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上眉梢》 第1章 第1章 《鹊上眉梢》蔻尔/文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第1章 岁暮天寒,松柏青浓。 每年年底是大周朝国子监最热闹的时候,六学二馆都在这里举行年末的岁试考试。 校场占地广阔,能同时容纳近万人。此时正轮到最后一场“射”试。 乌泱泱的襕衫学子们站在校场上,因着考试难度交头接耳,而隔着数丈之外是圆心都看不清的木靶,乱七八糟的箭羽落在靶子边缘或地上,可见成绩之惨淡。 武夫子道:“下一位,薛翎——” 扎着丸子髻的清秀姑娘从襕衫之中走出来,拿起木架上的弓和箭矢,站好拉弓,眯眼对准朱色靶心。 周遭学子停下窃窃私语,皆看向她。 “咻——” 箭头破空袭来,正中红心! 武夫子脸色好转不少,点头道:“十环,不错,不愧是薛大将军的孩子。” 考试一共要射六箭,且不换木靶,薛元音接连射出剩下五箭。 箭声掠过,箭羽齐齐挤在红心上,身旁同窗们见此情形都惊得直抽气。 木弓的反弹力震得薛元音双手微疼,她放下弓,乌黑的眼眸愉悦地弯了弯,扬声道:“夫子,您看如何?” “十环,十环……” 武夫子走到木靶前,看了一眼,在薄册上记了一笔,道:“最后一支歪了,九环,今年岁试六箭同靶,难度太大,你已经很不错了,不出意外应当是射试头筹。” 薛元音骄傲地抬起头来,抿唇露出一抹浅笑,眸子分外晶亮。 “行啊薛翎!” 等薛元音回到队伍中,高嵩霖一巴掌拍到她肩膀上,“你什么时候背着我们练习武功了?如实招来!” “说什么话呢,我从不背着人努力。”少女把他的爪子拍开,声音脆生生的,微微扬起的下巴看起来有点小得意,“我爹教的我射箭技巧,我已经掌握了。今年岁试,我定是第一名!” “这话说的,你哪年不是……” 话音一顿,高嵩霖似乎是想起了从前那一山不容二虎的情形,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拐了个弯,“……前二甲?” 薛元音闻言扬了下细细的眉尾,认真强调道:“今年我对岁试头筹势在必得!待我进了率性堂,入了圣上的眼,到时候伴随圣驾去熙明园的名额舍我其谁?” 率性堂是国子监的高级班,平日里只针对国子监的顶尖学子开放。 本来薛元音是弘文馆的,弘文馆只招收大周朝三品以上及贵戚子弟,学子们以显赫家世自傲,与国子监泾渭分明,是八杆子打不着一起去的。* 但是由于近年来大皇子,哦,如今已经被封作豫王,与太子党之间的竞争愈发激烈,甚至隐隐摆在了明面上,导致世家之间也开始两两站队,高门勋贵和寒门清流之间矛盾分明。 圣上为了减少这种派系之争,发话让六学二馆的少年人们都进国子学习,寄希望于从年轻一代培养感情,融洽相处。 薛家是豫王殿下的忠实支持者,薛元音她爹是豫王的左膀右臂,野心澎湃,很是要强。受家风影响,薛元音也很要强。 这个率性堂她势必要进的! 高嵩霖一听“熙明园”就没忍住嚷嚷开来:“这可是大家都在盯着的香饽饽,我就知道你想进率性堂所图甚大!” 引得旁边几人都纷纷看过来。 薛元音连忙捂住高嵩霖的嘴。 前方的武夫子拍了拍手,打断下方嘈杂:“既然全都考完了,那么射试到此……” “夫子,且慢!”后方遥遥地传来一道介于少年和青年的清润嗓音。 周遭的人纷纷回首,惊讶地察觉到是谁来了,给他让开一条道。 薛元听见这个声音还以为在做梦,心脏重重一跳,跟被踩了尾巴的狸猫似的扭过头,看向校场大门的方向。 中间空出很宽敞一块地儿,一支箭羽破空袭来! 竟然擦着她的头发飞过去,稳稳钉在靶心上,箭矢发出轻微的嗡鸣。 武夫子脱口而道:“好箭法!” 薛元音本就不茂密的头发险些被削掉一截,她顾不上其他,皱眉盯着远处校场大门的那道人影。 不是,他怎么这时候出现在岁试上…… 高嵩霖把发呆的薛元音拉回学子之中,道:“你发什么呆?小心误伤着了。” 旁边同窗瞪圆了眼:“那是何人,对自己的箭法如此自信?” 薛嵩霖探出身子眯眼去瞅:“果然是章景暄啊!他不是正帮太子殿下办事吗……怎会突然过来?” 旁边同窗低声搭腔:“章景暄基本上已经踏进仕途,甚久没出现在学堂里了,这个时候来考岁试,只怕也是冲着伴驾行宫的名额来的。” “……” 薛元音面无表情地听着周遭议论,拼命摁下内心的轩然大波。 随着章景暄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近,她总算看清楚了自己死对头的这身行头—— 一身鸦绀色广袖云纹鹤氅,小臂上玄色袖带紧束,头上半扎的马尾束了根白玉莲花簪,额间系了一抹鸦色额带。 年轻人肤白唇红,墨色长眉,一双茶色的瞳仁清浅和煦,眼尾微翘,是很温雅的皮相。身姿挺拔胜似青松,气度内谦,整个人宛如在皑皑雪岩中雕凿出的剔透流光的美玉。 大抵是刚从东宫赶过来,章景暄还没来得及换上制式襕衫,一身行头格外花哨,样样不缺,就连腰间的玉佩都全乎。 