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章景暄的一番话,薛元音哪怕最后拿了岁试总考绩的头名,仍然窝火地三天没睡好觉。
夜里辗转反侧,脑子里闪过的都是她已经模糊的幼时记忆。
若说她与章景暄的渊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她四五岁刚记事的年龄。
当时与那群世家公子哥儿相熟的,并不是她薛元音,而是她那位尚未身死的兄长,薛羿。
最初的时候朝堂还没有豫王的影子,太子殿下正值少年年纪,是板上钉钉的储君。
章景暄身为章家嫡长孙,从文;薛羿身为薛家唯一的嫡子,从武。两人因共同竞争太子殿下的伴读而相熟,很快就形影不离,同出同入。
没错,当时薛家还没成为豫王党。
薛元音当时还小,才四五岁大,娘亲早逝,她也没什么玩伴,整日跟着兄长厮混。
她慕强,对于兄长身边这位好友保持着一些隐约的崇拜,就整天跟在他们屁股后头。
这群人不爱带她,嫌弃她年龄小,还是个姑娘,觉得她碍手碍脚。但薛元音非要黏上去,久而久之也算混了个熟。
现在想来,这竟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几年后,章景暄十二岁,初显少年早慧之才。
当时京中有个出名的卜卦大师云游路过此地,听闻章景暄此人之后为其卜了一卦,又出了诸多刁钻的经书地志问题考教他。最后大师连连称赞其有“旷世之才”,观其面相,君子琢玉,温润藏锋,将来定是一名了不得的人物。
此事让他名声大噪,旋即他被致仕阁老谢大人看上,遂拜其为师,成为谢大人义子。同年随父出入官场,以太子伴读的身份旁听朝政。
当时她关于他听到得最多的,便是周遭人人皆称颂的出色。
那段时间,他们堪称京城一对金童玉女的存在,亲近玩闹、情谊笃厚,关系还没发生改变。
直到四年前,西部疆域诸国领袖——羌国,对大周朝发动战争,豫王率兵迎敌,不到十六岁的兄长跟章景暄吵了一架,随即上了战场。
战争持续近一年,最后羌民溃逃进入西域,大周惨胜,兄长却战死在荒凉的西部土地上。
豫王重伤回京,却也名望大增,对比过分柔善中庸的太子,他手腕犀利,能力出众,朝堂首次出现废太子、拥豫王的声音。
庆安侯,也就是薛元音的亲生父亲,拥护豫王取代太子成为储君,成为坚定的豫王党。
兄长一死,薛家只剩她一个女孩。父亲早年战场伤身,已然无法再要子嗣。
父亲深深看了她许久,最后把她叫到书房,厉声告诉她:今后她去学堂,扮男装,另取一男儿名唤作“薛翎”,记族谱,入祠堂,以曾经的兄长为榜样,撑起家族门楣。
而彼时的章景暄却入东宫,成为太子的幕僚,辅佐太子,章家彻底沦为太子党。
一切的友谊,戛然而止。
而他们之间,彻底走向了决裂。
……
临睡前的最后,薛元音想起来的竟是岁试结束的那晚,她回到府里,看到等她已久的父亲坐在中堂里,对她说的话:
“豫王殿下递信,言明章景暄此次突然要进率性意图不纯,你想办法悄悄接近他,择机试探一二。”
她无端觉得心口堵得慌。
他所做这么多事情,甚至隐藏着自己的意图,她竟然一无所知。
而他,也从未想过告知她一二。
-
薛元音生辰在正月初十,过完十六岁生辰,冬天年假结束,草木发出新芽,京城里一溜水嫩儿的像一杆葱的少年人们就回到了国子监。
薛元音提前知晓自己能进率性堂,一进国子监就直奔而来,见章景暄还没到,趁着大家都在闲聊,她找了个跟章景暄关系不错的同窗随意唠嗑。
唠了半天,终于进入正题:“……章景暄他突然进率性堂,怪让人惦念的,我猜不光是冲着伴驾的名额吧?你说他不用帮东宫办事,来这里做甚?”
大抵是她和章景暄积怨太深,同窗觉得疑惑:“你为何这么关注他?”
