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故人归》 第1章 第一章 讨厌你 那一夜,睡意像狡黠的贼,无声无息地弃我而去。独留我一人,在寅时惨白的月光里,徒然地清醒着。那月光冷得像霜,浸透了薄薄的窗纱,在地板上投下冰凉的格子。许沁河在第三次翻身时,指尖触到的不是丈夫温热的躯体,而是一片冰凉的枕巾,湿漉漉的,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泪水留下的寒意。 玄关处骤然响起钥匙坠地的脆响,清脆得刺耳,紧接着是门轴沉闷的呻吟——关门声。这熟悉的声音,此刻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心头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回来啦!」许沁河几乎是弹坐起来,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急急奔向客厅。拖鞋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是她此刻唯一的心跳。 宋子溪高大的身躯陷在沙发里,像一座骤然倾颓的山峰。他连眼皮都懒得抬,声音裹着浓重的沙砾感:「嗯嗯,有些饿了,亲亲老婆为我煮碗面吧。」说完,便像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扯过搭在扶手上的薄毯,胡乱蒙住了头脸,只露出凌乱汗湿的额发。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壁灯,光线吝啬地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许沁河借着这微弱的光,看清了他被烟尘熏染得灰暗的下颌,以及紧闭双眼下那两道深重的、疲惫得近乎痛苦的阴影。一股尖锐的心疼瞬间攫住了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汹涌。明明这样的夜归已是常态,今夜这份矫情的酸楚,却不知从何而来。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厨房。 厨房里,燃气灶“噗”地一声点燃,幽蓝的火焰跳跃着,舔舐着锅底。热油在铁锅里嗞嗞作响,爆开一朵朵细小的、金红色的油花。一滴滚烫的油星猝不及防地溅上她嫩白的手背,皮肤上立刻烙下一点灼痛的红痕。奇怪的是,那痛感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传来,迟钝而遥远。她低头看着那点红痕,竟感觉不到多少真实的痛楚,仿佛身体里的痛觉神经也被这死寂的夜色麻痹了。 她简单炒了个青菜,端着热气腾腾的碗碟回到客厅。宋子溪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呼吸似乎沉入了昏睡的边缘。橘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将疲惫渲染得更加浓重。许沁河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子溪,快些吃,吃完赶快去睡觉休息吧。」 他缓缓掀开毯子,睁开眼。那双平日里明亮锐利的眸子,此刻却像蒙了尘的玻璃,空洞地映着灯光。他扯动嘴角,试图回应她一个安抚的笑,但那笑容还未成形便已破碎,只留下一个僵硬的、带着浓重悲伤的弧度。许沁河的心猛地一沉——这绝不是普通的疲惫,一定发生了极其糟糕的事情。 餐桌上方,那架老旧的挂钟发出单调的“咔哒”声。宋子溪拿起筷子,动作迟滞得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他咀嚼的速度比平时慢了何止十倍,每一口都仿佛用尽了力气。他低垂着眼帘,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那阴影里,许沁河恍惚间竟看到了几点跳跃的火星,诡异地闪烁。 「火场里…」他突然开口,声音干涩得像被火燎过,筷子尖机械地戳着碗里那只荷包蛋流心的金黄伤口,蛋液缓缓渗出,像一道无声的泪痕,「…有个烧毁的破布娃娃。」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和…和这个荷包蛋的流心出金黄色,一模一样。」 宋子溪是一名消防员。今夜那撕裂夜空的警笛,将他拽入了未知的火海。 许沁河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团滚烫的棉花堵住,所有准备好的安慰话语都哽在那里,吐不出半个字。她只能徒劳地看着他。 他只是再次对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随即埋下头,继续与那碗面无声地搏斗。时间仿佛凝固在这碗面里。他吃得极慢,极慢,慢到许沁河心底那点因担忧而生的焦虑,渐渐被一种莫名的烦躁取代。她想开口催促,让他快些吃完去休息。 就在她念头刚起,尚未出声的刹那—— 嗡——嗡——嗡—— 尖锐刺耳的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炸响!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破了客厅里黏稠的死寂! 铃声撕裂空气的瞬间,许沁河清晰地看见宋子溪猛地抬起头!他瞳孔骤然收缩,眼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翻腾起一片骇人的、绝望的赤红浪潮!那红光如此真实,如此灼热! 紧接着,一种天旋地转的眩晕感攫住了她!视野开始扭曲变形——四周的墙壁像被无形的手揉皱的纸张,开始卷曲、剥落,墙纸的碎片如同燃烧殆尽的灰烬,化作无数只灰色的蝴蝶,簌簌飞散!整个空间都在向内塌陷、旋转!而宋子溪,就坐在这时空漩涡的绝对中心,身形却开始变得模糊、透明。 与此同时,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头颅劈开的剧痛猛地袭击了许沁河的大脑!她痛苦地抱住头,踉跄着想去抓那仍在疯狂尖叫的手机,手指却像被无形的蛛网缠住,怎么也碰不到那个小小的屏幕!她转向宋子溪,想喊他的名字,可喉咙里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而沙发上的宋子溪,竟一动不动!他只是捧着那只早已凉透的面碗,对着她,露出了一个极其温柔、却又脆弱得像风中残烛般的笑容,笑容里盛满了她无法理解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这剧痛和扭曲吞噬时,宋子溪却缓缓站起身,朝她走了过来。他的步伐有些飘忽,像踩在云端。他伸出双臂,将她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那拥抱带着一种要将她揉进骨血里的力道,却又透着一丝绝望的冰冷。 