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睡意像狡黠的贼,无声无息地弃我而去。独留我一人,在寅时惨白的月光里,徒然地清醒着。那月光冷得像霜,浸透了薄薄的窗纱,在地板上投下冰凉的格子。许沁河在第三次翻身时,指尖触到的不是丈夫温热的躯体,而是一片冰凉的枕巾,湿漉漉的,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泪水留下的寒意。
玄关处骤然响起钥匙坠地的脆响,清脆得刺耳,紧接着是门轴沉闷的呻吟——关门声。这熟悉的声音,此刻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心头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回来啦!」许沁河几乎是弹坐起来,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急急奔向客厅。拖鞋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是她此刻唯一的心跳。
宋子溪高大的身躯陷在沙发里,像一座骤然倾颓的山峰。他连眼皮都懒得抬,声音裹着浓重的沙砾感:「嗯嗯,有些饿了,亲亲老婆为我煮碗面吧。」说完,便像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扯过搭在扶手上的薄毯,胡乱蒙住了头脸,只露出凌乱汗湿的额发。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壁灯,光线吝啬地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许沁河借着这微弱的光,看清了他被烟尘熏染得灰暗的下颌,以及紧闭双眼下那两道深重的、疲惫得近乎痛苦的阴影。一股尖锐的心疼瞬间攫住了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汹涌。明明这样的夜归已是常态,今夜这份矫情的酸楚,却不知从何而来。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厨房。
厨房里,燃气灶“噗”地一声点燃,幽蓝的火焰跳跃着,舔舐着锅底。热油在铁锅里嗞嗞作响,爆开一朵朵细小的、金红色的油花。一滴滚烫的油星猝不及防地溅上她嫩白的手背,皮肤上立刻烙下一点灼痛的红痕。奇怪的是,那痛感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传来,迟钝而遥远。她低头看着那点红痕,竟感觉不到多少真实的痛楚,仿佛身体里的痛觉神经也被这死寂的夜色麻痹了。
她简单炒了个青菜,端着热气腾腾的碗碟回到客厅。宋子溪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呼吸似乎沉入了昏睡的边缘。橘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将疲惫渲染得更加浓重。许沁河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子溪,快些吃,吃完赶快去睡觉休息吧。」
他缓缓掀开毯子,睁开眼。那双平日里明亮锐利的眸子,此刻却像蒙了尘的玻璃,空洞地映着灯光。他扯动嘴角,试图回应她一个安抚的笑,但那笑容还未成形便已破碎,只留下一个僵硬的、带着浓重悲伤的弧度。许沁河的心猛地一沉——这绝不是普通的疲惫,一定发生了极其糟糕的事情。
餐桌上方,那架老旧的挂钟发出单调的“咔哒”声。宋子溪拿起筷子,动作迟滞得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他咀嚼的速度比平时慢了何止十倍,每一口都仿佛用尽了力气。他低垂着眼帘,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那阴影里,许沁河恍惚间竟看到了几点跳跃的火星,诡异地闪烁。
「火场里…」他突然开口,声音干涩得像被火燎过,筷子尖机械地戳着碗里那只荷包蛋流心的金黄伤口,蛋液缓缓渗出,像一道无声的泪痕,「…有个烧毁的破布娃娃。」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和…和这个荷包蛋的流心出金黄色,一模一样。」
宋子溪是一名消防员。今夜那撕裂夜空的警笛,将他拽入了未知的火海。
许沁河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团滚烫的棉花堵住,所有准备好的安慰话语都哽在那里,吐不出半个字。她只能徒劳地看着他。
他只是再次对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随即埋下头,继续与那碗面无声地搏斗。时间仿佛凝固在这碗面里。他吃得极慢,极慢,慢到许沁河心底那点因担忧而生的焦虑,渐渐被一种莫名的烦躁取代。她想开口催促,让他快些吃完去休息。
就在她念头刚起,尚未出声的刹那——
嗡——嗡——嗡——
尖锐刺耳的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炸响!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破了客厅里黏稠的死寂!
铃声撕裂空气的瞬间,许沁河清晰地看见宋子溪猛地抬起头!他瞳孔骤然收缩,眼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翻腾起一片骇人的、绝望的赤红浪潮!那红光如此真实,如此灼热!
