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后》
3. 审训
朝露的哭声顿住。
她斟酌话语,开口道:“当时情形混乱至极,我为了活命,情急之下抄起身边灯盏,后面,后面便如贵人所见,等我回神,那人就已经死在我面前了……”
头顶人道:“话语不诚。”
他向前迈出一步,衣袍的一角从朝露手中滑开,接着她的肩膀一痛。
那盘问她的将士,从后将她束缚住,死死按在地上。
“明日我会将你交给官府。你既无罪,等府衙调查,真相大白,便不会让你蒙受冤屈。”
朝露回头:“大人,不行,对方势大欺人……”
“那人便是势大,也得讲究王法!普天之下,天子律令,岂有不从的道理?你若清白,府衙定会还你公道!”
“此事到此为止,明早我就将你押送官府。”
一锤定音,不容辩驳。
军官目光如刃,似警告,似威慑。
殿内升起柴火,“噼啪”燃烧声幽寂。
夜已过子时,朝露独自坐在角落,脊背紧贴着冰凉墙壁,仍在回想那兵士的话。
将士们辟出一处干净地方让那贵人歇息,有为贵人上药的,有值夜巡逻的,轮流把守殿门。
而她面上与衣袍上还附着一层恶臭鲜血,凝得她如一只僵硬泥塑。
朝露擦了擦脸上泥土,冷笑一声,方才擦拭眼睛,是为露出自己的眼睛,好叫自己哭的样子更动人些。
可那人从始至终没看自己一眼。
金尊玉贵的权贵,出行在外皆有数人侍奉,他腰间悬挂的玉佩,足以顶得上她一家人数年的用度,这是与她来自不同世界的男子。
不光是他,连他的手下也是一样的冷血。果然是在西北地界上,听命于贺兰翊的人,行事风格都是同样的冷酷专断。
朝露抬起头,大殿中供奉的那一尊佛祖神像,结跏趺坐于须弥座,面容丰润,肃穆慈祥。
神佛真的会怜悯世人吗?
那为何会让她在血泊泥沼中苦苦挣扎,自十五岁后的每一日都活在深渊中?
她不会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上天。
他们如虎狼拦路,丝毫不怜惜自己,那她就只能靠自己来搏出一条路……
她听到那群军官似乎在讨论贵人伤势,似乎需要止血的纱布。
她骤然出声,众人皆回过头来。
“民女听军爷们说,要寻干净纱布?民女知道殿里收着些……”
众人目光落在她身上,相互对视一眼,似乎商议了许久,才有人开口:“你知道哪里有?”
“是,这儿以前有工匠修庙,但修到一半就中断了,工匠雕凿壁画和佛像时常受伤,所以殿内备有纱布和药膏。”
朝露头始终垂得低低的,感受头顶投来深沉目光。
“你对这处寺庙很熟悉?”
“民女先前负责给工匠们送饭食,看过工匠们做工干活,略知一二,若军爷不嫌弃,民女去取来?”
话音落下,佛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是了,她一个不知来历的人,提出去取纱布药膏,那些人如何会放心用?