「亲亲老婆…」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沉甸甸的不舍,「这饭…又没撒盐,一点味道也没有,真难吃…」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全是苦涩,「不过…没放盐也好,省得往后的日子…太咸了。可我今天…却觉得你做的还挺好吃,想多吃一会…也想让你…多陪我吃一会…」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微微发颤,「应该只有我会觉得你做的好吃吧…也应该只有我可以…接受你的厨艺吧…其他人…应该受不了吧…所以…你就不要给别人做饭了吧…」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孩子气的委屈和贪婪,「怎么办…你今天做的太少了…我还饿着呢…没吃够呢…」 许沁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语无伦次的“疯话”弄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突然抽什么风。剧烈的头痛和眼前光怪陆离的扭曲景象使她烦躁不堪,只觉得头疼,眼前的墙壁还在摇摆,手机铃声依旧响着,一切都令她不安,是做梦了吗?眼前的不真实使她确信是梦,手机铃声带来的烦躁使她想快点清醒,立刻摆脱这荒谬的噩梦。她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太阳穴,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试图用更强烈的痛楚唤醒自己:「醒过来!快醒过来啊!」 「老婆…真聪明…这么快就发现做梦啦…」宋子溪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哽咽,他松开怀抱,双手捧起她的脸,指腹冰凉。他凝视着她,眼神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他极力想再挤出一个笑容,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下撇,最终只化作一个破碎的、充满不甘的弧度:「可我…还没和老婆说完话呢…太可惜了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影在扭曲的光影中越来越淡。许沁河眼睁睁地看着他站在那里,身体轮廓的边缘开始化作细碎的光点,缓缓消散。他艰难地抬起手,向着她,无力地、缓慢地挥动着。 「再见…」无声的唇形,如同最锋利的刀刃。 「不——!」许沁河在心中无声地嘶喊,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消散的光影—— 嗡——嗡——嗡—— 刺耳的铃声如同钢针,再一次狠狠扎进她的耳膜! 许沁河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浸透了她的睡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她大口喘着气,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太阳穴,试图驱散那噩梦残留的眩晕和剧痛。 然而,那令人心胆俱裂的手机铃声,并非梦境! 它就在床头柜上,执拗地、一声紧似一声地尖叫着!屏幕刺眼地亮着,上面赫然显示着:二十六通未接来电! 密密麻麻的红色数字连成一片,像一条冰冷刺目的银河,横亘在黑暗里。最新一条语音留言的图标疯狂闪烁着,像一个无声的、不详的告示牌。 一种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四肢百骸都冷得发颤。她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指尖冰冷地点开了那条留言。 “嫂子——!!!” 一个年轻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瞬间冲破了听筒,背景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噼啪作响的爆裂声和模糊的坍塌轰鸣,“防护面罩…队长的防护面罩视窗…炸了!!!队长他…队长他——!!!” “轰——!!!” 留言里的爆裂声仿佛直接在许沁河的颅腔内炸开!尖锐的耳鸣瞬间淹没了整个世界。然而,在那片刺耳的尖鸣深处,她无比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颅骨里回荡的声音——那是遥远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消防车凄厉悠长的呜咽声,一声,又一声,带着绝望的尾音,穿透了时光的屏障,重重敲击在她的心上。 她的心脏,在这一刻,彻底停止了跳动。随即,是更猛烈、更疯狂的搏动,几乎要冲破胸膛!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冰冷的真相,以摧枯拉朽之势,疯狂地席卷了她! 是梦? 不! 那通撕裂她世界的电话,早在未接来电的银河之前,就已响起过! 就在几个小时前,同样的铃声,带来了地狱的判决。电话那头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那一刻,心脏传来无法形容的、仿佛被巨手攥紧捏碎的剧痛!窒息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她本能地选择了最彻底的逃避——昏厥。那个“噩梦”,那个有宋子溪的“噩梦”,原来是她濒临崩溃的灵魂,在昏迷的深渊边缘,为自己编织的最后一场幻梦,一场与爱人诀别的、短暂而残酷的“美梦”。 此刻,许沁河瘫坐在床上,背靠着冰冷的床头。手机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跌在凌乱的被褥上,屏幕的光映着她惨白如纸的脸。她双目空洞,失焦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破碎的自语声如同游丝般飘散在死寂的空气里: 「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哦…」她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虚无的笑,「…原来…是个美梦啊…」 眼泪终于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凉的手背上,灼热得烫人。 「可我…为什么没能留住他?」