身后还跟了两个东宫太监,他们把章景暄送过来,朝着武夫子行了个礼,这才告退。 章景暄放下手里的弓,垂首作揖道: “学生前段时日辅佐在太子殿下身侧,于东宫内轻易不得外出,耽误了学业,特来国子监告罪。盖因年末岁试尚未结束,学生紧赶慢赶还是迟了,给夫子和诸位同窗添麻烦了。” 薛元音忍不住冷哼一声。 瞧这话说的,人模狗样的,他惯会在长辈面前卖乖,大家都被他骗了过去。只有她知晓这厮的真面目! 花枝招展的,孔雀都没他招摇。 思及那支箭擦着她的头发飞了过去,薛元音心里升起几分不悦。 简直目无法纪,衣冠禽兽! 武夫子听说过章景暄少年英才的名号,本就有几分欣赏,闻言舒展笑颜道“无碍”,又说: “辅佐太子殿下是你职责所在,课业少上一些又有何妨?只是岁试其他考试都结束了,只余射试一项,你可愿参加?” 章景暄温和有礼地作揖谢过。 武夫子换了一把射试专用木弓给他。章景暄掂了掂,比他刚才为了赶上岁试在校场门口随手拿的弓质量好多了。 他抬臂对准数丈之外几乎看不清的的靶心。 薛元音紧紧盯着这一幕,内心莫名有点紧张。 她从小到大没赢过章景暄,后来他忙于东宫,她身处学堂,两人疏远,数年刻意避嫌未有过太多接触,不知如今他水平如何。 但看他最开始那一箭的水平,并不在她之下,实乃她岁试最大的威胁。 没等这个念头落实,章景暄射出去的第一支箭羽就正中靶心,稳稳钉在上面。 武夫子眼睛一亮:“好!” 底下的众多学子也低声哗然。 不愧是年年岁试都夺魁的人,年轻一代的翘楚,这臂力手法,叫他们如何比得过? 章景暄抬眼,拉弓松弦,接连射出剩下几箭,箭箭都稳稳中靶。 薛元音整颗心都提了起来,眼睁睁看着最后一支箭羽以刁钻的角度挤进另外几支箭的缝隙中,钉在靶心上。 六个十环! 底下响起一片连绵起伏的嘶声。 武夫子亲自上前确认,记在考绩簿上:“章景暄,六支十环,位列射试第一。” 靶子旁边有个成绩公示榜,原本是薛元音稳稳在榜首,武夫子把“薛翎”划掉,写上章景暄。 章景暄抬头看向公示榜,在被划掉的名字上面停留一瞬,随即落在自己新添的名字上,微微一笑,低眸道:“夫子,不知率性堂的入堂名单……” 武夫子道:“你居单科榜首,进率性堂的名额定然有你,放心即可。” 章景暄抬手作揖:“谢夫子。” 这个结果在众人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高嵩霖一拍大腿,为她感到惋惜:“薛翎,你的射试头筹被他抢走了!我就说,章景暄这个大忙人哪有功夫留在国子监念书,他赶来岁试肯定别有目的……” 薛元音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你闭嘴。” 到手的头名就这么飞了,真叫人火大! 其实无怪章景暄想进率性堂。 这参加岁试乌泱泱的人,几乎全都是冲着率性堂来的。 当今圣上是个明君,勤恳勉励,奋发图志,选贤任能。 大周朝战乱初定,百废待兴,朝廷上昏庸的老臣占据朝堂半壁江山,不易清算,圣上有心扶持新兴起势的世家和年轻人,因此决心在国子监的率性堂里择选一两个成绩出众的学子伴随圣驾一同去熙明园,以示欣赏和扶持。 熙明园是皇家行宫,避暑胜地,圣上从前甚少过去,一则是路途遥远,二则是要待的时间太久,处理奏折什么的都要搬过去。 如今难得发话要在半年后去行宫,这样的朝廷风向,对于争着入圣上的眼的世家来说,自然要抓住。 当然重要的不是避暑,而是可以伴在圣驾左右长达数月——这可是一项未曾有过先例的殊荣。 对于世家来说,这可是个在御前表现的好机会,若是自家继承人被圣上看中,直接平步青云也不是问题。 进率性堂的名额成了被众人盯着争抢的香饽饽,国子监的岁试也自然颇受关注。 大家都卯足了劲儿地想赢。 皇子两党竞争激烈,太子和豫王两方人马都想将自家年轻人送到御前。 包括薛家也是。 薛父听从豫王殿下的指示,早已耳提面命要求薛元音一定要拿岁试第一名,打败太子党,进率性堂。 作为薛家独女,薛元音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巧了,章家是太子党的领头羊,章景暄作为章家嫡长孙,与她注定是水火不容的死敌! 前头的夫子宣布最后一项射试结束,由此岁末四书五经六艺考试,便都结束了。 夫子还要计算总考绩,需要赶在年末之前公布,宣布原地解散。 校场上乌泱泱的人呼啦一下散开,章景暄身边立刻围了不少人,同窗好友也有,趋炎附势者也有,聚在一起寒暄说笑。 他的人缘一向很好,久未出现在众人眼中,也不缺奉承他的人。 薛元音朝那边看了一眼,章景暄穿着与众不同的鹤氅,身形颀长,仪态清贵矜持,胜似寒雪里的松竹,在清一色素衣襕衫之中显得鹤立鸡群。 他的目光温润清和,少年心气在朝堂之中磨砺出几分不动声色的沉稳,与小时候的模样大相径庭。 薛元音心情有些复杂,虽然这些年他们之间愈发水火不容,但她心底到底存着一些年少情谊,对他总是心软几分,她私以为,这人也是如此才是。 