尤其是刚刚经历过她接近贵人的一幕。
但他们急需干净的纱布。
朝露赌的便是这个,她一下站起身来,这个动作一出,在场将士神色骤变,手按上刀柄。
她朝不远处柜子走去,身前如有实质的目光几乎要在她布衣上灼出洞来,可那些将士终究没有动作。
她从柜子中取出药罐纱布,递给最近的军官。
军官接过,指节在棉布上捻过两遍,检查后留下纱布,却将药瓶随手扔向一侧,挥了挥手让她回去。
从始至终没有多说一句,依旧满是防备。
朝露蹒跚脚步,慢慢回到角落里坐下,然而掌心中比起方才已多了两只小罐子,是她从架子上拿纱布时顺来的。
其中一瓶是兽胶粉末。
兽胶取兽类的皮肉骨骼熬制制成,是阿耶画壁画时调制颜料用的一味胶物,可增加颜料附着性。
可兽胶留有兽类的鲜香,附近山上盘踞的毒蛇,时常会循腥味而来。
从前阿耶修缮寺庙与壁画,少不得要用上鱼胶,得时时提防不知何处爬来的毒蟒作乱,她曾日夜为此担忧。
今夜这些凶物,却会成为她逃生的转机。
她要用兽胶引来毒蛇。
她从贵人身边回来时,走得极慢,已经悄悄将兽胶粉洒了一路。
少女抬起沾满血污的面颊,像只蠢蠢欲动的兽,观察着远处。
那里柴火烧得亮堂,一簇一簇火光摇曳,模糊了贵人的身形容貌。
他身边围绕数个侍卫,为他侍药,等上好药后,众人依次离开去往外间巡逻,只留有那最为肃穆的军官,单独护卫在身旁,不允许人近身。
绝好的时机——
她悄悄扭开罐头,将兽胶粉洒在墙角缺口处,而后不动声色地退开一点距离,又小心揭开另一只罐子,倒出雄黄粉颜料,在身周撒出个半圆。
毒蛇惧怕雄黄气息,如此它们从墙角进来,便会下意识避开她。
窸窣动静响起,与窗外雨水声交织。
今夜一连杀了两个人,等会要杀第三个,她手又开始抖了起来。
温阿姆和家丁一同谋划送她去配阴婚,死不足惜,她没什么好愧疚的。
这群军官在西北,应当也是听从于贺兰翊。
一旦被贺兰翊的手下带走,等待她的将会是非人般的遭遇。
是会被虐杀、还是被囚禁?
他们不会放过自己的。
在她思忖之时,身侧墙角传来青砖松动声。
是毒蛇。
它们已经从破败一角爬了进来。
弓已开弦,便没有回头之路。
朝露抬手,将脖颈上悬着的骨哨送到唇边——哨身不过指甲盖大小,此刻贴唇,凑唇一嘘,发出几道几不可闻的震颤。
这枚吊坠她从不离身,是阿母留给她的遗物,可用来驯兽。
当年朝露缠了好久,才央求阿母教给她一点驯兽方法。
再凶猛的野兽,在这枚哨子下也得俯首帖耳。
今夜她自然也能驯服这些蛇。
那几只毒蟒吞吐着蛇信,应和着节律,沿着兽胶的气味,猛地窜出,如一缕幽魂直往前去。
即便再敏锐的射猎者在此,也未必能捕捉到这轻微的动静。
到现在,她还在用阿母阿耶教给她的东西来求生。
朝露的心也随之提起,十指死死绞紧衣袍,在毒蟒出动后,便低下头,心焦等待着结果……
此招凶险,成败全看天意,是在赌那些人能否察觉到毒蟒的存在。
他们发现不了的……
然而很快,只听得那贵人低声吩咐了什么,接着骚乱声起。
脚步声杂乱,“铮”鸣剑声响起。
“来人,护驾!”
朝露抬起头。
刚刚还在昂首吐信的毒蛇,悉数被护卫横劈成两节,血液飞溅,断肢还在拼命地扭动,染红了地面。
朝露心猛地一沉。
他们未必会查到是她所为。
可下一瞬,贵人附耳与军官低语,军官脸色骤变,按着刀柄朝她疾步而来。
一步、两步……
军靴踏过地面的声响,如同催命符般。
一道剑锋的寒光一步刺入眼帘。
朝露缓缓抬起视线。
来人面覆冰霜,手中长剑抵住她眉心,剑尖还在不断流下毒蛇鲜血,“嗒”的一声,砸在她鼻梁上。
再向前一寸,锋利的剑尖,便会毫不留情地刺破她的额心。
“贵主唤你过去说话。”
朝露身子僵硬,只觉一股寒意从脚下升起,一点点敲击着她的小腿。
半晌,慢慢起身,朝柴火堆走去。
地上到处都是毒蛇断肢残躯,七零八落,铺了一地,还在血淋淋汩汩冒着血,气味直冲人面门。
她在贵人面前跪下,膝触地砖。
冰冷的刺痛感,从膝盖间一点点传至心尖。
而视线之中,也出现贵人衣袍的一角。
华美玄袍堆叠在地,上用金线绣出暗金纹路,浮动隐隐的华光,似月华游走于其上,精美非凡。
她依着警告,始终低垂眼帘,可这位贵人绞杀亲信的场面,始终无法从眼前挥去——
绳索勒进脖颈的闷响,青筋暴起的紫红面容,还有那双至死都圆睁着的眼睛。
一幕幕如一根针扎入她的眼睛,他连血脉至亲都可以不眨眼的处死,那对自己呢?
