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上眉梢》蔻尔/文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第1章
岁暮天寒,松柏青浓。
每年年底是大周朝国子监最热闹的时候,六学二馆都在这里举行年末的岁试考试。
校场占地广阔,能同时容纳近万人。此时正轮到最后一场“射”试。
乌泱泱的襕衫学子们站在校场上,因着考试难度交头接耳,而隔着数丈之外是圆心都看不清的木靶,乱七八糟的箭羽落在靶子边缘或地上,可见成绩之惨淡。
武夫子道:“下一位,薛翎——”
扎着丸子髻的清秀姑娘从襕衫之中走出来,拿起木架上的弓和箭矢,站好拉弓,眯眼对准朱色靶心。
周遭学子停下窃窃私语,皆看向她。
“咻——”
箭头破空袭来,正中红心!
武夫子脸色好转不少,点头道:“十环,不错,不愧是薛大将军的孩子。”
考试一共要射六箭,且不换木靶,薛元音接连射出剩下五箭。
箭声掠过,箭羽齐齐挤在红心上,身旁同窗们见此情形都惊得直抽气。
木弓的反弹力震得薛元音双手微疼,她放下弓,乌黑的眼眸愉悦地弯了弯,扬声道:“夫子,您看如何?”
“十环,十环……”
武夫子走到木靶前,看了一眼,在薄册上记了一笔,道:“最后一支歪了,九环,今年岁试六箭同靶,难度太大,你已经很不错了,不出意外应当是射试头筹。”
薛元音骄傲地抬起头来,抿唇露出一抹浅笑,眸子分外晶亮。
“行啊薛翎!”
等薛元音回到队伍中,高嵩霖一巴掌拍到她肩膀上,“你什么时候背着我们练习武功了?如实招来!”
“说什么话呢,我从不背着人努力。”少女把他的爪子拍开,声音脆生生的,微微扬起的下巴看起来有点小得意,“我爹教的我射箭技巧,我已经掌握了。今年岁试,我定是第一名!”
“这话说的,你哪年不是……”
话音一顿,高嵩霖似乎是想起了从前那一山不容二虎的情形,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拐了个弯,“……前二甲?”
薛元音闻言扬了下细细的眉尾,认真强调道:“今年我对岁试头筹势在必得!待我进了率性堂,入了圣上的眼,到时候伴随圣驾去熙明园的名额舍我其谁?”
率性堂是国子监的高级班,平日里只针对国子监的顶尖学子开放。
本来薛元音是弘文馆的,弘文馆只招收大周朝三品以上及贵戚子弟,学子们以显赫家世自傲,与国子监泾渭分明,是八杆子打不着一起去的。*
但是由于近年来大皇子,哦,如今已经被封作豫王,与太子党之间的竞争愈发激烈,甚至隐隐摆在了明面上,导致世家之间也开始两两站队,高门勋贵和寒门清流之间矛盾分明。
圣上为了减少这种派系之争,发话让六学二馆的少年人们都进国子学习,寄希望于从年轻一代培养感情,融洽相处。
薛家是豫王殿下的忠实支持者,薛元音她爹是豫王的左膀右臂,野心澎湃,很是要强。受家风影响,薛元音也很要强。
这个率性堂她势必要进的!
高嵩霖一听“熙明园”就没忍住嚷嚷开来:“这可是大家都在盯着的香饽饽,我就知道你想进率性堂所图甚大!”
引得旁边几人都纷纷看过来。
薛元音连忙捂住高嵩霖的嘴。
前方的武夫子拍了拍手,打断下方嘈杂:“既然全都考完了,那么射试到此……”
“夫子,且慢!”后方遥遥地传来一道介于少年和青年的清润嗓音。
周遭的人纷纷回首,惊讶地察觉到是谁来了,给他让开一条道。
薛元听见这个声音还以为在做梦,心脏重重一跳,跟被踩了尾巴的狸猫似的扭过头,看向校场大门的方向。
中间空出很宽敞一块地儿,一支箭羽破空袭来!
竟然擦着她的头发飞过去,稳稳钉在靶心上,箭矢发出轻微的嗡鸣。
武夫子脱口而道:“好箭法!”
薛元音本就不茂密的头发险些被削掉一截,她顾不上其他,皱眉盯着远处校场大门的那道人影。
不是,他怎么这时候出现在岁试上……
高嵩霖把发呆的薛元音拉回学子之中,道:“你发什么呆?小心误伤着了。”
旁边同窗瞪圆了眼:“那是何人,对自己的箭法如此自信?”
薛嵩霖探出身子眯眼去瞅:“果然是章景暄啊!他不是正帮太子殿下办事吗……怎会突然过来?”
