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沁河与宋子溪的相识,无关风月,没有心弦拨动的序曲、浪漫的鲜花、心动的告白,更像一场精准的资源配置。一场简单到近乎公式化的相亲,彼此的条件在对方评估的表格里都打了高分——工作体面,相貌登对,家世清白。于是,顺理成章地约会、见家长、订婚、结婚。流程顺畅得如同预设好的程序,唯独缺了那点名为“心动”的乱码。
许沁河知道自己是情感障碍者。她对情绪的感知总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选择宋子溪,是理性分析后的最优解:他面容英挺,肩线宽阔,穿剪裁合体的西装时尤其赏心悦目;工作性质特殊,常年在外奔波,聚少离多。这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制——避免了朝夕相处可能滋生的摩擦与尴尬。偶尔他风尘仆仆地归来,便如同履行某种契约,一同去看场不痛不痒的电影,在高级餐厅安静地吃顿饭,或是去商场进行一些象征性的“夫妻采购”。距离确实产生了某种“美”,一种疏离的、互不干涉的和谐,柴米油盐的琐碎烟火气被巧妙地隔离在他们的世界之外,婚姻像一件精心擦拭后摆放在玻璃罩里的瓷器,光洁、平稳、恒温。她以为,这就是她所能拥有和需要的全部安逸。
后来,宋子溪笨拙又固执地,试图教会她解读那本名为“爱”的天书。可当她指尖终于触碰到扉页的温度时,那个执笔的少年,却已消失在墨迹未干的篇章里。迟来的顿悟裹挟着汹涌的悔与不甘,几乎将她溺毙。或许,从最初那场没有爱意打底的交易开始,悲剧的种子就已悄然埋下。
婚后生活,果然如许沁河所料,像一条平静无波的河流,日复一日地流淌着。直到今天,宋子溪结束了为期三个月的封闭集训,迎来了婚后的第一个长假。计划是休整一天,然后一同回乡探望老人。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轻响,接着是门被推开的吱呀声。许沁河正蜷在沙发里看书,闻声抬头。三个月未见,宋子溪的身影出现在门厅略显幽暗的光线里。他瘦了些,皮肤被晒成更深的小麦色,风尘仆仆,肩上还挎着硕大的行李包。一股混合着汗味、尘土和阳光的气息随着他一同涌入。许沁河放下书,心底蓦地浮起一丝陌生的滞涩感,仿佛久别重逢的不是丈夫,而是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故人。
「我回来了,想我了吗,亲亲老婆。」宋子溪率先开口,声音里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刻意揉进一种过分的、近乎灼热的亲昵。这声从领证当天就被他强行启用的称呼,像一枚尺寸不合的劣质齿轮,硬生生卡进许沁河锈迹斑斑的情感传动系统里,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艰涩摩擦声。那声音惊醒了玄关角落里沉睡的微尘,在斜射进来的光线里惊慌失措地飞舞。
「饿了吗?我给你做饭。」许沁河起身,动作带着惯常的、无可挑剔的平静。她早已认清自己情感的荒漠,但她是出色的模仿者,一个经验丰富的“情感变色龙”。从初恋惨淡收场后,她就学会了观察、临摹、复制他人恋爱中的表情、语气和小动作,如同临摹一幅名画。炉火纯青的演技,足以让她在世俗的婚姻里游刃有余。她庆幸自己“演”得成功。
「有些饿了,谢谢,亲亲老婆。」宋子溪的笑容依旧如盛夏午后的阳光,明媚得有些晃眼。他放下行李,朝她走近。然而,在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澄澈清亮的眼底深处,许沁河似乎捕捉到一丝飞快掠过的、难以言喻的苦涩,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转瞬即逝。(她忘了,或者说从未真正在意过,他也是一个优秀的猎人,耐心地潜伏在名为“婚姻”的丛林里,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出现的猎物。)
厨房很快弥漫起煮面的水汽和炒菜的油香。许沁河动作麻利,打了两颗饱满的鸡蛋滑入翻滚的面汤,又利落地切配、翻炒。氤氲的白色蒸汽在暖黄的吊灯下织就朦胧的薄纱,模糊了她的侧影。刀背与砧板碰撞的节奏,在她偶尔的走神中变得紊乱。很快,一碗卧着溏心蛋的清汤面,一盘碧绿的清炒时蔬,一小碟酱香浓郁的肉丝,便摆在了托盘上。在她看来,这已足够丰富妥帖。
她端着托盘走出厨房,宋子溪立刻迎了上来,小心翼翼地从她手中接过。碗碟轻叩在冰冷的白色大理石餐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许沁河正要转身回厨房拿碗筷,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悬在半空的手臂范围里。他修长的手指微微屈着,指节分明,如同钢琴上几枚凝固的、未及落下的琴键,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或挽留。她脚步一顿。宋子溪已顺势拉开她面前的餐椅,动作带着刻意的绅士风度。拒绝的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对上他那双过于清澈、甚至带着点恳求意味的眼睛时,她本能地顺从了,坐了下来。
许沁河从不否认自己是个视觉动物。当初愿意和宋子溪交往,他那张轮廓分明、英气勃发的脸占了很大因素。婚后即使偶尔因琐事不快,只要多看几眼他那张赏心悦目的脸,那点微不足道的怨气也能神奇地消散大半。
