他这个细胳膊细腿的给他善后。
身后响起瓦片的摩擦、掉落声以及树木枝条的沙沙声,孟深全然不觉,一心扑在那堆垃圾上头,直到一道略沙哑、语带疑惑的声音在他身后幽幽响起:“……你在干嘛?”
孟深闻声猛地一转头,沈听居然自己从废墟里站起来了,只是半个身子还陷在周遭的钢筋水泥里。他左手抓起一根遮挡视线的树枝扔远,低头拍下肩膀上的碎石泥土,动作优雅,像打扫家里落灰的桌子那样平常,没有一点被五指大山镇压的狼狈模样。
沈听一抬头,只见孟深放大了眼珠子瞪他,看起来已经把自己点着了。
“这么久你不应一声!害我上这儿刨……”孟深说到一半把动情的话憋了回去,显得他多在乎这个二货似地。本来他骂完那根无辜的树干,眼泪已经逼到眼眶边缘了,刚才沈听要没及时钻出来打断他,这会儿他估计都哭上坟了。
“主要是那棵朝我们这边飞过来的树速度实在太快了,我来不及说。”沈听尝试抽了下腿,果不其然地失败了,他退而求其次,边扒落周围的障碍物边解释道:“你也说过压不死人,最多有点疼。”
“压不死就可以对自己的身体随便乱造了?”孟深两眼冒火,高声喝斥了他。明知他是为了自己才以身犯险,孟深心里还是一股无名火:“你保护别人之前,考虑过自己的安危吗?!”
沈听愣在原地,捡垃圾的动作停住了。
他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好像自己在这里的意义终于被肯定了,转眼又被否定了。
孟深越想越气,蹬着废墟越过沈听离开,任由他陷在那儿自生自灭。
见孟深走过来,伸出手去却被无视的沈听:“……”
“哦?巧了。”叶亭步调懒散地往狱门赶,正对着他的一片漆黑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他放眼仔细一瞧,是易寒。
“怎么,有兴趣跟我一块去南门看个电影吗?”易寒迈着长腿走近,向叶亭发出邀请,俩人凑到一块并肩前行。
“可别,俩大男人我受不了,你找个喜欢的女鬼陪你。”叶亭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挪了挪,挥手拒绝道:“再说有事,那俩小子困在里边了,也不知道什么情况,有没有被砸死。”
易寒轻哼,又把那拉开的距离黏上了,笑说:“我说稀客呢,你一年都不进里面一次,原来是咱们东门小王子掉坑里了等你去刨。”
“说刨也太难听了,那不有沈听吗?”叶亭凉凉地睨了易寒一眼,依次伸出两根手指,信誓旦旦地说:“这俩一个鬼精,一个沉稳,最差也不至于被埋吧。”
易寒只勾着唇笑,笑完就冷下脸来,沉声说道:“怎么出的漏洞?又是研发组的锅?完全没有预兆?”
叶亭没心思接易寒这一问三连,清俊的眉皱起,微妙的预感漫上心头:“还不清楚,先进去了解一下情况。”
“我希望这只是一场意外。”易寒压住双眸,黑色的瞳孔愈发晦暗,眼睫拉长:“接二连三地出事,耽误进度不说,还会导致大量鬼使迅速流失。”
“我拿不准,也不好干涉太过,不然那几个老东西又得背地里骂我专政了。”大致想了一茬,叶亭的神色也变得莫测起来,默了会儿,他转移话题道:“上回给你的名单全都清出去没?”
看来孟深还没来得及转告叶亭,就被困在里头了。易寒心想,正好,这空旷的无人之地也适合聊正经事。
“差不多了。”易寒抬手摸了摸右耳上的雪花银坠,触感冰凉:“之后再进人,我会去源头把关,现在连审判我也信不太过。”
“两府的臭虫太能折腾了,次次都弄不死还惹一身骚。”叶亭摩拳擦掌地点评道,思绪一转,分析说:“北门前段时间才重新整顿了一番,他们又按不住了。咱们过段时间得和寒应他们联系一下,做好人员把关,我没那么多时间,不想再批一堆滚蛋文件。”
“沈听呢?”易寒有意单拎出这么一个名字来,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从风衣口袋里摸出零食盒,却已经空了。他垂睫看了眼,表情失望地塞了回去。
“你也怀疑他有问题?”叶亭质疑的眼神飘了过来。
易寒对上他的视线,不解其意:“也?”