不能慌,他们拿不出证据的。
可她眉心一直在乱跳。
“贵人唤民女来,是有何吩咐……刚刚殿内那些毒蛇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实在吓坏了民女……”
众人被屏退到外,只余下那位最高阶的肃穆军官,立在他身侧。
这漫长的沉默,令人倍感煎熬。
她等着对方开口,可许久,响起的只有沉默,以及竹简翻动声。
他在翻看身前破败案几上的佛经。
常年堆放在角落的佛经竹简,多年无人维护,已遭虫蛀,破败不堪,竹片也多有断开。
他却不急不慢地翻看着。
那修长的指骨上,带着一截银色指环,月光中泛出冷光,明明该是矜贵的饰物,此刻却像条活物毒蛇,缓缓沿着他冰凉的指节游走。
周身是鄙陋暗室,却遮不住此人一身华贵之气。
这是和面对那群军官时,完全不一样的形势。
军官们猜忌她、戒备她、盘问她,直来直往,目的明确,可此人召她到身边,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发难的动作,究竟意欲何为?
事已至此,她毫不后悔,她只是给自己搏出路失败了。
要怪只怪,偏偏碰到的此人,竟能洞悉如此。
这几乎窒息的气氛中,他终于启口。
“你引来毒蛇,是对我手下军官处置极其不满?”
朝露双肩轻颤了起来:“贵人何出此言,民女竟能引毒蛇,哪有这样的本事?那毒蟒入殿时,民女瑟缩在角落之中,当真是吓破了胆子,连大气也不敢出……怎敢对贵人的处置有半分怨言……”
她声音细若蚊蝇,仿佛真是怕极了。
那人笑道:“不敢有,怎会呢?”
声线如初雪消融般清润,仿佛是在说家常话般。
“你定然满腹怨言,心头不甘的,若非如此,也不会于佛前,以谎话狡誓,以求脱逃。”
“贵人?”
他察觉出来了,她在佛前说谎。
“你杀人时,用的是这佛观里的颜料,你引诱毒蟒,用的是辅佐作画的鱼胶,你极其熟悉这里?”
朝露未曾料到,他如此了解作画之事,张口欲辩驳。
“不必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你撒谎搪塞我的人,无非是若顺着佛庙来查,定能找到你的身份,而你不愿以此示人。我说的,对不对?”
“满腹谎言,胆大妄为,不惜在神佛面前妄言,也不怕佛者察觉?”
朝露用袖摆拭泪的动作定住。
她已是极其慎重,不想暴露自己和这座佛寺的关系,可此人竟心细如发如此,将她短短几句话记得如此清楚,更察觉到了其中细微的漏洞。
她慢慢直起身子。
“毒蛇之事,民女是真不知。贵人说我不怕佛者察觉,是,我是胆大妄言,可我本无罪,又何须惧怕毒誓成真?倘若神佛因此降罪于我,那才是青天无眼。”
“我不信神佛,不信圣人。能拯救我者,那才是神佛。”
刀剑就悬在她的头上,她如何才能不让它落下?
“民女被恶人所逼,行至末路,可否请贵人大量,放民女一条生路,如若可以,贵人便是我的再生父母,是我的圣人神佛。我虽出身寒微,但也是记恩之人,日后愿为贵人……做牛做马。”
到这一刻,她还为自己求一条生路。
她双目绯红,声音发颤。
他在打量着她。
自那话落地后,他目光便从竹简上,移到了她身上,她面颊覆满灰尘血水,此刻大概看不出原本容貌的。
他换了一个姿势,手撑着脸颊看来。
什么样的人,敢让前一刻要刺杀他的人近身?