可一直等到一行人簇拥着走远,那道身影都没投来一抹眼神。 薛元音心情又变差了。 她慢吞吞落在后面,等校场没什么人了,脚步一拐,走向木靶,不死心地去查看章景暄钉在上面的六枚箭头。 还真是六个十环! 他到底怎么做到的?可恶! 薛元音独自研究了半天,正要失望地接受现实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清润声音: “薛学友,你这是在做什么?” 薛元音猛地一吓,抓着箭头转过身,看到章景暄不知为何去而复返,正站在不远处带着礼貌疏离的微笑看着她。 她感到微妙的心虚,面色不改道:“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你自诩世家君子,难道不知背后偷窥乃小人行径?” 章景暄抬了下手里木藤箱笼,又指了指远远校场门口等着他的几个好友,似乎是在解释他为何会去而复返。 薛元音这才看到那箱笼上面写了他的名字,里面夹着几本书。显然他是回来取落在这儿的东西的。 见她明白过来,章景暄噙着微微笑意,眼神却是疏离冷淡,问道:“薛元音,你研究我射出去的箭干什么?难不成……你屈居第二,疑心我用了手法作弊?” “谁说的!” 薛元音急声反驳,意识到自己态度过于激动,深吸了口气,道:“技不如人,我认输便是,你干什么污蔑人!” 章景暄挎着箱笼的胳膊伸开摊了摊手,似笑非笑道:“那谁知道你为何这么偷偷摸摸的?不是平白让人误会吗?” “莫不是……”他一顿,目光有意无意地从射试成绩公示榜上扫过,佯作恍然大悟:“你怀疑我考了射试第一的成绩有假,要阻挠我进率性堂?” 他虽然唇畔带笑,但眼神和语气都很冷漠,冷漠到叫人觉得陌生。 薛元音被他的态度弄得一瞬愣神。 他们当了四年的死对头,平日里针锋相对,互相看不惯,纵然磨掉了少时的情谊,但她坚持觉得他们之间始终有一分心照不宣的惺惺相惜。若有朝一日同处一个场合、有所互动,氛围应当不错。 但万万没想到,再次同处一堂,她与他竟会是这副生疏的光景。 章景暄见她神色怔愣,缓了片刻,才道:“好久不见了,薛元音。” 薛元音回神,撞见他平静的神色,心里忽地窜起一股无名火。 她盯着这张俊俏的脸,用力折断了箭矢,心中愤恨:这个人比以前还要令人讨厌! 她举起断箭的箭头缓缓走近,威胁似的在他俊逸脸庞之上缓缓比划: “章景暄,你故意夺了我的射试第一,别以为我不敢找你算账!” 章景暄稍稍侧头避开了眼前晃动的箭头,闻言眉梢微挑,坦然承认道:“那不好意思了,薛大小姐这次的第一名,我是势必要抢走的。” 薛元音眉头皱紧,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不甘和怨怼在这一刻化作愤怒一股脑儿砸向他:“你又不缺一个头名,就非要和我抢?哦,难不成章大公子这么输不起,不踩着我上位彰显不出你的出众?” 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她自己听了都来气。 章景暄眉头皱了片刻便恢复一副温和谦谦的模样,语气却透着几分骄矜: “我以为你记得你们曾经是怎么评价我的。” 薛元音一怔,恍惚之时脑海里走马观花闪过幼时四人相交友好的场景,那道昂扬清亮、卓尔含笑的少年音穿过现在与过去一层层的时间雾障,与眼前章景暄带着几分从容不迫的轻慢嗓音重叠在一起: “我本就出类拔萃,生来便为赢。” *弘文馆相关知识参考唐朝学府体系资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第2章 第2章 因为章景暄的一番话,薛元音哪怕最后拿了岁试总考绩的头名,仍然窝火地三天没睡好觉。 夜里辗转反侧,脑子里闪过的都是她已经模糊的幼时记忆。 若说她与章景暄的渊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她四五岁刚记事的年龄。 当时与那群世家公子哥儿相熟的,并不是她薛元音,而是她那位尚未身死的兄长,薛羿。 最初的时候朝堂还没有豫王的影子,太子殿下正值少年年纪,是板上钉钉的储君。 章景暄身为章家嫡长孙,从文;薛羿身为薛家唯一的嫡子,从武。两人因共同竞争太子殿下的伴读而相熟,很快就形影不离,同出同入。 没错,当时薛家还没成为豫王党。 薛元音当时还小,才四五岁大,娘亲早逝,她也没什么玩伴,整日跟着兄长厮混。 她慕强,对于兄长身边这位好友保持着一些隐约的崇拜,就整天跟在他们屁股后头。 这群人不爱带她,嫌弃她年龄小,还是个姑娘,觉得她碍手碍脚。但薛元音非要黏上去,久而久之也算混了个熟。 现在想来,这竟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几年后,章景暄十二岁,初显少年早慧之才。 当时京中有个出名的卜卦大师云游路过此地,听闻章景暄此人之后为其卜了一卦,又出了诸多刁钻的经书地志问题考教他。