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的自责,手指深深掐进自己的手臂,「都怪我…都怪我太怕疼了…」她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头,仿佛要将那个选择逃避的自己砸碎,「又一次…又一次选择离开了他!若我再忍一忍…忍一忍那噩梦带来的头痛…若我能察觉…那不是噩梦…是美梦…是最后的机会…」 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身体因巨大的悲痛而剧烈颤抖:「是不是…是不是就可以…同他多说说话?多见见他?是不是…就能把他…留住呢?」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虚空,仿佛在质问那个消失的幻影:「可他还没吃过…我撒盐的面条呢…我讨厌他!讨厌他总质疑我的厨艺!讨厌他让我整夜整夜地等!讨厌他…让我这么…这么难受!讨厌他…」 最后几个字,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淹没。她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过了许久,那呜咽声中,才挣扎着挤出几个破碎到几乎听不清的音节: 「…还有…宋子溪…我喜欢你啊…」 房间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那持续不断、如同丧钟般催命的手机铃声。窗外的寅时月光,依旧冰冷地洒在地板上,映照着一场再也无法醒来的、关于告别的梦。 感谢各位宝宝的支持喜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讨厌你 第2章 第二章 虚伪的变色龙 许沁河与宋子溪的相识,无关风月,没有心弦拨动的序曲、浪漫的鲜花、心动的告白,更像一场精准的资源配置。一场简单到近乎公式化的相亲,彼此的条件在对方评估的表格里都打了高分——工作体面,相貌登对,家世清白。于是,顺理成章地约会、见家长、订婚、结婚。流程顺畅得如同预设好的程序,唯独缺了那点名为“心动”的乱码。 许沁河知道自己是情感障碍者。她对情绪的感知总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选择宋子溪,是理性分析后的最优解:他面容英挺,肩线宽阔,穿剪裁合体的西装时尤其赏心悦目;工作性质特殊,常年在外奔波,聚少离多。这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制——避免了朝夕相处可能滋生的摩擦与尴尬。偶尔他风尘仆仆地归来,便如同履行某种契约,一同去看场不痛不痒的电影,在高级餐厅安静地吃顿饭,或是去商场进行一些象征性的“夫妻采购”。距离确实产生了某种“美”,一种疏离的、互不干涉的和谐,柴米油盐的琐碎烟火气被巧妙地隔离在他们的世界之外,婚姻像一件精心擦拭后摆放在玻璃罩里的瓷器,光洁、平稳、恒温。她以为,这就是她所能拥有和需要的全部安逸。 后来,宋子溪笨拙又固执地,试图教会她解读那本名为“爱”的天书。可当她指尖终于触碰到扉页的温度时,那个执笔的少年,却已消失在墨迹未干的篇章里。迟来的顿悟裹挟着汹涌的悔与不甘,几乎将她溺毙。或许,从最初那场没有爱意打底的交易开始,悲剧的种子就已悄然埋下。 婚后生活,果然如许沁河所料,像一条平静无波的河流,日复一日地流淌着。直到今天,宋子溪结束了为期三个月的封闭集训,迎来了婚后的第一个长假。计划是休整一天,然后一同回乡探望老人。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轻响,接着是门被推开的吱呀声。许沁河正蜷在沙发里看书,闻声抬头。三个月未见,宋子溪的身影出现在门厅略显幽暗的光线里。他瘦了些,皮肤被晒成更深的小麦色,风尘仆仆,肩上还挎着硕大的行李包。一股混合着汗味、尘土和阳光的气息随着他一同涌入。许沁河放下书,心底蓦地浮起一丝陌生的滞涩感,仿佛久别重逢的不是丈夫,而是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故人。 「我回来了,想我了吗,亲亲老婆。」宋子溪率先开口,声音里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刻意揉进一种过分的、近乎灼热的亲昵。这声从领证当天就被他强行启用的称呼,像一枚尺寸不合的劣质齿轮,硬生生卡进许沁河锈迹斑斑的情感传动系统里,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艰涩摩擦声。那声音惊醒了玄关角落里沉睡的微尘,在斜射进来的光线里惊慌失措地飞舞。 「饿了吗?我给你做饭。」许沁河起身,动作带着惯常的、无可挑剔的平静。她早已认清自己情感的荒漠,但她是出色的模仿者,一个经验丰富的“情感变色龙”。从初恋惨淡收场后,她就学会了观察、临摹、复制他人恋爱中的表情、语气和小动作,如同临摹一幅名画。炉火纯青的演技,足以让她在世俗的婚姻里游刃有余。她庆幸自己“演”得成功。 「有些饿了,谢谢,亲亲老婆。」宋子溪的笑容依旧如盛夏午后的阳光,明媚得有些晃眼。他放下行李,朝她走近。然而,在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澄澈清亮的眼底深处,许沁河似乎捕捉到一丝飞快掠过的、难以言喻的苦涩,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转瞬即逝。(她忘了,或者说从未真正在意过,他也是一个优秀的猎人,耐心地潜伏在名为“婚姻”的丛林里,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出现的猎物。) 厨房很快弥漫起煮面的水汽和炒菜的油香。许沁河动作麻利,打了两颗饱满的鸡蛋滑入翻滚的面汤,又利落地切配、翻炒。氤氲的白色蒸汽在暖黄的吊灯下织就朦胧的薄纱,模糊了她的侧影。刀背与砧板碰撞的节奏,在她偶尔的走神中变得紊乱。很快,一碗卧着溏心蛋的清汤面,一盘碧绿的清炒时蔬,一小碟酱香浓郁的肉丝,便摆在了托盘上。在她看来,这已足够丰富妥帖。 她端着托盘走出厨房,宋子溪立刻迎了上来,小心翼翼地从她手中接过。碗碟轻叩在冰冷的白色大理石餐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许沁河正要转身回厨房拿碗筷,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悬在半空的手臂范围里。他修长的手指微微屈着,指节分明,如同钢琴上几枚凝固的、未及落下的琴键,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或挽留。她脚步一顿。宋子溪已顺势拉开她面前的餐椅,动作带着刻意的绅士风度。拒绝的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对上他那双过于清澈、甚至带着点恳求意味的眼睛时,她本能地顺从了,坐了下来。 许沁河从不否认自己是个视觉动物。当初愿意和宋子溪交往,他那张轮廓分明、英气勃发的脸占了很大因素。