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璧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张年轻的女子面庞,自己的手正是被她握住,那掌心温度,温暖得仿佛融融春江水。
屋外的荷衣与师兄听到动静,依次从门外进来。
元昭璧侧卧在枕上,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愣怔的目光始终落在朝露身上。
“你真的是我的妹妹吗,我竟觉得在做梦似的。”
“是我,阿姊。”
她从昏迷中悠悠转醒,看向荷衣,得她附耳低语解释,神思终于渐明。
“我这阵子总是醒一阵梦一阵,醒的时候想见到幼妹,梦里也想见妹妹,竟没想到真的能见到你。你和我分别的时候,你还那么小,就被贼人掳走……”
“你看。”
元昭璧轻轻扣住她的五指,将两人的手举到光下,“你手上有道小伤口,我这儿也有一道。”
烛火下,二人手背之上两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伤痕,慢慢相贴在一起。
“这是那一日,贼人追赶我们,鞭子打在你和我身上一同留下的痕迹。我拉着你一直跑,躲在草堆里,你害怕极了,在我怀中缩成一团,都没有哭出声一下。”
朝露的心上某一处经络,仿佛被一股柔和的力量轻轻牵动。
“是我没有看好你,不该丢下你一个人去找水,害你失散这么多年……”
元昭璧双眸如涨水的溪流,渐渐浮起泪珠。
朝露道:“这和阿姊没有一点关系,是战事所迫,是贼人所害,我一点也没有怪罪阿姊。”
“真的吗?”
朝露先是含笑望着她,随后伸出指腹,为她慢慢拭去眼泪。
只这一个亲昵的动作,便令元昭璧的泪止住。
“那你现在找到我了呀。”
朝露语调轻轻扬起,双手拉过她两只手腕,贴上她的面颊,用脸颊轻轻蹭她掌心,撒娇般唤道:“阿姊。”
就像是姊妹之间再寻常不过的语调。
元昭璧眼眶涌起热意,“我知道的,你这些年流落在外,受了不少委屈,那贺兰家迫你为奴,实在可恨,就连我来寻你,他们也不肯放人,便是依仗贺兰翊辖控陇西,此地又远离京洛,算定我束手无策。”
“我与贺兰家比,手无权柄,便如以卵击石,更不用说你这些年怎么过的……妹妹,我都知道的。”
她漂亮的眼眸淌下泪珠:“我不会再让你受苦,在来前,特向陛下求了一道婚事,那封信,你看到了吗……”
元昭璧看向她身后的荷衣。
朝露扣她的手更紧,“荷衣姐姐已经转交给我了,阿姊为这桩婚事,怕是奔走耗费了许多心力,对吧?”
萧氏已是皇族,今非昔比。
阿姊求婚事时,怎么可能不惶恐、不畏惧天颜震怒呢?
“可我只想妹妹过得好,护妹妹周全,那点不算什么。”
元昭璧声音轻柔,“今上是贤明之君,厘清前朝旧案,为元氏翻案,我入京后,虽未曾窥见天颜,却有幸得其信一封。”
“陛下信上言辞宽慰,令我放心,昔年之祸已翻案,元氏的名声得以恢复,又言阿母有恩于先帝,先帝在时,便曾想寻你我姐妹,故而我放手一搏,为你谋婚事。”
朝露道:“可我长于乡野,与那燕王更是素未谋面,能入那些天家人的眼吗……”
元昭璧含泪微笑:“我的妹妹生得这样好看,一定会的,陛下既肯私下流露此意,便是十之八九应允,待你入京面圣,若得陛下首肯,便可议定你与燕王的婚事……”
元昭璧说到一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秀静的眉眼拧在一起,痛苦得好似要将肺都咳出来。
朝露连忙接过荷衣递来的帕子,另一手轻抚她后背。
血珠自帕子上晕染开来,蜿蜒如点点红梅。
朝露话窒在喉咙里,触目便是那一张娇柔却不可抑制枯萎的芙蓉面庞,回头看向身侧医师。
“当真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元昭璧手肘撑床,半支起身子,“不要逼我的师兄了,我自己便是行医之人,知晓我病得多重……若不是我疾病缠身不能再陪着你,也不会寄希望于一门婚事来庇护你。”
“幼时所负于你,每每思及,都在惶恐,然妹妹于我,是心中至宝,故而惶恐冒求圣上,赐你婚事。”
“望佑妹妹平安富贵,顺遂百年。”
元照壁喉咙微哽,滑动了数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无力仰躺在床,看着头顶的帐幔,闭上眼睛。
室内安静,只闻得那虚弱无比的呼吸声,还有荷衣低低的抽泣声。
可旋即,元昭璧睁开眼,从喉咙深处溢出了一道哀切哭声。
“老天怎么能让你我才见了一面就要分开?怎能如此待我……”
“在江南那么多日子,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你的存在,知道还活着的,每想到你,我就有多一份活下去的勇气……本来师兄说我活不到数月,可能撑到现在,便是因为你。”
朝露哽咽,难以开口。
为何她会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女子,流这样多的泪?为何会感觉到几乎窒息的苦痛?
是因为她们曾经在一个母体孕育,被同样丝丝缕缕的鲜血一同浇灌过吗?
世界上真的有血脉相通这种事吗?
若是没有,她的阿姊怎会行万里之远,不惜病痛之苦,辗转来寻她?
朝露胸中痛楚翻涌,握住她消瘦的手腕:“阿姊还有何未完成的心愿,但请告诉妹妹,妹妹必定会帮阿姊办到。”
“去京城,活下去。”
“好好履行那一纸婚契。”
“那阿姊呢?阿姊说的都是妹妹的事,阿姊还有何未了心愿?”