最后大师连连称赞其有“旷世之才”,观其面相,君子琢玉,温润藏锋,将来定是一名了不得的人物。 此事让他名声大噪,旋即他被致仕阁老谢大人看上,遂拜其为师,成为谢大人义子。同年随父出入官场,以太子伴读的身份旁听朝政。 当时她关于他听到得最多的,便是周遭人人皆称颂的出色。 那段时间,他们堪称京城一对金童玉女的存在,亲近玩闹、情谊笃厚,关系还没发生改变。 直到四年前,西部疆域诸国领袖——羌国,对大周朝发动战争,豫王率兵迎敌,不到十六岁的兄长跟章景暄吵了一架,随即上了战场。 战争持续近一年,最后羌民溃逃进入西域,大周惨胜,兄长却战死在荒凉的西部土地上。 豫王重伤回京,却也名望大增,对比过分柔善中庸的太子,他手腕犀利,能力出众,朝堂首次出现废太子、拥豫王的声音。 庆安侯,也就是薛元音的亲生父亲,拥护豫王取代太子成为储君,成为坚定的豫王党。 兄长一死,薛家只剩她一个女孩。父亲早年战场伤身,已然无法再要子嗣。 父亲深深看了她许久,最后把她叫到书房,厉声告诉她:今后她去学堂,扮男装,另取一男儿名唤作“薛翎”,记族谱,入祠堂,以曾经的兄长为榜样,撑起家族门楣。 而彼时的章景暄却入东宫,成为太子的幕僚,辅佐太子,章家彻底沦为太子党。 一切的友谊,戛然而止。 而他们之间,彻底走向了决裂。 …… 临睡前的最后,薛元音想起来的竟是岁试结束的那晚,她回到府里,看到等她已久的父亲坐在中堂里,对她说的话: “豫王殿下递信,言明章景暄此次突然要进率性意图不纯,你想办法悄悄接近他,择机试探一二。” 她无端觉得心口堵得慌。 他所做这么多事情,甚至隐藏着自己的意图,她竟然一无所知。 而他,也从未想过告知她一二。 - 薛元音生辰在正月初十,过完十六岁生辰,冬天年假结束,草木发出新芽,京城里一溜水嫩儿的像一杆葱的少年人们就回到了国子监。 薛元音提前知晓自己能进率性堂,一进国子监就直奔而来,见章景暄还没到,趁着大家都在闲聊,她找了个跟章景暄关系不错的同窗随意唠嗑。 唠了半天,终于进入正题:“……章景暄他突然进率性堂,怪让人惦念的,我猜不光是冲着伴驾的名额吧?你说他不用帮东宫办事,来这里做甚?” 大抵是她和章景暄积怨太深,同窗觉得疑惑:“你为何这么关注他?” “……”薛元音面不改色地想了个理由,“因为我要打败他,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个理由太有说服力,同窗肃然起敬,但无奈所知甚少:“你直接问他本人不就好了。虽然我们与章家走得近,但他本人的想法基本不告诉我们。他虽然性子好,却不轻易与旁人交心。” 那还是算了,不能叫他知道她在探听他的消息。 薛元音点头表示了解,为了表达自己对他的厌恶,还不忘加了一句:“他就是我心头的蚊子血,让我念念不忘,不把他踩在脚底,对他狠狠报复,我寝食难安!” 没探听到什么,薛元音并不着急,来日方长,反正她的唯一目标便是考赢他。 只是没想到一连几日都没见到章景暄的人影,薛元音这才听说他去为太子殿下办事了,根本没打算同他们一起在率性堂听讲。 如果是别人,大家必然要议论几句的,但放在章景暄身上,这事就显得再正常不过。 说起来,他这样的人,真的同他们一样坐在学堂里才奇怪。 薛元音不知道自己什么心情,好像松了口气。 等散学回府禀报了父亲,试探章景暄的差事自然不了了之。 章景暄突然出现在岁试上,让她心绪泛起波澜的事情好像只是一场意外,她平淡顺利地过了三个月,成绩始终是头名。 说是半年时间,但掐头去尾也就四个月,只剩摸约一个月的时间圣上就要亲临国子监了。 若不出意外,圣上伴驾的名额定然有她。 只是这意外来得太猝不及防了些。 消失三个月的章景暄突然回到了率性堂,正站在堆满礼物的桌案前收拾书卷,察觉到这厢的动静,微微偏头看过来。 薛元音身形一顿。 不是,他怎么来了?! 两人不约而同错开目光,薛元音往自己的桌案走去,走到一半又停下——学堂同窗们攒了一堆开学贺礼,等到今日才终于有机会送给章景暄,贺礼匣子太多,零零散散地堵在她必经之路前,根本下不去脚。 薛元音面无表情地看向罪魁祸首,章景暄的动作依然不紧不慢,虽说不算很慢但也不见得有多快,丝毫没有给她腾出一条过道的自觉。 薛元音手里攥着书箱,停在原地,有点想发火。 半晌,她没忍住道:“你能不能快一点?” 章景暄没作声,给她腾出一条走道来。 薛元音嘀咕一声:“非得等到旁人出声才有动作,这学堂里数你最矜贵。” 章景暄这回终于抬头,一双平静冷淡的眼眸看向她,温润恭谦的语气显得有几分客气和疏离:“数月未见,薛学友的火气好像又大了些,实在令人担忧我们今后同处一堂的相处。” 见她似是呆滞住,目光在一堆贺礼和他身上来回扫视,他稍作思考,补充了一句:“这些我是不能给你的。” 薛元音终于反应过来他是在嘲讽自己,顿时冷下来一张俏脸,一字一顿呛回去:“多谢好意,我不劳你操心。” 章景暄看着她,少顷收回目光,没再开口。 