婚后即使偶尔因琐事不快,只要多看几眼他那张赏心悦目的脸,那点微不足道的怨气也能神奇地消散大半。 宋子溪将盛着面条的青花瓷碗轻轻推到她面前,温声道:“一起吃。”随即转身要去厨房拿自己的碗筷。 「我不饿的,」许沁河连忙开口叫住他,「下午在单位食堂吃过了才回来的。这就是给你做的。」声音平静温和。 宋子溪的脚步顿住,背影似乎僵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脸上那刻意维持的明媚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失落,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委屈。他撇了撇嘴,声音也低了几分:「这样啊……」他拉开椅子坐下,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扫过她的脸,「那亲亲老婆必须得坐在这里陪我吃。」 许沁河认为他这样子属实有些好笑,又不是小孩子了,这点小事都要计较。 于是,假装不好意思地开口:「下次等你一起回来吃」,嘴上是这样说的,心里却是吐槽他怎么这么孩子气 面条在青花瓷碗里蜷曲成柔顺的漩涡,两颗饱满的溏心蛋沉浮其中,橘红的蛋黄如同溺水的落日,在清汤里晕开温暖的光晕。宋子溪拿起瓷勺,舀起半勺清汤,低头吹了吹,缓缓送入口中。他浓密的眼睫低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像濒死的蝴蝶收拢了残翼。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抬起头,笑容带着点无奈的尴尬:「呃,亲亲老婆……你是不是……忘了放盐?」 「啊?是吗?」许沁河脸上瞬间浮起一丝真实的窘迫,她下意识地抬手拢了下耳边的碎发,「抱歉,可能真忘了。我去给你重新煮一碗。」她说着就要起身去端碗。 「别!」宋子溪反应极快地伸手,温热的手掌覆上她微凉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不用麻烦了,」他的语气放软下来,带着点哄劝的意味,「我真不挑食,几口就解决了。你就坐在这儿,好好看着我吃完,这就是你不等我吃饭的‘惩罚’了。」他松开手,拿起筷子,真的开始大口吃起来,仿佛那碗清汤寡水的面条是什么人间美味。 许沁河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底掠过一丝荒谬的好笑。这算哪门子惩罚?这到底是谁在受罚?分明是他在吃那碗寡淡无味的面条,透着一股不自知的……傻气?不过,省去了再煮一碗面的麻烦,倒是正合她意。一丝微不可察的轻松在她眼底闪过,她敛下眉目,只轻轻“嗯”了一声。 许沁河看着他埋头苦吃的侧影,心底那点荒谬感又浮了上来。他咀嚼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认真,额前几缕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鼻尖甚至沁出一点细小的汗珠。这副模样,竟让她觉得……有点可怜,又有点愚蠢的可爱。不过,不用再进厨房,终究是件省心的事。她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他专注进食的脸上,思绪却飘向了别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划着无形的图案。 当窗外最后一抹残阳被深沉的暮色彻底吞噬,浓稠的夜色如墨汁般渗入窗纱细密的纹路,许沁河才在起居室柔和的灯光下,摊开她的皮质笔记本。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她侧头看了一眼身旁。宋子溪已经睡着了,头枕在她平时习惯坐的位置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呼吸均匀绵长。台灯暖金色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他沉睡的侧脸,勾勒出英挺的鼻梁和放松的唇线,仿佛镀上了一层名为“温情”的、暖融融的薄金。这层光晕柔和得近乎虚幻,像一个精心布置的谎言。许沁河的目光落在他微乱的、柔软的黑发上,指尖在空气中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确认那发丝的温度和触感,却终究只是悬停在那里,如同被无形的冰层阻隔,迟迟不敢落下那轻轻的一触。 笔尖终于落下,墨水在纸页上洇开一行冷静的字迹: 或许情感障碍者最擅长的天赋,就是在对方燃烧的瞳孔里,一丝不苟地临摹爱的形状与光影,却永远无法点燃自身那团冰封的火焰。 就像此刻,他安然枕畔,暖金镀身,而她指尖悬停,不敢触碰那真实的温度。她像一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标本师,以婚姻为观察皿,将他眼底灼热的星火制成薄如蝉翼的切片,将他口中滚烫的誓言封存进冰冷的福尔马林溶液。她记录、分析、归档,却始终戴着无菌手套,屏住呼吸,不敢去触碰那鲜活跳动的、温热搏动着的真心。她害怕那温度会灼伤她精心构筑的、冰封的堡垒。 属于他们的故事开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 虚伪的变色龙 第3章 第三章 蝉鸣·暮色·与你 午后的蝉鸣穿透窗棂,带着夏日的燥热,执着地钻入屋内。许沁河和宋子溪回到父母家中,小小的客厅里弥漫着饭菜的浓香与清茶的氤氲。父母絮絮叨叨的家常话,像漂浮在茶汤里的叶片,在光影里沉浮。许沁河倚在窗边的椅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纱帘缝隙投在地上的细碎光斑,那些跳跃的光点如同细碎的金箔。忽然,一片温热的触感覆盖了她的手背,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力道。 “亲亲老婆,”宋子溪不知何时已凑得极近,清冽的青柠香皂气息裹挟着阳光晒过的暖意拂过她的脸颊。他微微垂首,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细密的、蝶翼般的阴影,琥珀色的眼眸在逆光中亮得惊人,仿佛揉碎了整条银河的星屑,盛满了温柔的邀约。“吃完饭后,一起去逛逛吧?你还没来这逛过吧,很热闹的。”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好。」许沁河抬眼看他,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心尖被那琥珀瞳仁里的星光轻轻烫了一下。 暮色四合,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拉下,给白日喧嚣的街道披上了一层朦胧而温暖的纱衣。集市如同一个沉睡的巨人,在晚霞的轻抚下苏醒过来,瞬间点燃了整条街道的生机。橙黄的路灯次第亮起,与天际残留的玫瑰色晚霞交相辉映,将人影拉得细长。