“他身上的破绽太多了。”叶亭加快脚步,神情越发凝重,将他发现的那些破绽一一道来:“先是一把抵挡雨水腐蚀的伞,再是跟鬼斗却没有怨力,还有人的体温,前些天,他还去了通往阳间的临界水岸……”
“哇。”易寒拨了拨周遭绵密的雾气,感受凉意从指缝间穿过,却并不真的震惊,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担忧的意思:“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在叶亭沉思的片刻,易寒才低睫认真琢磨起来。
人么?更有意思了。
“嘶,不过我一直有一个疑点没解决,为什么他身上没有任何一点属于人的气息?”叶亭拿手顶着下巴,冥思苦想道:“按理说,哪怕是鬼要隐藏怨力,也不可能做到这么天衣无缝,何况他只是一个凡人?”
叶亭的内心极度矛盾,他既烦恼这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又怕哪天四区太过和平了,像一潭死水,他也会觉得鬼生了无生趣。
“嗯。”易寒学走叶亭的动作,故作思考道:“按你的发现,他是人,可看起来一点都不普通。唔,背后大概有靠山?那你后续打算怎么处理他?”
叶亭顿了顿,摆出他早就考虑过的应对之策:“考核之后,找个借口给他调走。”
“呵,想棒打鸳鸯你就直说。”易寒冷笑一声,一副我看穿了你的表情,中肯地道:“人家从始至终在这待得好好的,也不兴风作浪,你给人调走干嘛?”
鸳鸯?用的这什么鬼词?
叶亭轻皱眉头,扭头看向他:“我真想撬开你脑子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垃圾。”
易寒头一侧,长发倾斜,银坠流苏荡漾,一双美目笑若灿星,他心甘情愿地送过去给叶亭裁决:“只要你想。”
“滚蛋!”叶亭心下一阵恶寒,一掌给他推开好远。
沈听费劲地把自己从垃圾堆里救出来后,紧赶慢赶地跟上了还在生闷气的孟深。自觉走在他身后,开始漫无目的地跋涉。
除了宽广的公路保存得较为完整,目之所及全是成堆连绵的废墟,已经分不清天空还是地面。放眼望去,蓝与白的色调在模糊的天际线交替,连成灰蒙蒙的一片。
约莫走了一个小时,孟深在心理作用下口干舌燥起来,明明离开木屋才五个多小时,他就已经开始追忆过去了——好想回到木屋窝在沙发上喝花茶。
孟深身心俱疲,干脆两腿一弯,在相对干净的地面坐下不走了,打算给自己留点体力说话。
沈听环顾四周,走向一个小土堆,从废墟碎屑里拖出来两张带椅背的学生椅,桌腿擦在地面的刺啦声十分折磨听觉,孟深起身,边往前走边拿双手堵住耳朵,刚要坐在一块合成木板上,沈听将擦过的椅子凑到他身后,右手抓着椅背,低沉的声线送出:“坐这个吧。”
孟深先是一愣,很快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沈听递过来的台阶:“嗯。”
别的不说,这点到哪儿都爱干净的习惯跟他倒是挺像的。
“你看我干嘛?”孟深坐了好一会儿,收回放远的目光,发现沈听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忧郁又带着点不明情感,激得他心里发毛,短暂对视了一秒,他立刻避开了。
“没什么。”沈听低头,似乎无事发生,闭目养起了神。
过了一会儿,孟深百无聊赖地摘下了手表,端详着被他拍成碎渣的表盘玻璃,心疼地摸了摸银色包边,心想,唉,送修一等又是好几天。
他一脸怅然地想完,只一抬眼,沈听那家伙已经凑到了他跟前,距离他的脸只有一掌之差,眼神悲伤晦暗,一寸寸逼近。
孟深瞬间瞪大了眼珠子,吓得呼吸都停了,单手拽住椅背,一点一点地往后仰:“……!”