满地贺礼终于收拾妥当,薛元音看着章景暄喊了其他学堂的同窗帮忙把礼物匣子垒在墙边,他拎起书箱走向与她相对的方向,似乎是准备换张新桌案。 薛元音有些痛快地想,坐远了好,坐远了就不用再看他那张令人讨厌的脸。 谁知道薛元音先前唠嗑的那个同窗刚好来到率性堂,见此情形双眼一亮,嗷的就是一嗓子: “章景暄!你总算是来了!薛翎先前偷偷告诉我说她要把你当蚊子踩在脚底,踩成蚊子血,以此卑鄙方法来战胜你,狠狠报复你,我都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了,你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啊!” 章景暄微微扬了下眉。 薛元音下意识张口,却发现有口难辩,骤然安静下来的的学堂里,只听见章景暄缓缓说道: “没料到岁试上赢你一次让你这么记恨我,早知如此,我便不动声色让你一回了,实在不好意思。” 薛元音:“。” 薛元音感觉到脸颊的温度在学堂各处投来的视线里迅速升高。 这个该死的—— 章!景!暄!!! 她也许不是那么想赢。 但她现在一定窘迫得想死。 第3章 第3章 这时候蒋博士和助教一起进来,方才蒋博士就注意到此处动静,笑着调侃: “章景暄来学堂了?不是冤家不聚头,薛小学士和章小学士感情真好啊。” 薛元音一直是博士眼里文秀伶俐的人,哪有过气得这样脸红脖子粗的时候,当即自感羞愧,老老实实认了错,回到桌案坐下。 倒是章景暄没再提这类话题,而是作揖告罪了这段时日忙于东宫,疏于学业。 蒋博士示意他找张桌案坐下,把手上的《周易》搁在讲案上,拿戒尺敲了敲:“都快些收拾,马上开讲。” 众人开始窸窸窣窣地开始翻书卷。 薛元音的《周易》学的最差,放在以前她必然全神贯注投入讲堂中,这会儿攒了一肚子郁气无法排解,难得走了神。 方才蒋博士戏说他们是“冤家”算是相当含蓄之言。 其实自从兄长死后,至今过去四年,她和章景暄已经成了京城公认的死对头。 首先,她出身庆安侯府,爹是武将,站稳脚跟靠的是功勋和豫王的扶持。章景暄出身昭国公府,百年簪缨,家风清贵,世代文臣。 纵然薛大将军是大周朝的一个传奇人物,但朝堂上多是以文为贵,她在家世上输了半头。 其次,大周朝贵戚子弟都追求去“二馆”读书,薛元音是弘文馆的第一名,章景暄是崇文馆的第一名,两人经常被拿出来比较。 薛元音在小考上跟章景暄的输赢比例大概在三七分,大考上几乎没赢过。 薛元音通读四书五经,精通君子六艺,算得上京城年轻人中的佼佼者。 没料想,章景暄不仅如此,他居然还精通琴棋书画! 最后,章景暄居然还长得比她俊! 章景暄的娘曾是京城第一美人,他随了他娘的长相,生了一张京城里最俊俏的皮囊。但薛元音爹娘祖上都没有多出众的美人,她自认只能算白皙清秀。 只有这些也就罢了,薛元音不是输不起的人。 但她跟章景暄可能八字犯冲,只要看见他一次,她肯定没好事发生。 比如旬考走错地方,比如月考拿了张空白卷,比如饭堂里的鸡腿轮到她就没了,再比如跟他待在一处时莫名被从天而降的鸟屎砸中…… 薛元音几次三番之后得出结论,章景暄一定是命里克她! 她发誓,总有一天,她会压她一头! - 终于熬到中午散课,薛元音等学堂没人了才起身往外走。 她只想避开章景暄。如今他们立场敏感,呆在一处徒增议论,更何况他不念旧情,她也懒得去虚与委蛇。 国子监寒门子弟众多,大多数都是在饭堂吃,若是贵戚子弟让家里书童来送饭就显得炫富嫌贫、高人一等似的,率性堂的学子自然不会做出这种事。 今日拂珠没送饭来,薛元音自然也要去饭堂。 刚到饭堂她就察觉到自己来晚了——乌泱泱的人头把桌子都占满,她一时竟然寻不到空位子。 “薛翎,这儿!” 听到声音,薛元音回头,看到高嵩霖坐在挨着墙边的桌案边跟她招手:“我看你刚刚没动,就帮你占座儿了,饭簋帮你拿了。” 薛元音当即走过去,把他往里挤了一个位子,坐在宽敞的外边,道:“还是你讲义气,那我不客气了。” 高嵩霖被挤在里边坐下,欲言又止:“就是咱旁边的位子有人,原本我想着我坐外边把你们隔开,现在……” 话没说完,高嵩霖看到来人,立马闭了嘴。 薛元音塞了一口饭,扭头朝旁边看去,就见同一学堂的同窗章子墨端着两碗午膳坐下来,木箸放在一边没动,像是在等人。 章子墨她知道,章家的人,只是不太清楚他是章景暄的谁。平日里他与她和高嵩霖这种豫王党的人没什么交集。 等等,章子墨给谁占的位子? 等薛元音意识到章子墨在等谁已经晚了。 章景暄径直走来,撩袍坐下,感受到旁边的视线,抬起头,跟薛元音有一秒的近距离对视。 薛元音:“……” 她倏地把头扭回来。 怎么在哪都会碰见他,真是冤家路窄! 章子墨看见这一幕愣了一下,连忙对章景暄道:“堂兄,我……” “子墨。”章景暄目光移回来,道,“食不言寝不语,专心用膳。” “……是。”章子墨摆正木箸,专心用起膳来,眼珠子一刻也不乱看,把他哥地话奉作圣旨一样。 薛元音快速地扒着碗里的菜叶,心想,原来是堂兄弟。 