喧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带着浓重的乡音和热切;新鲜水嫩的瓜果蔬菜堆砌出诱人的色彩,散发出泥土和汁液的芬芳;琳琅满目的衣物饰品在摊位上招摇,反射着灯光;行人脸上漾着满足的笑意,摩肩接踵,汇成一条充满烟火气的、缓缓流动的河。 许沁河被这鲜活的市井气息包裹着,内心充盈着一种久违的雀跃。她喜欢这种热闹,人群的熙攘像一层温暖的壳,暂时将她从心底偶尔泛起的孤寂感中剥离出来。 「渴吗?我去买瓶水,你逛一逛。」宋子溪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带着他惯有的慵懒随意。 「好。」她用力点点头,目光早已被旁边一个卖手工编织小物的摊位吸引。 不一会儿,一瓶带着冰凉水汽的矿泉水递到她面前。宋子溪随意地拧开自己那瓶的盖子,仰头喝了一口,喉结滚动,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线条利落的下颌滑落,没入微敞的领口。他侧头看她,唇角噙着浅笑:「给,喜欢来逛吗?和你家附近那个老集市比起来哪个更热闹?」 许沁河接过水,冰凉的触感让她舒服地喟叹一声。「啊,都挺热闹的,各有各的味道。」她随口应着,忽然捕捉到他话语里的信息,疑惑地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带着探究,「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家附近有个集市?」那个集市位置偏僻,她从未带他踏足过,甚至连提都很少提起。 「去过啊,」宋子溪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眼神却深邃了几分,「不过那都好久之前的事了。」 「哦哦。」许沁河应着,心里的疑惑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老婆,」宋子溪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她,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在暮色里。他微微俯身,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飞快闪过,随即被更深的执着取代。「不好奇我怎么去的?什么时候去的?」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孩子气的委屈,像得不到糖果的小孩,「老婆,对我可真是一点都不好奇的吗?不过我那会儿可是对老婆好奇得紧呢。每次的‘偶遇’都让人心跳加速。」他故意加重了“偶遇”两个字,眼神灼灼,带着控诉。 「啊?偶遇?我和你?」许沁河猛地睁大眼睛,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好奇?偶遇?一个荒谬又让她心跳加速的念头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难不成他……他之前就暗恋我?这念头刚冒出尖芽,又被她下意识地忽略,怎么可能?她对自己摇摇头,试图甩开这想法,脸颊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烫。 「美好的相遇总带着不尽人意的遗憾。」宋子溪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遥远而怅惘的回忆感,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望向暮色深处,「你的身边总是有另一个人的身影。我不是那个男主角,一切的偶遇……都沦为了背景板,成了你漫漫长途里可有可无的风景。」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那失落清晰可见。 「这……」许沁河的心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缠绕,蓦地一紧。她有些慌乱地避开他过于直白的目光,眼神躲闪地望向旁边热气腾腾的馄饨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是吗,时间有点长,我……真的……没一点……印象了。」许沁河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故作认真的开口道,心里却一股淡淡的窘迫爬上心头。 「哈哈哈,老婆真可爱,」宋子溪忽然轻笑出声,那点失落瞬间被一种势在必得的温柔取代。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她微烫的脸颊,动作带着珍惜的意味,「不过没关系,现在你身边是我,也只能是我。」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 许沁河终于抬起眼,撞进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那里面干净清澈,盛满了十年光阴淬炼出的坚定,像磐石,像深海。她平静了许久的心湖,被这目光骤然搅动,波澜翻涌,久久无法平息。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口直冲上脸颊,洁白的肌肤瞬间染上晚霞般的绯红,连小巧的耳垂都未能幸免。 「你……你当时为什么会注意到我?」她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可我对你……也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宋子溪的嘴角立刻扬起一个狡黠的弧度,眼神亮得惊人,像只偷腥成功的猫。「老婆,想知道?」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凑得更近了些,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坏笑,「求求我,我就告诉你。」 「不说算了。」许沁河被他逗得又羞又恼,强压下心头的悸动,佯装不在意地扭过头,作势要继续往前走,心脏却在胸腔里咚咚直跳。 手腕却忽然被一股轻柔的力道勾住。宋子溪修长的指尖轻轻缠住了她微凉的尾指,带着不容挣脱的暖意。暮色温柔地为他流畅的侧脸轮廓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连他微翘的睫毛都染上了细碎的金芒。他不再逗她,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穿越时光的沙哑: 「初中的时候,我在岩溪七中借读,遇到了……你。」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喧嚣集市,回到了那个绿树葱茏的校园。