就像是猎豹虎狼,无畏手中毫无抵抗之力的弱兽反抗,一切皆在掌握之中,所以才可以高高在上睥睨着下位者。
朝露头皮发麻,从未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即便贺兰翊也做不到如此,几句话就能将她内心里里外外都看透。
气氛难挨中,他终于开口。
“会驯兽吗?”
朝露眼睫轻轻一颤,“贵人?”
“你从何处学来的驯兽本领,让那些毒蛇听话的?”
朝露张口要否认,头顶已传来他淡淡的声音:“取你项上人头容易,而我的耐心有限。”
朝露齿节轻颤,“我……”
他绝非在说笑。
若下一句话无法令他满意,那她便会人头当场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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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
要不要如实告知?
阿母的商队曾行走西北和西域诸国的商路,每一次都满载颇丰而归,在诸多商队中堪称翘楚,最得商行倚重。
原因无他,便是阿母怀有独门驯兽之术,能从千里转运各地珍奇异兽,从无差池。
可承认之后,他会放过企图用毒蛇杀他的自己吗?
朝露出了一身虚汗,能听到胸膛回荡的巨大心跳声,两股力量撕扯着,令她煎熬无比。
头顶威压让她抬不起头,就仿佛置身于蜘蛛丝里,蛛网一点点收紧,用一种极其磨人的方式,让她俯首投降。
身侧的军官,搭在长剑上的手,忽然指尖抵开了剑鞘。
她开口道:“是我家中亲人曾为商队奔走干活,有驯兽的本领,民女也自幼耳闻,习得了一些,用的是哨骨,模仿各类兽类敏感的声音,令那些野兽听话臣服。”
话出的一瞬,她心像空了一块。
自己的性命完全在他掌心之中了。
她当真没有一丝退路。
头顶人似乎听到了有趣之话,轻轻一笑。
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本以为对方听后,必然是暴怒,却没想会是这样的反应。
“那会驯豹子猛虎这一类的猛禽吗?”
豹子猛虎?
“会的!”
朝露下意识想抬头,又低下面颊:“民女早年也曾跟随过西域的商队运送猛禽,自然会一些,贵人若是需要,民女自当会为贵人解忧!”
不是。
她当然不会,阿母只教了她些许皮毛,从不让她近那些猛禽的身。毒蛇则是她害怕阿耶在庙里安危,钻研来的方法,教给阿耶防身所用。
可自己的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间。
对方为何会问这个?
但无论如何,也要展示被利用的价值。
“好啊。”
他语调慵懒,声音含着笑意,却绝非友善。
“我身边近来缺少一驯兽师,的确需要胆色过人之辈。”
他将手上的银色指戒取下,朝露看看那戒指在空中划过一道亮光,连忙抬手接过。
“半个月后,你去安西都护府,报上姓名,说为贵人驯兽,自会有人接待你。”
“贵人?”
他身侧军官矮下身子,似乎觉得不妥,想说些什么。
贵人已经抬手,“到那时,锦衣玉食我倒是可以给你保证。”
“至于你今夜之罪——”他顿了顿,语调轻缓。
“等下次,我再想想如何偿还。”
短短时间内,发生如此大的转变,朝露亦是未能反应过来,回神后,连忙俯身叩谢。
“多谢贵人!”
那人目光未曾在她面颊上多停留半分,抬手让她退下。
朝露回到角落坐下。
那掌心之中的银戒,还残留着他的温度,沉甸甸的,如烫手的山芋。
虽只有片刻交流,她却如赴了一场刀山火海。
此人究竟是何人?
他能豢养奇禽猛兽,又随手便可决定前线高级将士的生死,且谈吐之间,好似世事皆在他掌控之中,连前一刻刺杀他的人,都可以放心去用……
他是西域都护府家的公子吗?