下一秒,又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又是一个被章景暄外表欺骗的纯良之人! 意识到隔壁坐着谁之后,薛元音没办法再专注用膳了,纵然她不刻意注意,隔壁的动静也总是若有若无的传过来。 比如章子墨偷偷问了一句:“堂兄,国子监的饭食是不是很难吃!” 章景暄搁下木箸,回了一句“还好”,表情淡定地仿佛碗里没剩下一堆各种各样的肉食和蔬菜。 章子墨:“……” 薛元音用力地把最后一口鸡腿塞入嘴里,心想,看吧,他就是这样装模作样的人!多么虚伪! 谁知道下一秒章子墨跟瞎了一样崇拜道:“堂兄说的是,是我太挑食了。” 薛元音:“……” 隔壁两人终于端着饭簋起身离开,高嵩林如释负重地吐出口气,道:“我们也走吧。” 薛元音面不改色地嗯了声,收拾了碗碟打算离开。 国子监负责管理饭堂的典馔是季女官,她不常来,但大抵是听说章景暄来了国子监,她也特意来了一趟,喊住他说了会话才放人走。 说完话,她顺便巡视一圈,满意道:“诸位今日表现不错,相处和谐,也没有人生是生非。”以往哪天不是要拌两句嘴。 话刚一落,旁边桌子的两个人蹭的一下起身,左边麻子脸气势汹汹一句“你们诚心堂的就是瞧不起我们崇志堂的人”挥出一拳,右边高麻秆脸红脖子粗,扔一句“君子动口不动手”也跟着反击。 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季女官眼皮子一跳:“怎么回事?在我眼皮子底下还敢闹事!吵什么吵!” 麻子脸扭打着不肯松手:“季先生,是他们诚心堂的先背地里嘲讽我们!” 高麻秆头扭到一边,另一只手糊在对方脸上:“你胡说,明明是你先动的手!” 两人本都是火气上头的少年人,顾不上周围阻拦,毫无形象地打在一起。 薛元音刚经过此处,还没走远,麻子脸的手肘就捅了过来。 薛元音被撞得一个趔趄,只来得及险险转身避开腹部要害,手中碗碟却径直撞飞到后面的人身上。 方才被季典馔喊住,后面的人就是章景暄和章子墨,他们也没走远。 砰地一声,碗碟掀翻在后方少年人的襕衫上,薛元音稳住平衡的同时抬头看了一眼,就撞上章景暄似笑非笑的浅色瞳仁。 她知晓章景暄惯来有洁癖。 章家的子孙都养得很矜贵,平素用膳匙不碰碟,袖不扫桌,手不沾水,向来以遵循君子之风来要求后辈。甭说章景暄自个儿了,就连他院里下人都要保持规矩、整洁无暇的。 念头闪过的一瞬间,她顿了一下,手臂拿不稳地一抖,那碗碟就连着撞翻他手里的碗碟,两人剩下的残羹冷炙还有菜汤霎时浇了章景暄满身,在他干净整洁的衣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脏痕水渍。 麻子脸和高麻秆看到是谁遭了殃,像是被阎王爷捏住了后脖颈的命门似的,齐齐停了手。 偌大一个饭堂安静了,很多人都像逮住脖子的鸡,昂着脑袋往此处瞧。 章景暄皱起眉打量自己的衣衫,一股饭菜混合着空气中脚臭、汗臭的怪味直窜入鼻,旁边章子墨情不自禁离远了一步,没忍住捂住嘴发出一声“呕”。 章景暄唇线缓缓绷直,向来温润谦和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高麻秆脸色一白,抖抖索索道:“对、对不住。” 麻子脸拱手道歉:“章学友宽宏大量,我们并非故意的……” 薛元音镇定自若地掸了掸身上没有沾上一滴汤水的襕衫,掩住心底大快人心的愉悦,旋即跟着拱手道:“对不住章公子,我被撞到没拿稳碗碟,弄脏了你的袍衫。” 话音虽然诚恳,但莫名就是听不出道歉的意味。 章景暄抬眼看向她,顿了顿,道:“薛元音,这是你想要的狠狠报复我?” 薛元音佯作疑惑地啊了声:“章公子在说什么呢?我何故报复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章景暄没再开口,一身脏污却仍显得仪态挺拔、清贵落拓。只是一双浅色瞳仁直直落在她身上,不知是不是她以为的挑衅,仿佛洞若观火,看得让人心底发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3章 第4章 第4章 饭堂的事情以两个人被罚而收尾。 章景暄下午直接告了假,衣衫全是泔水,于他来说实在难以忍受。 薛元音瞧不上这种讲究人,她自小接受的教育是风沙场上摸爬滚打,仪容外形不必过多修饰。若是她被泼脏衣服,直接换掉便是。 倒是他喊的那声连名带姓的“薛元音”,让她更在意一些。 旁人都喊她薛翎,要么薛学友,只有他喊“薛元音”。薛元音心中涌出一股不忿,什么意思,表示疏远吗?还是为了突出他的特立独行? 哼,反正她坚信,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 整个率性堂都知晓章景暄和薛元音是见面必掐的死对头了。 薛元音在章景暄不在学堂的这一下午做了自我忏悔,都怪他来得太突然,打破了她平静的生活,叫她心态不稳。 