「那时候你总爱穿蓝白条纹的校服裙,扎着简单的马尾,跑起来裙角飞扬,像只轻盈的蝴蝶。很好看。可是……」他顿了顿,喉结微动,「很遗憾,你是另一个男孩的珍宝,而我……却只能是你人生的简单过客。」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语气里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好在……这份彩票成功开奖没有过期。」 许沁河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又缓缓松开。那扇被她自己紧锁多年的心门,仿佛被这穿越十年的告白轻轻叩响,发出细微而清晰的震颤。眼前的少年,不,眼前的男人,仍在执着地、温柔地敲动着。 「那天,」宋子溪的声音带着一丝怀念的笑意,眼神变得悠远,「我领完厚厚一摞新书,正赶着去教室。上课铃声突然刺耳地响起来,你像只受惊的小鹿,低着头,抱着书急匆匆地从拐角冲出来,一头就撞进了我怀里。」他仿佛还能闻到那一刻,「你的发梢带着清甜的桂花香……很好闻。我手里的书却全飞了出去,好巧不巧,‘噗通’一声,精准地掉进了旁边值日生的水桶里。」 许沁河微微张着嘴,那段模糊得几乎被遗忘的校园记忆,似乎被他的描述撬开了一丝缝隙。 「你当时急坏了,,手忙脚乱地把我的书从水里捞出来,其实没怎么湿。」宋子溪低笑,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你用袖子擦干净水渍,又慌慌张张地给我鞠躬道歉,急得鼻尖都冒了汗珠。最后,像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三个亮晶晶的棒棒糖,一股脑儿塞进我手里,像只做了错事急于补偿的小兔子,转身就溜了。实在有趣得很呢。」他脸上的笑意加深,带着纯粹的愉悦,「不过你还是迟到了,在班门口被老师逮个正着,训得头都不敢抬。我远远看着,你嘴里还模仿着老师的口型,不服气地偷偷嘟囔着,鼓着腮帮子……可爱极了。」他沉浸在回忆里,仿佛那个十五岁少女气鼓鼓的模样就在眼前。 迟到……许沁河想不起来了,那几乎是她整个读书生涯甩不掉的标签,如同家常便饭,并无特别之处。她从未想过,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自己竟在别人记忆的画卷里,留下了如此清晰的一笔。 「后来,我以为我们的再次相遇是有意义的。」宋子溪的语气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阴翳,眼神也黯淡了几分,「那天晚上,雨下得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我没带伞,只能站在教学楼冰冷的檐下躲雨。又遇到了你。你背着书包,怀里抱着几本书,看到我,很大方地把你的伞递给我,说‘给,你用吧,用完放到初二五班窗台就好。’」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然后,你就和另一个撑着伞的男孩,并肩走进了雨幕里。脸上……依旧挂着那种明媚灿烂的笑,像个小太阳。可不是对着我。」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尾指,「真让人不爽。」他的指腹带着凉意,轻轻碰了碰她滚烫的脸颊,激起她一阵细小的战栗,他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岁月的尘埃,「再后来,我们在校园里的每一次‘偶遇’,都是我笨拙的一厢情愿。操场边、图书馆门口、小卖部转角……可那时候,我终究不是你故事里的主角。再多的精心安排……也只是徒劳无功的背景音。」他话锋一转,眼神重新变得灼热而坚定,带着失而复得的珍重,「不过现在,这个的男主角只能是我。也只能是我。」他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上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如誓言,「也谢谢你……终于给了我站在你面前的机会呢。」 记忆如同受惊的蝶群,在许沁河脑海中轰然四散飞舞。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角落,那些模糊的片段——课桌里偶尔出现的、字迹陌生的鼓励字条;搬家时翻出的那箱散发着淡淡干草气息、未署名的干花与手抄诗集……无数的碎片骤然被这道强光照亮,串联成线。她怔怔地望着宋子溪领口那枚随着他呼吸微微晃动的银链坠子,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十五岁雨季里,那个单薄而执拗的少年背影,沉默地站在时光的彼岸。这一切的发生如此猝不及防,让她的大脑如同过载的机器,一直处于一片空白的宕机状态。原来……他们的重逢,他们的相爱,从来都不是命运随意的巧合,而是他披荆斩棘、跨越漫长光□□心策划的奔赴。十年。他竟在她全然不知的角落里,默默守望了十年。 少年的爱恋,在时光的荒野里跋涉,终于在此刻觅得了甘美的果实。一场场看似偶然的相逢,背后不知沉淀了多少无人知晓的酸涩与期盼。好在,春风终将拂过荒原,蛰伏的生命得以复苏。属于他们的故事,在暮色四合、灯火阑珊的市集里,才刚刚开始落笔。 「要尝尝吗?」他温润的声音将她从汹涌的思绪中拉回。一支包裹着橙色玻璃糖纸的棒棒糖递到她眼前,在集市暖黄的灯光和天际最后一抹紫红晚霞的映照下,折射出梦幻般的七彩光晕。「和当年你塞给我的那支,是同一个牌子。」他的眼神里带着期待,也藏着只有他们才懂的密码。 甜意在舌尖悄然炸开的瞬间,那熟悉又久远的橘子清香弥漫开来。潮湿的往事如同涨潮的海水,温柔又汹涌地漫过时光的堤岸,瞬间将她淹没。那些课桌深处匿名的、带着鼓励话语的纸条;搬家时尘封箱底、未曾署名的风干雏菊和誊写着朦胧情愫的诗行……原来命运的纺锤,早已将他们生命的丝线悄然编织进岁月的年轮深处,只待一阵春风唤醒沉睡的蝉鸣,将蛰伏的爱意昭告天下。 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在她面前蹲下身去,动作自然流畅。晚风拂过他微乱的发梢。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替她系紧不知何时松开的鞋带,后颈的棘突在暮色中划出一道清隽而性感的弧线。「其实,」他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裸露的脚踝,激起一阵细微的电流,「第一次见面,不是在那个走廊。」 许沁河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 「开学典礼那天,」他系好鞋带,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微微仰头看她,琥珀色的眸子里盛满了促狭的笑意,清晰地说,「你在主席台上领完三好学生的奖状,下楼梯的时候,大概是太高兴了,一脚踩空,结结实实摔了个屁墩儿。