宋子溪将盛着面条的青花瓷碗轻轻推到她面前,温声道:“一起吃。”随即转身要去厨房拿自己的碗筷。
「我不饿的,」许沁河连忙开口叫住他,「下午在单位食堂吃过了才回来的。这就是给你做的。」声音平静温和。
宋子溪的脚步顿住,背影似乎僵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脸上那刻意维持的明媚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失落,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委屈。他撇了撇嘴,声音也低了几分:「这样啊……」他拉开椅子坐下,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扫过她的脸,「那亲亲老婆必须得坐在这里陪我吃。」
许沁河认为他这样子属实有些好笑,又不是小孩子了,这点小事都要计较。
于是,假装不好意思地开口:「下次等你一起回来吃」,嘴上是这样说的,心里却是吐槽他怎么这么孩子气
面条在青花瓷碗里蜷曲成柔顺的漩涡,两颗饱满的溏心蛋沉浮其中,橘红的蛋黄如同溺水的落日,在清汤里晕开温暖的光晕。宋子溪拿起瓷勺,舀起半勺清汤,低头吹了吹,缓缓送入口中。他浓密的眼睫低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像濒死的蝴蝶收拢了残翼。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抬起头,笑容带着点无奈的尴尬:「呃,亲亲老婆……你是不是……忘了放盐?」
「啊?是吗?」许沁河脸上瞬间浮起一丝真实的窘迫,她下意识地抬手拢了下耳边的碎发,「抱歉,可能真忘了。我去给你重新煮一碗。」她说着就要起身去端碗。
「别!」宋子溪反应极快地伸手,温热的手掌覆上她微凉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不用麻烦了,」他的语气放软下来,带着点哄劝的意味,「我真不挑食,几口就解决了。你就坐在这儿,好好看着我吃完,这就是你不等我吃饭的‘惩罚’了。」他松开手,拿起筷子,真的开始大口吃起来,仿佛那碗清汤寡水的面条是什么人间美味。
许沁河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底掠过一丝荒谬的好笑。这算哪门子惩罚?这到底是谁在受罚?分明是他在吃那碗寡淡无味的面条,透着一股不自知的……傻气?不过,省去了再煮一碗面的麻烦,倒是正合她意。一丝微不可察的轻松在她眼底闪过,她敛下眉目,只轻轻“嗯”了一声。
许沁河看着他埋头苦吃的侧影,心底那点荒谬感又浮了上来。他咀嚼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认真,额前几缕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鼻尖甚至沁出一点细小的汗珠。这副模样,竟让她觉得……有点可怜,又有点愚蠢的可爱。不过,不用再进厨房,终究是件省心的事。她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他专注进食的脸上,思绪却飘向了别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划着无形的图案。
当窗外最后一抹残阳被深沉的暮色彻底吞噬,浓稠的夜色如墨汁般渗入窗纱细密的纹路,许沁河才在起居室柔和的灯光下,摊开她的皮质笔记本。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她侧头看了一眼身旁。宋子溪已经睡着了,头枕在她平时习惯坐的位置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呼吸均匀绵长。台灯暖金色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他沉睡的侧脸,勾勒出英挺的鼻梁和放松的唇线,仿佛镀上了一层名为“温情”的、暖融融的薄金。这层光晕柔和得近乎虚幻,像一个精心布置的谎言。许沁河的目光落在他微乱的、柔软的黑发上,指尖在空气中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确认那发丝的温度和触感,却终究只是悬停在那里,如同被无形的冰层阻隔,迟迟不敢落下那轻轻的一触。
笔尖终于落下,墨水在纸页上洇开一行冷静的字迹:
或许情感障碍者最擅长的天赋,就是在对方燃烧的瞳孔里,一丝不苟地临摹爱的形状与光影,却永远无法点燃自身那团冰封的火焰。
就像此刻,他安然枕畔,暖金镀身,而她指尖悬停,不敢触碰那真实的温度。她像一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标本师,以婚姻为观察皿,将他眼底灼热的星火制成薄如蝉翼的切片,将他口中滚烫的誓言封存进冰冷的福尔马林溶液。她记录、分析、归档,却始终戴着无菌手套,屏住呼吸,不敢去触碰那鲜活跳动的、温热搏动着的真心。她害怕那温度会灼伤她精心构筑的、冰封的堡垒。
属于他们的故事开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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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虚伪的变色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