她现在只想拿到伴驾名额,至于章景暄这号人,她不愿意再过多关注,以免扰乱心绪,显得自己过于在意似的。 待到次日章景暄来了学堂,薛元音巍然不动,没分给他一个眼神。 一上午都没发生什么意外之事,薛元样暗松口气,自我感觉心态有所进步,表现不错。 以后都应当如此才是。 …… 蒋博士不仅负责《周易》这门课,还兼任他们日常考绩和考教,薛元音担心昨日拌嘴的事情在博士心里留了坏印象,自觉等上午散课后打着请教学问的名义去找他,想私下做个解释。 “蒋博士,昨日我与章学友……” 没想到一抬眼跟章景暄打了个照面,两人停了话头,一齐朝她看过来。薛元音话音一滞,反过来被口水呛住,一阵咳嗽。 “嗯?薛翎?”蒋博士很友善地问:“何事寻我?” 薛元音没捋顺气,直摆手:“我无事,蒋博士,打扰到你们了。” 刚想转身离开,蒋博士喊住了她:“下午张教习告假,你们礼记讲课上不了,先前不正说诸位骑射有所欠缺吗?我同武夫子说过了,你们下午改成武课,你同其他人说一声。” 话罢他递来一张花名册:“这是你们的武课分组表。” 外面是微风暖阳的天气,温度适宜,不会下雨,正适合上武课。 “是。” 薛元音告辞离开,回到率性堂,告知完大家武课的事儿,方才晦气的感觉才后迟地涌上来。 看了一眼分组表,只觉一阵“果然如此”的昏厥,她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跟他排名相近,以至于分组都要跟章景暄这人排一起,像是怎么都甩不掉! 真是哪里都有他!他天生就克她! 薛元音感觉自己吃了苍蝇一样嫌恶。 希望他看在他们分道扬镳的份上,别再招惹到她,不然她不能保证会对那张俊俏的脸做出什么来。 - 率性堂人人都不太热衷骑射。 当下君子之风盛行,学儒士者、世家子弟都爱仿照圣人来待人处世,以恭谦、温雅、自省、克己来要求自身和族中后辈。 就算是学点强身健体的武术,一些朝臣也是以动作美观的要求居多。 薛元音不在此列,她出身武将之家,从不学花拳绣腿。 但章家世代文臣,从没有擅长骑射的,章景暄是其中的另类,也是翘楚。 教骑射的夫子就是先前岁试负责射试考核的那位武夫子,一名因伤卸甲的武将。他教学严肃,刚正不阿,正在讲着纪律。 “虽然武课非是行军训练,但我这个人要求高,见不得有小动作,诸位都是拔尖的年轻人……” 武课想认真学的不多,但想打打马球的很多,众人都有点躁动。 薛元音站在队列第一排,听到身后的苏公子和管大公子正在交头接耳,苏勉唯恐天下不乱道:“看见了吗,那树下有一只白色花斑小狸奴,等会儿抱来吓吓武夫子?” 管柏跟他沆瀣一气,自然同意,但有点怵武夫子身上的煞气,小声说:“行,等会小心点,找个替咱们背锅的。” 薛元音:“……” 这要是不被罚,她当场表演跟章景暄拥抱亲嘴儿。 骑射对练,章景暄一道利箭擦着她的耳畔掠过,带起轻微风声。 薛元音蓦地回神,皱眉看去,就见章景暄收起木弓,淡淡道:“骑射对练,你还敢分心。” 薛元音听出他语气中几分不悦,本来想解释的话音吞了回去,冷下脸来当场就扭身下马。 她方才看到被捉住的狸奴在挣扎。 薛家与苏、管两家交好,父亲告诫过她在外要提点着其他豫王党的同辈好友,以免丢豫王殿下和他们薛家的脸,她不能任由苏、管二人捅漏子。 薛元音径直离开的行为在章景暄眼里像极了撂挑子,他皱了下眉,道:“这是武课,你在意气用事什么?” 他有把握方才那一箭的方向和力道,哪怕歪了也伤不到她,她不会心里没数。 薛元音撇下章景暄去追小狸奴,见章景暄跟了过来,脚步一停,到底绷着嗓子解释一句:“薛家与苏、管两家交好,我得去管管,不然他俩要被罚成傻子。” 章景暄愈觉奇怪:“又不是你被罚成傻子,你有何可担心的。” 薛元音:“……” 话不投机半句多。 等他们找到跟上去,苏、管两人已经抱着小狸奴走到武夫子身后了,大家都是闲不住的,凑在远处看热闹,武夫子正背对着众人坐在蒲团上闭眼调息,恍若未察。 薛元音见两人不嫌事大地把狸奴往武夫子身边撵去,犹豫一瞬要不要出声阻止,前方的武夫子忽然转身睁眼,一记掌风重重拍了过来。 小狸奴吓得喵喵直叫,大抵是动物天生就有分辨善恶的本领,它落地一蹬腿就扭身往薛元音身上扑。 武夫子犹如鹰隼的眸光径直投在她身上,同时朝着周围一圈看去,厉喝道: “谁在武课上耍花招!” 薛元音下意识接住瑟瑟发抖的小狸奴,对上武夫子的目光,直觉不好,忙不迭去寻苏、管两人,却发现他们早在察觉不对的时候就逃之夭夭了,遥遥朝她拱拱手,留给她一个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感激眼神。 这两个死人!!!他们还不知道这一整个学堂的人都要完蛋了! 薛元音见旁边的章景暄要抱臂后退,反应极快地把狸奴往他怀里一塞,大声说:“章景暄!都怪你非要招惹什么狸奴!还不快跟我一起向武夫子道歉!” “还有你们!”她铿锵有力地指了周围一圈人,“开学就戏弄夫子瞧热闹,夫子怎么教大家的?!” 