站起来后,捂着通红的小耳朵,气鼓鼓地对着周围憋着笑的同学吐了吐舌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鲜活的、有点冒失却无比可爱的少女。 「轰——」许沁河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起初脸上泛起的红晕如同滴入水中的红墨,瞬间四散蔓延开来,染透了耳根和脖颈。什么鬼啊!这么丢人的黑历史!她感觉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脸上的温度高得吓人,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捂住眼前这个笑得一脸狡黠的男人的嘴!「你……你闭嘴!」她羞恼地低喊,声音都变了调。 暮色愈浓,华灯初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重叠。就在她羞赧得无地自容之际,宋子溪忽然直起身,毫无预兆地拥住了她。他领口那枚微凉的银链坠子,带着夜的清冽,轻轻贴上她滚烫的锁骨。那点凉意让她微微一颤,但很快,就被两人紧贴的体温,和他怀抱的温暖所煨热。晚风吹过集市,带着食物的香气和人声的喧哗,却仿佛在他们身边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他们的影子在古老的青石板上生长、缠绕,如同两株藤蔓,终于在这温柔的暮色里,彻底地、不分彼此地融为了一体,再也分不开。 重逢总带着不可告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蝉鸣·暮色·与你 第4章 第四章 内心暗涌潮汐 斑驳砖墙上他们的影子重叠成花枝,他温热的指尖带着薄茧,极其轻柔地拂过她敏感的耳廓,最终停留在耳垂下方那颗小小的痣上,指腹的摩挲带来一阵细微的电流。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魔力,呼吸间温热的气息羽毛般扫过她脆弱的颈侧肌肤:“第一次见你时……就想这样抱着,告诉你对十年间漫长无声的思念。” 那气息如同烙印,烫得她心尖一缩。“老婆,” 他更紧地拥着她,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贪婪地汲取着那熟悉的气息,“相亲那天,你推门进来,裙摆带起一阵风……腕间的橙子香水味,就这样扑鼻而来。” 他的声音带着沉醉的叹息,仿佛沉入最甜美的梦境,“和十五岁那年……走廊里你发梢的味道,一模一样。” 远处不知哪个摊位上飘来烤红薯的浓郁焦甜香气,丝丝缕缕,霸道地钻进鼻腔。这人间烟火的味道,却奇异地与宋子溪身上那干净清冽的青柠香皂气息交融、缠绕,最终形成一道无形的、温软的屏障,将周遭所有的喧闹人声、鼎沸叫卖都温柔地隔绝在外。 许沁河的世界骤然缩小,只剩下这方寸之地,只剩下他滚烫的胸膛下那与自己同样狂乱、如同迷途小鹿般横冲直撞的心跳声。迷蒙的视线恍惚间穿越了十年光阴,清晰地看见了那个雨夜里,站在教学楼冰冷檐下、身形单薄却眼神执拗的青涩少年。原来……那些被岁月洪流冲刷得模糊褪色的记忆碎片,早已被他小心翼翼地拾起,珍而重之地封存进了名为“宋子溪”的时光琥珀里,晶莹剔透,永恒如初。 月光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淌过雕花木窗的棂格,在卧室的地板上投下清冷而静谧的光斑。许沁河蜷在柔软的床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衣橱旁那个沉静的檀木箱子攫住。深褐色的木质纹理在月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四角包着磨损的铜皮,散发出岁月沉淀的厚重感。她记得第一次随宋子溪回来时,他母亲曾带着温和的笑意告诉她:“那里面呀,都是小溪从小攒下的‘宝贝’,念旧得很,可以说是他的时间胶囊呢。” 此刻,在月光的诱惑和心底翻涌的好奇驱使下,许沁河第一次忍不住,赤着脚,像一只被月光蛊惑的猫,悄无声息地靠近。指尖触到微凉的箱盖,轻轻掀起。一股浓烈而独特的樟脑气息混杂着陈旧纸张和织物的味道,如同尘封的往事,扑面而来,瞬间将她裹挟。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动。箱底,一件叠得整整齐齐、蓝白相间的初中校服赫然映入眼帘。棉质布料已经有些发黄变脆,但折叠的棱角依旧分明,仿佛主人极其珍视。袖口处,一团早已干涸晕开的深蓝色墨水渍,像一片凝固的夜空,又像一个少年欲言又止、最终暗哑沉寂的心事,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指尖继续在柔软的衣物间探寻,忽然触到一小片坚硬光滑的异物。她轻轻捏住,抽出来。月光下,半张泛黄的橘色玻璃糖纸静静躺在掌心。边缘已经磨损毛糙,上面还顽固地粘着几粒早已结晶、如同微小钻石般的糖屑。那熟悉的颜色和质感,和下午吃的糖果一个牌子——难道是十五岁那个慌乱午后,她塞进他手中的同款橘子味棒棒糖的糖衣!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这小小的糖纸,竟被他保存至今,如同保存着那一刻她指尖的慌乱与温度。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许沁河心头一跳,像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慌忙将那件承载着少年心事的校服塞回原处,手忙脚乱地将檀木箱盖阖上。“咔哒”一声轻响,箱盖严丝合缝。就在箱盖即将完全闭合的瞬间,借着最后一缕溜进来的月光,她的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箱盖内侧角落,似乎卡着一小片折起来的、颜色更深的纸片。 心脏猛地撞击着胸腔,她屏住呼吸,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小心翼翼地拈出那张小小的字条。纸张是早已泛黄的小学生田字格练习本撕下的半页,边缘毛糙。褪色的铅笔字迹有些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那略显稚嫩却一笔一划极其认真的笔触: 「今天她坐在靠窗座位,阳光穿过她的麻花辫,在我的英语书上织出金线。」 没有日期,没有署名。只有这短短一行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滚烫,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记忆如同深海中被惊动的鱼群,疯狂地逆流而上,不顾一切地撞破了时光精心编织的细密罗网。那些早已湮没在岁月尘埃里的、她从不曾留意过的瞬间——某个午后靠窗的位置,一缕顽皮的阳光,一本摊开的英语书,甚至自己随意扎起的麻花辫……原来在她全然不知的角落里,竟被另一个人如此珍重地镌刻下来,成为他青春画卷里最明亮的一笔。