他想说话,却开不了口。
想逃,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臀部和双腿钉在椅子上怎么也动弹不了,只有上半身能勉强活动。
他拼命张开嘴,终于得以出声,惊慌失措地喊了好几声‘沈听’,对方都视若无睹,越发逼近,孟深抗拒地往后仰去,眼看就要从椅子上摔下,沈听贴过来一把拖住他的腰,将孟深整个人拽回来,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孟深头昏眼花地闷出一声气息,沈听低头,他俩的脸几乎贴到了一块。孟深心一横,偏过头去,咬牙喊道:“沈听!”
聋子沈听显然怎么也叫不醒,一双含情眼仔细地审视着他的脸,最后落在了唇的位置。
这一眼,孟深便胆战心惊地得知了他肮脏的目的,又赶紧往后退了一脸。这时,沈听不知道又犯了什么病,双手慢慢从他肩膀往上爬,所到之地似有火烧,等孟深的注意力从别处回拢时,沈听的双手已经捧住了他的脸,将他的头彻底固定在一个位置。
动弹不得的孟深防线濒临崩溃,带着些认命的意味闭上了眼,就在吻要落下的时候,他猛地撑开了眼……
“不行!”孟深是被吓醒的,这一嗓子冲着梦里那个要强吻他的混蛋,恐惧还未褪去,他顶着一头冷汗着急忙慌地起身,却将肩膀扯出一阵钝痛:“啊……”
“别乱动。”沈听守在身侧,在孟深醒来第一时间低头看向他,神色十分严肃,按住了他另一条叛逆的肩膀。
眼前的沈听终于有了颜色,一双深邃的眼睛只有见他折腾自己而产生的薄怒,再没别的什么怪异情愫。
孟深这才丢盔卸甲地松了口气,望向漆黑的夜空,呆若木鸡地理了理思绪,怎么也没法把眼前这个人和梦里态度强硬的家伙缝合起来。
孟深整个人呈大字型躺在一块不知沈听从哪儿搜罗来的海绵垫上,考虑到他龟毛的洁癖,沈听早早地把外套脱了,给他垫在了身下。
孟深这才捡回来那段丢失的记忆,之前他们在找地方歇脚,余震追了过来,在他们周围随机炸了一个地方。炸就炸了,非要跟他沾亲带故,飞起一块水泥板在视野盲区精准无误地砸向他的肩膀,就这一下,孟深的右肩骨头瞬间断裂,漆黑的血液顺着手臂淌了一地,沈听在旁边也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被孟深溅了一身的血。
经历了被龙卷风追的大逃亡,现在又是一记飞来横祸,孟深已经无力吐槽,只是怀疑自己生前是不是干了什么缺德事,死了还要被意外炮轰。他心如死灰地看着又惊又忧的沈听,嘴角有点要笑出来的意味,耸了耸另一条完好的肩膀,头一栽,昏了过去。
然后他就做梦了,噩梦,梦见……沈听凑过来要亲他。
日,怎么会做这种诡异的梦?
孟深痛苦地闭了闭眼,心里一万个不愿面对。
更可怕的是,孟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最后居然没有反抗到底,虽然醒来之后他象征性地喊了一声以示绝不屈从,但是情绪已经在梦里发散出去了……
不对!梦都是不由自主的!
他以前还梦到过自己变成女性和男人结婚了呢,梦里也不情愿,甚至都不爱对方。对!此梦一定是违背他真实意愿的!包括他最后认命的那个闭眼动作……
叶亭和易寒传送到那两个半生不死的病号身边时,孟深再次睡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