紧接着,一种天旋地转的眩晕感攫住了她!视野开始扭曲变形——四周的墙壁像被无形的手揉皱的纸张,开始卷曲、剥落,墙纸的碎片如同燃烧殆尽的灰烬,化作无数只灰色的蝴蝶,簌簌飞散!整个空间都在向内塌陷、旋转!而宋子溪,就坐在这时空漩涡的绝对中心,身形却开始变得模糊、透明。
与此同时,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头颅劈开的剧痛猛地袭击了许沁河的大脑!她痛苦地抱住头,踉跄着想去抓那仍在疯狂尖叫的手机,手指却像被无形的蛛网缠住,怎么也碰不到那个小小的屏幕!她转向宋子溪,想喊他的名字,可喉咙里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而沙发上的宋子溪,竟一动不动!他只是捧着那只早已凉透的面碗,对着她,露出了一个极其温柔、却又脆弱得像风中残烛般的笑容,笑容里盛满了她无法理解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这剧痛和扭曲吞噬时,宋子溪却缓缓站起身,朝她走了过来。他的步伐有些飘忽,像踩在云端。他伸出双臂,将她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那拥抱带着一种要将她揉进骨血里的力道,却又透着一丝绝望的冰冷。
「亲亲老婆…」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沉甸甸的不舍,「这饭…又没撒盐,一点味道也没有,真难吃…」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全是苦涩,「不过…没放盐也好,省得往后的日子…太咸了。可我今天…却觉得你做的还挺好吃,想多吃一会…也想让你…多陪我吃一会…」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微微发颤,「应该只有我会觉得你做的好吃吧…也应该只有我可以…接受你的厨艺吧…其他人…应该受不了吧…所以…你就不要给别人做饭了吧…」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孩子气的委屈和贪婪,「怎么办…你今天做的太少了…我还饿着呢…没吃够呢…」
许沁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语无伦次的“疯话”弄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突然抽什么风。剧烈的头痛和眼前光怪陆离的扭曲景象使她烦躁不堪,只觉得头疼,眼前的墙壁还在摇摆,手机铃声依旧响着,一切都令她不安,是做梦了吗?眼前的不真实使她确信是梦,手机铃声带来的烦躁使她想快点清醒,立刻摆脱这荒谬的噩梦。她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太阳穴,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试图用更强烈的痛楚唤醒自己:「醒过来!快醒过来啊!」
「老婆…真聪明…这么快就发现做梦啦…」宋子溪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哽咽,他松开怀抱,双手捧起她的脸,指腹冰凉。他凝视着她,眼神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他极力想再挤出一个笑容,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下撇,最终只化作一个破碎的、充满不甘的弧度:「可我…还没和老婆说完话呢…太可惜了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影在扭曲的光影中越来越淡。许沁河眼睁睁地看着他站在那里,身体轮廓的边缘开始化作细碎的光点,缓缓消散。他艰难地抬起手,向着她,无力地、缓慢地挥动着。
「再见…」无声的唇形,如同最锋利的刀刃。
「不——!」许沁河在心中无声地嘶喊,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消散的光影——
嗡——嗡——嗡——
刺耳的铃声如同钢针,再一次狠狠扎进她的耳膜!
许沁河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浸透了她的睡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她大口喘着气,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太阳穴,试图驱散那噩梦残留的眩晕和剧痛。
然而,那令人心胆俱裂的手机铃声,并非梦境!
它就在床头柜上,执拗地、一声紧似一声地尖叫着!屏幕刺眼地亮着,上面赫然显示着:二十六通未接来电! 密密麻麻的红色数字连成一片,像一条冰冷刺目的银河,横亘在黑暗里。最新一条语音留言的图标疯狂闪烁着,像一个无声的、不详的告示牌。
一种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四肢百骸都冷得发颤。她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指尖冰冷地点开了那条留言。
“嫂子——!!!” 一个年轻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瞬间冲破了听筒,背景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噼啪作响的爆裂声和模糊的坍塌轰鸣,“防护面罩…队长的防护面罩视窗…炸了!!!队长他…队长他——!!!”
“轰——!!!”
留言里的爆裂声仿佛直接在许沁河的颅腔内炸开!尖锐的耳鸣瞬间淹没了整个世界。然而,在那片刺耳的尖鸣深处,她无比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颅骨里回荡的声音——那是遥远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消防车凄厉悠长的呜咽声,一声,又一声,带着绝望的尾音,穿透了时光的屏障,重重敲击在她的心上。
她的心脏,在这一刻,彻底停止了跳动。随即,是更猛烈、更疯狂的搏动,几乎要冲破胸膛!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冰冷的真相,以摧枯拉朽之势,疯狂地席卷了她!
是梦?
不!
那通撕裂她世界的电话,早在未接来电的银河之前,就已响起过!
就在几个小时前,同样的铃声,带来了地狱的判决。电话那头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那一刻,心脏传来无法形容的、仿佛被巨手攥紧捏碎的剧痛!窒息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她本能地选择了最彻底的逃避——昏厥。那个“噩梦”,那个有宋子溪的“噩梦”,原来是她濒临崩溃的灵魂,在昏迷的深渊边缘,为自己编织的最后一场幻梦,一场与爱人诀别的、短暂而残酷的“美梦”。
此刻,许沁河瘫坐在床上,背靠着冰冷的床头。手机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跌在凌乱的被褥上,屏幕的光映着她惨白如纸的脸。她双目空洞,失焦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破碎的自语声如同游丝般飘散在死寂的空气里:
「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哦…」她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虚无的笑,「…原来…是个美梦啊…」
眼泪终于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凉的手背上,灼热得烫人。
「可我…为什么没能留住他?」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的自责,手指深深掐进自己的手臂,「都怪我…都怪我太怕疼了…」她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头,仿佛要将那个选择逃避的自己砸碎,「又一次…又一次选择离开了他!若我再忍一忍…忍一忍那噩梦带来的头痛…若我能察觉…那不是噩梦…是美梦…是最后的机会…」
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身体因巨大的悲痛而剧烈颤抖:「是不是…是不是就可以…同他多说说话?多见见他?是不是…就能把他…留住呢?」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虚空,仿佛在质问那个消失的幻影:「可他还没吃过…我撒盐的面条呢…我讨厌他!讨厌他总质疑我的厨艺!讨厌他让我整夜整夜地等!讨厌他…让我这么…这么难受!讨厌他…」
最后几个字,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淹没。她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过了许久,那呜咽声中,才挣扎着挤出几个破碎到几乎听不清的音节:
「…还有…宋子溪…我喜欢你啊…」
房间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那持续不断、如同丧钟般催命的手机铃声。窗外的寅时月光,依旧冰冷地洒在地板上,映照着一场再也无法醒来的、关于告别的梦。
感谢各位宝宝的支持喜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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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