原来那些被自己视为寻常的、模糊的细节,竟是他视若珍宝的、不敢宣之于口的美好。 「亲亲老婆,怎么了?」宋子溪关切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刚洗漱完的清爽水汽。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月光勾勒出他穿着宽松睡衣的挺拔身影。 许沁河猛地回神,迅速将那张承载着少年心事的字条攥紧在手心,藏于身后。她转过身,脸上努力扬起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仓促:「没事,就是……逛得有点累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是呢,都转了一天了,」宋子溪不疑有他,走过来,自然地揽住她的肩,温热的掌心熨帖着她微凉的肌肤,语气带着宠溺的倦意,「一起睡吧。」说罢,他半推半抱地拥着她走向那张铺着素色床单的大床。 被宋子溪结实的手臂紧紧拥进怀里的刹那,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淡淡檀香皂角与清冽青柠的独特气息,立刻霸道地占据了她的呼吸。这熟悉的味道像最有效的安神香,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不一会儿,他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便在耳边响起,如同深沉的海潮,温柔地起起落落,拍打着静谧的夜岸。黑暗中,他颈间那枚银链坠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偶尔折射出一线幽微的、仿佛来自遥远星河的光。 许沁河却毫无睡意。清冷的月光如银纱,悄然漏过宋子溪在睡梦中无意识颤动的浓密睫毛,在他高挺的鼻梁旁投下两弯鸦青的、蝶翼般的阴影。那光影在床上跳跃、移动,变幻莫测,像极了少年时代,那些在抽屉最深处被无数次摩挲、修改,却最终未能递出的情书碎片,在月光下无声地舞蹈。 她的目光描摹着他沉睡的侧颜。宽厚结实的肩膀在月光下呈现出流畅有力的线条,枕在上面甚至能感受到肌肉微微的硬度,有些硌人。然而,正是这份坚实,却在此刻构筑起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沉溺的安全感,仿佛漂泊的孤舟终于驶入了避风的港湾。她的心,在寂静的深夜里,不自觉地向他温暖的方向靠拢、蜷缩,一种名为“信任”的藤蔓悄然滋长,缠绕住她曾有些封闭的心房。 「傻子,」她在心底无声地呐喊,指尖轻轻蜷缩,触碰着掌心那张微皱的字条,仿佛能感受到当年那个伏案书写的少年笔尖的温度,「机会从来都不是我给你的……谢谢,更不应该是你对我说的。」滚烫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而是我应该对你说……谢谢你,让我成为了那个被命运眷顾的‘幸运小孩’。谢谢你教会我,让我重新拥有了感受爱、相信爱的能力……」可是,这汹涌澎湃的心声,终究在唇齿间徘徊,未能化作言语,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枕畔他清浅的呼吸里。今夜,月光作证,心潮澎湃,注定美好无眠。 清晨,第一缕金线般的阳光穿透薄薄的云层,精准地洒落在窗台上。带着凉意的晨风调皮地掀起窗帘一角,送来远处花园里夜来香尚未散尽的、带着潮湿泥土气息的馥郁芬芳。许沁河早已醒来,侧身凝视着枕边人沉静的睡颜。晨光柔和地勾勒着他英挺的轮廓,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深色的阴影,像停驻的蝶翼。他睡得很沉,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放松弧度。看着他毫无防备的模样,许沁河心中涌动的,尽是他昨夜那琥珀色眼眸中流露出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真诚。 晨光终于刺破天际残留的云翳,将整个房间染上温暖的色调。他浓密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两弯鸦青的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许沁河忍不住伸出手指,悬在半空,隔着微凉的空气,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描摹着他下颌那道利落而性感的弧度。指尖带着无声的眷恋,从耳根滑向线条分明的下巴。就在即将触碰到他肌肤的瞬间,一只温热的大手倏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刹那,时光仿佛倒流。那琥珀色的眼眸初醒时带着一丝迷蒙的水汽,却在看清她的瞬间,骤然变得清澈而深邃,如同投入石子的古井,漾开温柔的涟漪。十五岁走廊里错身而过时那惊鸿一瞥的悸动,二十岁地铁站擦肩时那刻骨铭心的遗憾与怅惘……所有错失的时光碎片,都在这一瞬的对视中回溯、交融,最终沉淀为他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失而复得的温柔与满足。 宋子溪忽然动了动,将光洁饱满的额头轻轻抵上许沁河的额头,鼻尖几乎相触。他颈间那枚温凉的银链坠子随着动作滑进她微敞的睡衣领口,冰得她微微一缩,随即被他肌肤的热度煨暖。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却无比清晰,如同誓言般敲击在她的心鼓上: 「现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他顿了顿,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唇畔,带着无限珍重,「把那些年错过的早安、午安、晚安……都说给你听了。」 房间角落,那座老式挂钟仿佛被这誓言唤醒,恰好在此刻发出沉重而悠扬的报时声。「铛——铛——铛……」浑厚的钟声在寂静的晨光中回荡,惊起了悬浮在光线里的微尘,它们在金色的光束中如同无数细小的精灵,开始了无声而热烈的舞蹈。 十五岁的他们,在那个充斥着书本油墨味和少年汗水的走廊里,在那个因意外相撞而闹哄哄的午后,永远也想象不到,那短暂的交集,那慌乱塞出的三颗糖果,那惊鸿一瞥的身影,竟会绵延成贯穿他们半生时光的、最深最长的伏笔。 此刻,他修长的手指缠绕着她散落在枕上的柔软发梢,像在编织一件稀世珍宝。那漫长暗恋岁月里积攒下的、如同星河般璀璨的思念与期盼,被他细细地、温柔地,编进了他们余生相依相守的、每一圈年轮里。未来很长,而他们的故事,正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中,缓缓翻开崭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