“……我没有。”
床帏之中,传来元昭璧微弱几乎不闻的声音:“我如今看你好好地回来在我面前,我便没有遗憾。”
“妹妹……京城是虎狼之地,你入京一定要小心,尤其是那些高官,不要轻易得罪。”
她似乎话中藏话,有难言之隐。朝露看向一旁的荷衣,她亦然是咬牙。
元昭璧道:“不可轻信旁人,荷衣会陪着你,你回京后求见陛下,早早定好婚事,那时便不会有人敢伤你……”
“若是可以,再查一查阿耶阿母当年之事,是谁在背后诬害元家。”
她身子颤抖,“罢了,这些陈年旧事……不值得你再涉险。”
她已经没有力气说下去了。
自己的恨吗?
怎么会没有呢,在江南时遇到了那个男子……
可她实在不想,妹妹为此涉险。
痛彻心扉的疼意席卷而来,她指节紧紧扣着床榻边缘。
回应元照壁的,是一句女子清晰的话语。
“凡阿姊所提,我定会办到。”
“我必会小心谨慎,也会查到当年害阿母阿耶之人。”
“也一定会,好好履行那一桩婚约。”
字若千钧,落地有声。
元昭璧看向她,她的妹妹双目清澈明亮,眼中泪雾浮动,嘴角堆出笑意。
和她所见惯的那些人都不同,妹妹像是未经驯化的小兽,在北地的风沙中长大,感情浓烈至极。
“阿姊视我为珍宝,妹妹亦然待阿姊为玉璧宝石,我不知阿姊想要什么,但凡阿姊所求,我若能寻到,无论刀山火海,我必双手呈上。”
“阿姊若是要我平安,我也会做到。”
“妹妹……”
元昭璧闭了闭眼,脸上淌下两行泪。
多年离乱,沧海几重,相逢唯恐在梦中。
在她渐渐逝去的意识中,最后看到的是妹妹的容貌。
五月三日,元昭璧重病昏迷,高烧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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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两日,血色褪净,状与死人无异。
鬼手岑修为其施针,几日不眠不休……
是夜,月高云涌。
朝露立在窗边,客栈外是一轮孤月,起伏的山峦,延伸进苍凉一线月色中。
这是她启程去京洛前的最后一夜。
身后有人走近,正是阿姊的那位师兄,岑修。
“我施针将她体内的毒逼到了一处,虽吊着她一命,但她如今与一具尸首无异。原以为她撑不过三日,但你阿姊早年行医,尝遍百草,体内残存的药性,竟可与那毒物相抗。”
岑修语调微沉,“但也不过是多挣月余光景。你已经耽搁得太久,明日你就与荷衣一同出发,我会在这里照顾你阿姊。”
狂风吹得她长发飞卷,夜色之下,少女的身影几乎融入窗外无尽苍茫的原野之中。
朝露从这三日的相处,也已弄清荷衣以及他,与阿姊之间的关系。
荷衣是阿姊在江南认识的孤女,与之结识成为挚友。多年前阿姊师母逝世后,阿姊接过了药田,从那时,荷衣就一直陪在阿姊身边,与她一同管理经营药田。
至于这位岑师兄,虽与阿姊同出一师,却早早拜出师门,入世四方行医,悬壶济世。
阿姊在西行路上病重,万般无奈之下,才寻至这位素无往来的师兄门下求助。
二人一路相伴,已是有数月。
阿姊在闭眼前,并未屏退他,应当是极其信任这位师兄。
如今他眼下青白,目有血丝,俊逸清冷的面颊,却一下凹陷了许多,是熬了数日不眠不休的结果。
岑修道:“待你走后,我也会将你阿姊带到安全的地方。你阿姊的状况,便只能暂且留在西北。”
朝露回过头来看着他,“你说过,阿姊中的毒稀世罕见,但未必不能治,只是缺少一味珍贵的药材,你将阿姊症状还有药单写一封给我,我入京城后,当尽我所能去寻。”
岑修看着她的坚定的眸子,道:“你阿姐闭眼前的意思,是让你以后莫要再管前尘往事,无须因为她而牵挂哀愁。”
朝露道:“我会谨记阿姊的话,可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要救她。无论需多少金银珠玉,师兄但说无妨,待我入京后,定会想办法凑到。”
“并非珍宝的事,她是我的师妹,我自然会救。”
朝露握着栏杆的手收紧,攥到泛白,良久,终吐出一口气。
“多谢岑师兄。”
岑修点点头,“对了,师母门生遍布,宫中尚有一位太医署女官,与我同出一门,最擅解毒,届时你在京中,可求助于她。”
“好。”
岑修离开后,屋内万籁俱寂。
此去前路,暗潮涌动,就如同黑夜尽头那浮动不定的云层。
她连识字都不全,要如何伪装成一位品行才情俱佳的贵女,入天子的眼,得他恩准婚事?
燕王是否会愿意接受这一桩婚约?
且不论这些事,更重要的是,她在贺兰家时听闻过贺兰贞的婚事,三个月后,贺兰贞将入京洛待嫁,所嫁之人便是一位皇室子弟,即将成为郡王妃。
二人在京城相见,势必如同水火。
贺兰家不会放过自己的。
元朝露曾说不信神鬼,却在临行前夜,跪拜佛像,祷告上天保佑阿姊。
次日,清晨第一缕光刺破云层。
四野朝色浓烈,绮丽的霞光漫映在山岚之间。
草坡疾风劲吹,朝露青色的衣袂飞扬,目光自西北天幕转向洛阳方向,凝望片刻,再不回首,在如烟金光中,踏上东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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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书》载:元后朝露,小字阿雎,长安生人。幼逢乱离,漂泊陇右,得遇商贾收留所救,年十四,没入贺兰府为婢,十七手刃府仆而遁,隐匿过往入洛。
雎,猛禽也,性烈善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