这样的人物,绝非她可以应付。
在这个时候,她下意识抬手,抚摸颈间那枚骨哨。
阿母说的对,她是福大命大。
今日能在那贵人面前辩白得生,是自己争取来的一线生机。
既然天不亡她,那她必然不会辜负这一次机会,势必会翻天倒地。
叫贺兰家那些人都付出代价。
她面容藏在黑暗中,纤长的睫毛颤着水珠,抬起指节,将落下的泪珠,一点点、慢慢地擦拭干净。
那双湿润的眼眸,渐渐变得幽幽。
她在盘算着日后怎么活下去,怎么一点点往上爬,要杀哪些人,怎么杀人,用什么杀人……
最后,她看向远处那道不甚清晰的身影。
即便再不愿遇到此人,那也是放过自己的贵人。
日后若能再遇,她会报答他的。
殿外的雨声不绝。
朝露头靠在墙壁上,听着雨声,阖上眼帘,为明日养神。
**
大雨倾盆,在天地间肆虐。
西北的雨,向来不会下多久,到次日清晨,雨水已渐渐停歇。
光亮透过窗户洒进来,军士们有条不紊收拾着东西,准备动身离开。
有兵士走到上司军官面前,禀告道:“国公爷,那女子天才亮,就偷偷从窗户翻走了。”
他所称呼国公的男子,不过二十有三,极是年轻,但若放在军中,谁人不知其威名?
此人便是当今帝国开国元勋,昔年跟随先皇与当今天子南征北讨,推翻旧朝,被授予“开国公”的天子近臣,贾离。
本该在京城朝堂中的开国公,如今却在这处破败的庙宇。
只因此番前线战事事关重大,乃天子登基后,第一次向西大举动兵,有吞胡虏之心,亲自来前线督战。
这一趟秘密之行,少有人知晓,也不宜声张。
贾离从下属口中听到她已离开,皱了皱眉,表示知晓。
倘若那女子得知,昨夜面对的贵人便是当今圣上,只怕给她一百个脑袋也不敢行刺杀之事。
在他等候贵主之时,那道身影已然走出,贾离垂眸行礼,恭敬跟上。
众将士肃穆齐整,一切悄无声息。
贾离看着前方的身影,他与天子一同长大,虽是自幼的玩伴,然其已贵为天子,这些年行事风格越发冷肃。
有些话,贾离不知是否该说。
他犹豫良久,还是道:“陛下仁慈,但那一枚银戒,交付给那来路不明的女子,实在不妥,此乃调度皇宫近军信物之一,臣怕若流落在外,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何况陛下那女子狡猾若狐,故作怜态,未必去都护府领职,陛下放其离开,是陛下开恩,想放过臣民一命。”
年轻男子大步流星,不见丝毫赶路的风尘仆仆。
天子声含浅笑:“信物与否,在于朕手。朕用,执掌乾坤,在旁人手,不过是一上好的扳指。”
“死物而已,不足挂齿。”
“给她,起不了波澜。”
年轻的帝王,气度若渊,长身风流,翻身上马。
贾离跟随在后。
众马蹄扬尘,直往西去,山峦尽头日头耀升,照亮这一行人的前行山路。
4.婚事
时值五月初。
西北的天已初显燥热,雨落了一夜,草叶攒满露水,待朝阳攀上山脊,便化作雾气消散无踪。
这一日正午,在临洮郡城的官道上,出现了一道女子的身影。
她一身布衣,头戴青色斗笠,身背竹篓,在一间客栈门前停下,行在熙攘的人群中,背影与身后往来采买的姑娘们并无差别。
午风拂起她青色的衣袍,少女指尖轻轻推开竹笠边沿,露出一双灿亮眼眸。
正是昨夜历经生死、从虎口逃生的朝露。
如今的她已洗去一身血水,不见身上的荆棘泥土,又以一根布带绾起长发,长坠于身后,只怕任谁在此,都不会将她与昨夜佛观中的满身血污、面目难辨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在她脖颈间,悬挂着一枚银环,日光下闪烁刺亮的光芒。
她摩挲着银环,想起昨夜贵人的许诺。虽应下驯兽之事,但那贵人通身的气度、御下的手段,绝非她可轻易对付。