所有人:“……” 不是,这是什么无妄之灾! 大家对上薛元音使眼色的眼神,突然明白过来,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糟了!武夫子最讨厌明哲保身之人,他的惩罚向来是列队连坐制,独善其身者罪加一等。 啊!他们完蛋了!!! 武夫子额头青筋直跳,他早在最开始就对一切了然于胸,只是假装不知罢了,但事实证明这些人没有一点自觉,此时他的脸色黑如锅底。 “你们所有人,纵容同窗嬉笑取乐,目无法纪,今日回去罚抄十遍武训!” “你们两个,苏勉,管柏,作为主谋,严惩不贷,下课去绳愆厅找监丞领罚,如有不服,让你们长辈把你们领回去也罢!”* “章景暄,薛翎!” 他盯着最前方的两人,冷道:“你们两个作为率性堂表率,犹如军中正副将,却纵容手底下的兵卒聚众闹事,一个作壁上观,一个监管不力,大罚可免,小罚难逃。” 顿了顿,大抵是在思考什么惩罚合适。 薛元音上武课的兴致全无,低下头道:“请夫子责罚。” 章景暄上前一步,弯身主动道:“学生甘愿加罚去藏书阁整理、归类、晾晒书卷和典籍。” 武夫子思忖几瞬。 本来想让他们二人去太学门值扫,这差事虽然听起来辛苦,但扫完就能走,不算什么大罚,当是长个记性了,比去藏书馆整理那些密密麻麻、三两天根本理不完的书卷要轻巧得多。 但既然如此,武夫子倒是更欣赏他这样自罚的担当。再者薛翎方才表现也很不错,就当一起罚了,锻炼一番心性。 武夫子欣然同意道:“善。” 话罢,他威严扫视其余蔫头耷脑的人,厉声道:“你们都跟他们二人学一学,何种做法才堪称众之表率!” 他身上自带战场练出来的血腥煞气,一个眼刀横过来,所有人都静若鹌鹑,不敢反驳。 - 临近散学,风暖气清。 国子监的藏书阁占地颇广,分为东、西、中三阁,书卷和典籍更是若干,一眼望去几乎不到头。 虽然已经是下午了,但天气晴好,晒书也不算迟。薛元音刚把东阁的书卷抱出去一半就累得直不起腰来,转头看到章景暄在旁边的中阁转来转去不知道在做什么,气得几乎要破口大骂。 她强行忍住窝火:“你来东阁帮我一起搬出去晒,趁天气好把东阁里的书卷典籍都晒完,尽快做完尽快结束。” 章景暄从一堆书卷中抬起头来,道:“你整理东阁,我整理中阁,最后整理西阁,应当不算拖累进度。” 薛元音看他这副不配合的样子就来气,砰地一声放下手里一摞书,扬起一地灰尘,直起身子冷冷瞪他: “你若是做什么手脚,连累我被罚,我去哪说理去?同在一阁既可以互相监督,又能均分差事,你为何推三阻四?若你拒不配合,我现在就去告诉学正和司业你心怀不轨!” “薛大小姐好大的架子。” 章景暄放下一卷典籍掸了掸袖口,温和面容上带着几分冷淡,“我会做完我的差事,无需你来发号施令。反倒是薛大小姐,好像一直对我很有意见。” 薛元音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就烦躁,扬了扬眉梢,阴阳怪气道: “对你有意见?我哪敢。章大公子天生矜贵,我等小人可说不得。” 章景暄皱了皱眉,还没开口,外面明媚天色忽然暗沉下来,乌云一点点布满天空。 薛元音猛然看向地面一大片摊开的书卷典籍,暗道一声糟糕,拔腿冲过去抱起一摞就往里跑,着急火燎一趟一趟地来回奔走。 章景暄这回终于没再远远地待在一旁,跟薛元音一起把书卷往藏书阁搬运,纵然两人一刻没停,豆大雨点还是在最后一点没搬完的时候噼里啪啦落下来,砸得满地狼藉。 薛元音用身体挡住怀里的书,气喘吁吁地回到藏书阁,章景暄在她后面赶到,放下最后一摞书卷,微微喘着气。 两人都形容狼狈,淋得湿透的襕衫黏在身上,水珠从衣角滑下滴落在地。 直接淋成落汤鸡,怎一个惨字了得。 章景暄低头理了理湿透的袍角,却很难理顺,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经历过这般糟糕狼狈的时刻,浑身湿腻感让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不好看。 再抬头时,他浅茶色瞳仁也仿佛被雨意浸出几分冰冷潮湿的意味,语气轻缓而不容置喙道: “你整理这边,我整理那边,这样速度才最快,我们须得抓紧做完抓紧回去。” 薛元音的双臂双腿累得像在雨水中杀了十年的鱼,冰冷灌铅似的沉重,听他张口就是命令,心头积攒的怨气顷刻冲出胸腔,一股脑儿爆发出来。 她就说她和这人八字犯冲,待在一处必然倒霉! 薛元音抬手指向他的面门,说: “章璩,你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把你方才的话奉还给你,我无需你来发号施令!你以为你是谁?!” *绳愆厅参考古代国子监部门分类,相当于现代学校的教导处,是纠正过失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