“……”薛元音面不改色地想了个理由,“因为我要打败他,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个理由太有说服力,同窗肃然起敬,但无奈所知甚少:“你直接问他本人不就好了。虽然我们与章家走得近,但他本人的想法基本不告诉我们。他虽然性子好,却不轻易与旁人交心。”
那还是算了,不能叫他知道她在探听他的消息。
薛元音点头表示了解,为了表达自己对他的厌恶,还不忘加了一句:“他就是我心头的蚊子血,让我念念不忘,不把他踩在脚底,对他狠狠报复,我寝食难安!”
没探听到什么,薛元音并不着急,来日方长,反正她的唯一目标便是考赢他。
只是没想到一连几日都没见到章景暄的人影,薛元音这才听说他去为太子殿下办事了,根本没打算同他们一起在率性堂听讲。
如果是别人,大家必然要议论几句的,但放在章景暄身上,这事就显得再正常不过。
说起来,他这样的人,真的同他们一样坐在学堂里才奇怪。
薛元音不知道自己什么心情,好像松了口气。
等散学回府禀报了父亲,试探章景暄的差事自然不了了之。
章景暄突然出现在岁试上,让她心绪泛起波澜的事情好像只是一场意外,她平淡顺利地过了三个月,成绩始终是头名。
说是半年时间,但掐头去尾也就四个月,只剩摸约一个月的时间圣上就要亲临国子监了。
若不出意外,圣上伴驾的名额定然有她。
只是这意外来得太猝不及防了些。
消失三个月的章景暄突然回到了率性堂,正站在堆满礼物的桌案前收拾书卷,察觉到这厢的动静,微微偏头看过来。
薛元音身形一顿。
不是,他怎么来了?!
两人不约而同错开目光,薛元音往自己的桌案走去,走到一半又停下——学堂同窗们攒了一堆开学贺礼,等到今日才终于有机会送给章景暄,贺礼匣子太多,零零散散地堵在她必经之路前,根本下不去脚。
薛元音面无表情地看向罪魁祸首,章景暄的动作依然不紧不慢,虽说不算很慢但也不见得有多快,丝毫没有给她腾出一条过道的自觉。
薛元音手里攥着书箱,停在原地,有点想发火。
半晌,她没忍住道:“你能不能快一点?”
章景暄没作声,给她腾出一条走道来。
薛元音嘀咕一声:“非得等到旁人出声才有动作,这学堂里数你最矜贵。”
章景暄这回终于抬头,一双平静冷淡的眼眸看向她,温润恭谦的语气显得有几分客气和疏离:“数月未见,薛学友的火气好像又大了些,实在令人担忧我们今后同处一堂的相处。”
见她似是呆滞住,目光在一堆贺礼和他身上来回扫视,他稍作思考,补充了一句:“这些我是不能给你的。”
薛元音终于反应过来他是在嘲讽自己,顿时冷下来一张俏脸,一字一顿呛回去:“多谢好意,我不劳你操心。”
章景暄看着她,少顷收回目光,没再开口。
满地贺礼终于收拾妥当,薛元音看着章景暄喊了其他学堂的同窗帮忙把礼物匣子垒在墙边,他拎起书箱走向与她相对的方向,似乎是准备换张新桌案。
薛元音有些痛快地想,坐远了好,坐远了就不用再看他那张令人讨厌的脸。
谁知道薛元音先前唠嗑的那个同窗刚好来到率性堂,见此情形双眼一亮,嗷的就是一嗓子:
“章景暄!你总算是来了!薛翎先前偷偷告诉我说她要把你当蚊子踩在脚底,踩成蚊子血,以此卑鄙方法来战胜你,狠狠报复你,我都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了,你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啊!”
章景暄微微扬了下眉。
薛元音下意识张口,却发现有口难辩,骤然安静下来的的学堂里,只听见章景暄缓缓说道:
“没料到岁试上赢你一次让你这么记恨我,早知如此,我便不动声色让你一回了,实在不好意思。”
薛元音:“。”
薛元音感觉到脸颊的温度在学堂各处投来的视线里迅速升高。
这个该死的——
章!景!暄!!!
她也许不是那么想赢。
但她现在一定窘迫得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