都护府的大门,她又怎敢踏入?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被捆绑在柴房里,听那群粗使婆子说,阿姊如今就栖身在这座“宿仙楼”里。
那位从京洛来的小姐,为了寻亲,屡遭冷待,依旧未曾放弃寻找失散的妹妹。
只是不知,过去这么久,姐姐还在不在……
朝露拉下竹笠,阴翳覆盖住面颊,跨步进入客栈。
“你阿姊病得极重,已经昏迷数日未曾醒来,你来得太晚了。”
酒楼的一间客房内,一束日光穿过雕花窗棂,照着窗前两位女子。
朝露立在光里,面色苍白,分明置身最炽烈的阳光,周身却如坠冰窟。
面前的年轻女子,是阿姊的挚友,名唤荷衣,此番陪同阿姊来西北寻亲。
当朝露取出自幼佩戴的玉珏,一面刻着“朝露”二字,另一面雕着振翅欲飞的雎鸟,荷衣便确认了她的身世。
荷衣垂下眼眸,哀痛的目光看向床榻。
“贺兰家小姐百般针对你的阿姊,得知我们寻亲,下令金城郡各家酒楼,一律不得收留我们,逼得我们辗转周边各郡城,直到了临洮郡方才得以落脚。”
又是贺兰贞。
朝露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
“你阿姊本就疾病缠身,身子亏空得太多,这一路更是身心俱疲,三日前陷入了昏迷,脉象垂危,并无多少时日了……”
“这一封信,是她留给你的。”
一叠信纸被递到面前。
朝露小心翼翼接过。那纸张轻轻的,却仿佛带着千斤的分量。
她看向一侧床帏,阿姊就披散长发躺在那里。
她的阿姊实在生得貌美,她苍白的肌肤如白瓷般是美的,浓黑的乌发如乌云一般逶迤是美的,未施粉黛昏睡也有一种颓丽的美。
她在来前,曾惴惴不安地想,阿姊会喜欢自己吗?
阿姊是从京都来的贵女,那必然少时承受的是诗书熏陶,高门教化,一举一行都是贵女的典范,而她在乡野长大,少时阿耶阿母劳作繁杂,便由着她在和阿弟在田地间放纵玩乐,甚至她连识字,也是在入贺兰府后才勉强习得一二。
自己见识鄙陋,举止粗俗,会不会惊到她?
可一切的不安,在这一刻,都显得格外无力。
朝露将信展开来,目光落在上面。
“小妹,见字如晤,吾身染重疾,忧思难解,不知何日能见尔?”
“与尔失散十四年,离恨之苦夜夜萦于心。写下此信,代吾与尔相见。凡吾所嘱托,望尔勿忘,切记,切记。”
信上有好些字她并未学过,只能磕磕绊绊大致看下去。
阿姊先说的,是朝露的身世。
她姓元,出自长安元家,便如她玉珏上所刻,名叫朝露,阿姊名为昭壁,长她大三岁。
元氏一族,世代清流,皆入朝效命于楚氏王朝。
他们的父亲官至司徒左长史,总管各州郡农桑户籍、官吏考课。
但楚氏朝纲从前几代起,便已经不振。
十年前的那一位楚皇,更是昏聩无能,乱施淫政,以至于使胡马窥江,长安城破,烽火一连烧至北方诸郡。
那道迁都诏令尚未下达各州郡,楚皇便已丢下臣民,带妃嫔东行避祸。
那一日的长安,上至世家贵族,下至百姓,皆向东逃难。
行文至此,阿姊的情绪仿佛如字迹一样,陡然震颤起来。
信上所说,他们的阿父冒死进谏楚皇,反被下罪打入牢狱,元氏长房也被贬斥。阿母带着两个六岁、三岁的女儿启程,却在东行迁都的路上,和同行之人车驾失散,此后遭遇贼寇匪兵。
荷衣在一旁轻声道:“你阿姊亲眼看见你们阿母是被贼寇所杀,后来,她和你一同逃亡,路上烟尘蔽日,又饥又渴,她将你藏在路边草堆之中去寻水,等回来便瞧见你不见,似乎被人掳走,她脚都跑出血,哭得泪好像都流干净了,怎么也追不上你,路上到处是流民,她实在害怕……这么多年,她每每想到此事,都觉得对不起你,是她弄丢了你。”
可这些事,朝露竟然一概都无印象。
她的指尖抚摸着信件上那泪痕,纸张不平的触感直达内心,仿佛感受到阿姊写这番话时的悲痛心绪。
可阿姊那时也不过六岁大。
自己怎么会怪她?