旁边同窗低声搭腔:“章景暄基本上已经踏进仕途,甚久没出现在学堂里了,这个时候来考岁试,只怕也是冲着伴驾行宫的名额来的。”
“……”
薛元音面无表情地听着周遭议论,拼命摁下内心的轩然大波。
随着章景暄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近,她总算看清楚了自己死对头的这身行头——
一身鸦绀色广袖云纹鹤氅,小臂上玄色袖带紧束,头上半扎的马尾束了根白玉莲花簪,额间系了一抹鸦色额带。
年轻人肤白唇红,墨色长眉,一双茶色的瞳仁清浅和煦,眼尾微翘,是很温雅的皮相。身姿挺拔胜似青松,气度内谦,整个人宛如在皑皑雪岩中雕凿出的剔透流光的美玉。
大抵是刚从东宫赶过来,章景暄还没来得及换上制式襕衫,一身行头格外花哨,样样不缺,就连腰间的玉佩都全乎。
身后还跟了两个东宫太监,他们把章景暄送过来,朝着武夫子行了个礼,这才告退。
章景暄放下手里的弓,垂首作揖道:
“学生前段时日辅佐在太子殿下身侧,于东宫内轻易不得外出,耽误了学业,特来国子监告罪。盖因年末岁试尚未结束,学生紧赶慢赶还是迟了,给夫子和诸位同窗添麻烦了。”
薛元音忍不住冷哼一声。
瞧这话说的,人模狗样的,他惯会在长辈面前卖乖,大家都被他骗了过去。只有她知晓这厮的真面目!
花枝招展的,孔雀都没他招摇。
思及那支箭擦着她的头发飞了过去,薛元音心里升起几分不悦。
简直目无法纪,衣冠禽兽!
武夫子听说过章景暄少年英才的名号,本就有几分欣赏,闻言舒展笑颜道“无碍”,又说:
“辅佐太子殿下是你职责所在,课业少上一些又有何妨?只是岁试其他考试都结束了,只余射试一项,你可愿参加?”
章景暄温和有礼地作揖谢过。
武夫子换了一把射试专用木弓给他。章景暄掂了掂,比他刚才为了赶上岁试在校场门口随手拿的弓质量好多了。
他抬臂对准数丈之外几乎看不清的的靶心。
薛元音紧紧盯着这一幕,内心莫名有点紧张。
她从小到大没赢过章景暄,后来他忙于东宫,她身处学堂,两人疏远,数年刻意避嫌未有过太多接触,不知如今他水平如何。
但看他最开始那一箭的水平,并不在她之下,实乃她岁试最大的威胁。
没等这个念头落实,章景暄射出去的第一支箭羽就正中靶心,稳稳钉在上面。
武夫子眼睛一亮:“好!”
底下的众多学子也低声哗然。
不愧是年年岁试都夺魁的人,年轻一代的翘楚,这臂力手法,叫他们如何比得过?
章景暄抬眼,拉弓松弦,接连射出剩下几箭,箭箭都稳稳中靶。
薛元音整颗心都提了起来,眼睁睁看着最后一支箭羽以刁钻的角度挤进另外几支箭的缝隙中,钉在靶心上。
六个十环!
底下响起一片连绵起伏的嘶声。
武夫子亲自上前确认,记在考绩簿上:“章景暄,六支十环,位列射试第一。”
靶子旁边有个成绩公示榜,原本是薛元音稳稳在榜首,武夫子把“薛翎”划掉,写上章景暄。
章景暄抬头看向公示榜,在被划掉的名字上面停留一瞬,随即落在自己新添的名字上,微微一笑,低眸道:“夫子,不知率性堂的入堂名单……”
武夫子道:“你居单科榜首,进率性堂的名额定然有你,放心即可。”
章景暄抬手作揖:“谢夫子。”
这个结果在众人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高嵩霖一拍大腿,为她感到惋惜:“薛翎,你的射试头筹被他抢走了!我就说,章景暄这个大忙人哪有功夫留在国子监念书,他赶来岁试肯定别有目的……”
薛元音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你闭嘴。”
到手的头名就这么飞了,真叫人火大!
其实无怪章景暄想进率性堂。
这参加岁试乌泱泱的人,几乎全都是冲着率性堂来的。
当今圣上是个明君,勤恳勉励,奋发图志,选贤任能。
大周朝战乱初定,百废待兴,朝廷上昏庸的老臣占据朝堂半壁江山,不易清算,圣上有心扶持新兴起势的世家和年轻人,因此决心在国子监的率性堂里择选一两个成绩出众的学子伴随圣驾一同去熙明园,以示欣赏和扶持。
熙明园是皇家行宫,避暑胜地,圣上从前甚少过去,一则是路途遥远,二则是要待的时间太久,处理奏折什么的都要搬过去。
如今难得发话要在半年后去行宫,这样的朝廷风向,对于争着入圣上的眼的世家来说,自然要抓住。
当然重要的不是避暑,而是可以伴在圣驾左右长达数月——这可是一项未曾有过先例的殊荣。
对于世家来说,这可是个在御前表现的好机会,若是自家继承人被圣上看中,直接平步青云也不是问题。
进率性堂的名额成了被众人盯着争抢的香饽饽,国子监的岁试也自然颇受关注。
大家都卯足了劲儿地想赢。
皇子两党竞争激烈,太子和豫王两方人马都想将自家年轻人送到御前。
包括薛家也是。
薛父听从豫王殿下的指示,早已耳提面命要求薛元音一定要拿岁试第一名,打败太子党,进率性堂。
作为薛家独女,薛元音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巧了,章家是太子党的领头羊,章景暄作为章家嫡长孙,与她注定是水火不容的死敌!