荷衣继续道:“那时她一人流落在旷野,恰逢她师母施医经过,可怜她孤女一人,飘零无依,便好心将她收留。”
朝露道:“那阿姊这些年在江南过得如何?为何没有再去京城寻元家之人?”
荷衣道:“回去?元氏一族是犯了大错,待前朝迁都京洛后,那位楚皇更将你父亲定为乱党,她入京下场便只有一条死路,如何能回?好在她师母是江南名医,将毕生所学传授于她,让她十几年来未曾再漂泊。”
荷衣说到此处,双目绯红,看向床榻上人。
“你阿姊不止一次说,天道有眼,拨乱反正,终是让萧家推翻了暴楚……那萧氏皇族与你们是表亲,新朝为你们父亲翻案,也归还了元氏清白。”
朝露的视线回到信上。
元家、萧氏、新皇、表亲……
一个个字眼接踵而至跃入她的眼帘。
两朝更迭之事,即便平民如朝露,也是知晓的。
旧楚一朝,积病久矣,如僵死之巨虫。
国家北有敌戎,内有起义不断,全靠萧氏一族平叛镇压,方才得以苟延残喘。
王朝末年,各路兵马争相登场,如饿狼扑食,妄图分得一杯残羹,打到几乎脚下每一寸土地都浸满了鲜血。
末帝倚靠萧氏一族,然乱世疯狂至此,最终猜忌的火还是是烧到萧氏身上,步步逼近针对萧家。
萧氏被逼入绝境,五年前,太祖在今上的建议之下,终是振臂一呼自立,浩浩荡荡,拥兵数万,如一条巨龙异军突起。
那一段血色岁月终结于萧氏一族。
那些曾经高不可攀、仿若云端的人物,如今竟与她有了千丝万缕的牵连。
她本该是心绪难平的,但或许是那些人物太遥远了,所有的情绪都在阿姊卧病在榻面前,冲散了许多。
她轻轻唤了唤床榻上人,“姐姐。”
丽人躺在云被之中,安静而眠,犹如静谧的一株月芙蓉,不为人所惊动。
荷衣在一旁道:“信最后那番嘱咐,你看到了吗?是关于你的婚事。”
朝露轻声:“看到了。”
“你的婚事,你阿姊本想亲口与你说,但她怕自己再醒不来,便叮嘱我,若能寻到你,就劝你立刻前往京城。”
“至于你在西北的过往,她也想办法为你修饰好了,是一段被善心小户人家收留的体面过往,将你在贺兰家当女奴的事抹得干干净净,不会拖你的后腿……”
朝露打断道:“阿姊为何会病得这样重?真的没办法治好她了吗?”
她眼下根本没有心思去关注婚事。
荷衣盯着她的面颊,沉默良久,道:“外面那一位大夫,是你阿姊的师兄,与她师从同一名医,被誉为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鬼手,却也治不好她的病……”
“她闭眼前,交代那位岑修师兄好好照管她的后事。她的尸身是回不去京城了,不如就葬在陇西,你入京后,只需说她因病离世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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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摇了摇头。
阿姊跋涉千里来陇西,只是为了寻自己一人,即便三番五次被阻挠,也未曾有半点退意。
甚至在病重时,她含着血泪写下那一封信,替自己将前路都安排妥当。
她若就这样离开,与那生性凉薄的不义之徒的有何区别?
即便多年为奴,趋利避害几乎刻进了骨髓里。
但有些事,她无法去做。
荷衣道:“可你在此,她也未必能醒来。这里是贺兰家的地盘,你多待一日,便多一份危险。”
朝露的目光轻轻描摹着床上丽人的面庞,仿佛要将她的面容深深刻入脑海中。
“阿姊是何时陷入昏迷的?”
“三日前。”
“好,那我就等她三日。”
荷衣一愣,觉得不妥。
“贺兰家得知你逃脱后,早晚会找到这里来,若你再度落入他们手中,才是你阿姊最不愿见的事。”
“我知道,可我想和她说一说话,再陪陪她。”
在贺兰家时,她强撑着咬牙不愿落一滴泪,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流露的脆弱,后来面对那些军官,她是落了泪,可眼泪也都是假的,只是为了挣一条活路。
这一刻,眼眶才真正泛起热意。
她轻轻开口:“只要三日,让我再陪她三日,好吗?如若那时阿姊无法醒来,我也会乖乖听她的话赶紧离开。”
她一路强撑至今,全凭着要和阿姊见面的执念。
离乱十四年,终于相逢,怎么能才见上一面就分开呢?
“荷衣姐姐放心,三日后破晓时分,我自当启程入京。”
荷衣静立良久,见她哀戚目光久久落于榻上之人,终是颔首:“依你。”
夜已三更。
案头那支素烛已燃去大半,烛火轻轻摇曳,将床边坐着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朝露靠在床柱上,凝望着手上那封信,已经从午后陪阿姊到半夜,本该早早就去歇息的。
可帐幔内都是阿姊身上的幽幽香气。
她的心也仿佛被那香气浸染,渐渐沉静下来。
想要待在这一处安宁之地,永远不要离开。
手上的信件,她不曾离手一刻,虽识字不全,但经半日的琢磨,也大致了然于心。
尤其是信件最后,那一桩婚事,她反复看了数遍。
信上说,阿姊在来前,为她,向新帝提起了一桩旧日契约。
她们的亲生阿母与萧家先帝,便是太祖皇帝,乃是表兄妹,少时二人立下婚约,后来婚事虽作罢不成,但太祖皇帝顾念与阿母的表兄妹情意,遂许下后辈之间的婚事。
故而她和阿姊从少时起,注定有一人,日后要嫁给萧家儿郎。
可阿姊在江南时曾许配过人。
这桩婚事便落在朝露身上。
“燕王与天子一脉,乃太后嫡出,品行出众,样貌俊逸,少有贤名。至于其骑射鞍马之术,更是陛下一手所教,极为今上器重。”
燕王。
朝露指尖摩挲着墨字。
在西北时,贺兰家手指轻轻一捏,就能像碾碎蝼蚁一般,将她一家平静的生活彻底搅乱打碎。
便是因为他们没有权势。
非权力鼎盛至极,不足以对抗豪族贺兰家。
只有往上爬,才能为阿耶阿母雪恨报仇。
入京洛,回元家,嫁燕王。
这是一个递到她面前绝好的机会。
烛火幽暗,她艳丽的容颜一半藏匿在昏暗中,一半在光下,汇聚泪珠的双目,安静盯着“燕王”二字。
身侧传来的轻微的动静。
“妹妹……”
朝露闻声抬头,见床榻上的丽人蛾眉紧蹙,唇间不断溢出呓语。
丽人虚弱地睁开了双眸。
元昭壁意识混沌时,就觉有人在耳边低语,下意识以为妹妹回来,伸出手去,蓦然醒来,惊觉又是一场梦落空。
可这一次,指尖却触到温软掌心。
有人稳稳握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耳畔传来的是一句清音,如晨露坠在荷叶上,震得她心弦抖颤:“阿姊,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