前头的夫子宣布最后一项射试结束,由此岁末四书五经六艺考试,便都结束了。
夫子还要计算总考绩,需要赶在年末之前公布,宣布原地解散。
校场上乌泱泱的人呼啦一下散开,章景暄身边立刻围了不少人,同窗好友也有,趋炎附势者也有,聚在一起寒暄说笑。
他的人缘一向很好,久未出现在众人眼中,也不缺奉承他的人。
薛元音朝那边看了一眼,章景暄穿着与众不同的鹤氅,身形颀长,仪态清贵矜持,胜似寒雪里的松竹,在清一色素衣襕衫之中显得鹤立鸡群。
他的目光温润清和,少年心气在朝堂之中磨砺出几分不动声色的沉稳,与小时候的模样大相径庭。
薛元音心情有些复杂,虽然这些年他们之间愈发水火不容,但她心底到底存着一些年少情谊,对他总是心软几分,她私以为,这人也是如此才是。
可一直等到一行人簇拥着走远,那道身影都没投来一抹眼神。
薛元音心情又变差了。
她慢吞吞落在后面,等校场没什么人了,脚步一拐,走向木靶,不死心地去查看章景暄钉在上面的六枚箭头。
还真是六个十环!
他到底怎么做到的?可恶!
薛元音独自研究了半天,正要失望地接受现实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清润声音:
“薛学友,你这是在做什么?”
薛元音猛地一吓,抓着箭头转过身,看到章景暄不知为何去而复返,正站在不远处带着礼貌疏离的微笑看着她。
她感到微妙的心虚,面色不改道:“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你自诩世家君子,难道不知背后偷窥乃小人行径?”
章景暄抬了下手里木藤箱笼,又指了指远远校场门口等着他的几个好友,似乎是在解释他为何会去而复返。
薛元音这才看到那箱笼上面写了他的名字,里面夹着几本书。显然他是回来取落在这儿的东西的。
见她明白过来,章景暄噙着微微笑意,眼神却是疏离冷淡,问道:“薛元音,你研究我射出去的箭干什么?难不成……你屈居第二,疑心我用了手法作弊?”
“谁说的!”
薛元音急声反驳,意识到自己态度过于激动,深吸了口气,道:“技不如人,我认输便是,你干什么污蔑人!”
章景暄挎着箱笼的胳膊伸开摊了摊手,似笑非笑道:“那谁知道你为何这么偷偷摸摸的?不是平白让人误会吗?”
“莫不是……”他一顿,目光有意无意地从射试成绩公示榜上扫过,佯作恍然大悟:“你怀疑我考了射试第一的成绩有假,要阻挠我进率性堂?”
他虽然唇畔带笑,但眼神和语气都很冷漠,冷漠到叫人觉得陌生。
薛元音被他的态度弄得一瞬愣神。
他们当了四年的死对头,平日里针锋相对,互相看不惯,纵然磨掉了少时的情谊,但她坚持觉得他们之间始终有一分心照不宣的惺惺相惜。若有朝一日同处一个场合、有所互动,氛围应当不错。
但万万没想到,再次同处一堂,她与他竟会是这副生疏的光景。
章景暄见她神色怔愣,缓了片刻,才道:“好久不见了,薛元音。”
薛元音回神,撞见他平静的神色,心里忽地窜起一股无名火。
她盯着这张俊俏的脸,用力折断了箭矢,心中愤恨:这个人比以前还要令人讨厌!
她举起断箭的箭头缓缓走近,威胁似的在他俊逸脸庞之上缓缓比划:
“章景暄,你故意夺了我的射试第一,别以为我不敢找你算账!”
章景暄稍稍侧头避开了眼前晃动的箭头,闻言眉梢微挑,坦然承认道:“那不好意思了,薛大小姐这次的第一名,我是势必要抢走的。”
薛元音眉头皱紧,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不甘和怨怼在这一刻化作愤怒一股脑儿砸向他:“你又不缺一个头名,就非要和我抢?哦,难不成章大公子这么输不起,不踩着我上位彰显不出你的出众?”
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她自己听了都来气。
章景暄眉头皱了片刻便恢复一副温和谦谦的模样,语气却透着几分骄矜:
“我以为你记得你们曾经是怎么评价我的。”
薛元音一怔,恍惚之时脑海里走马观花闪过幼时四人相交友好的场景,那道昂扬清亮、卓尔含笑的少年音穿过现在与过去一层层的时间雾障,与眼前章景暄带着几分从容不迫的轻慢嗓音重叠在一起:
“我本就出类拔萃,生来便为赢。”
*弘文馆相关知识参考唐朝学府体系资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