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章 第一章

作者:赤绯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边疆的战火连年不息,朝廷的粮仓早已见了底。旱灾接踵而至,龟裂的土地像老妇脸上的皱纹,一道道刻在宋依蕊的眼底。


    "蕊儿,抬头。"


    养母粗糙的手指拂过她的额发,将散乱的鬓角别到耳后。十四岁的少女仰起脸,露出一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


    "侯府不比乡下,主子们规矩大。"养母的嗓子哑得厉害,像是塞了把晒干的麦秸,"记住娘的话——多看,多听,少说话。"


    宋依蕊点头,青白的指尖攥紧了补丁摞补丁的衣角。她看着养母从管家婆子手里接过三两银子。那点碎银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看着多,在这灾年还不够买半石陈米。


    "你们家姑娘也是好运气。"管家婆子耷拉着眼皮,手里的卖身契"啪"地按在桌上,"侯府刚死了个丫头,急缺人手。要搁平时,你们这种乡下来的,连角门都摸不着。"


    养母佝偻着腰赔笑,皱纹里夹着昨夜哭干的泪痕。


    宋依蕊全程没有半分抱怨,从雪地里捡回来至今,已经十四年了,她蒙受了养母太多的恩情,现在是她偿还的时候了。她也知道养母不是一个狠心的人,不是走投无路,断不会走到卖女这一步。


    "娘,放心。"她突然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像初春化开的溪水,"我会过得很好的。"


    管家婆子诧异地瞥了她一眼。寻常丫头这时候早哭成了泪人,这小妮子倒镇定。


    "吱呀——"


    掉漆的木门被推开,霉味混着尘土扑面而来。


    宋依蕊眯起眼,就看见一张三条腿的木桌歪在墙角,老鼠洞密布的青砖地上汪着滩污水。


    "就剩这件屋了,你将就着住吧。"婆子甩下句话就走。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宋依蕊不用看也知道,定是那群早入府的丫鬟正扒着窗棂看热闹。她沉默地解开包袱,将唯一一件完好的夹袄铺在发潮的褥子上。那夹袄里还缝着养母偷偷塞的五个铜板,摸上去硌手得很。


    夜幕降临,周围一片安静,早就已经躺下的宋依蕊还睁着眼,看着窗外的月亮和青黑色的天。


    这是她第一次和养母、哥哥分别,黑暗和孤寂萦绕着她,让她久久难免。这是她第一次和养母分离。黑暗像潮水般涌来,裹着陌生的恐惧。宋依蕊把脸埋进夹袄里,那里还残留着一点家的味道——柴火灶的烟火气,养母熬药时的苦香,哥哥从山上摘来的野枣甜。


    "人活着就有一切。"她想起养母常说的话,只要活下来,以后总能找到出路的。


    如此想着,心安了些,她深吸一口气,手放在枕头上,闭上了眼。


    ......


    侯府的规矩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新人总要被磋磨几轮才算是真正入了门。宋依蕊生得水灵,杏眼樱唇,身段又比寻常丫头窈窕三分,甫一入府便成了众矢之的。


    天不亮就要去井边打二十桶水的是她,浣衣坊堆积如山的脏衣裳归她洗,连倒夜香的婆子都敢使唤她帮着提桶。那些在主子面前低眉顺眼的丫鬟们,转头便把最腌臜的活计统统推给这个新来的乡下丫头。


    宋依蕊从不抱怨。她知道抱怨无用,反倒会招来更狠的磋磨。她只是沉默地做完一桩又一桩差事,指甲缝里嵌满洗不净的皂角沫,掌心磨出的血泡破了又长,结成一层薄茧。


    常常是忙到月上中天,灶房早已熄了火。其他丫鬟结伴吃罢晚饭,连半块馒头都不会给她留。她也不去讨要,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耳房,喝了口早晨剩的凉水,就腿脚散架地躺到了床上。


    床褥还是潮的,但比起第一夜已经好上许多。月光依旧从破窗棂漏进来,照着她蜷缩的身影。偶尔有老鼠从梁上窜过,她也懒得去赶。横竖这屋里最值钱的,不过是缝在夹袄里的五个铜板。


    宋依蕊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她想起今日在回廊下瞥见的景象——世子穿着月白色箭袖练功服,腰间玉佩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那玉佩够买她这样的丫头二十个。


    她心中似有感慨,可又不知道该感慨什么,最后只能想出一句——“这世上人与人的命到底不同。”


    ......


    每月二十是发月钱的日子,下人们难得有了几分鲜活气。


    天刚蒙蒙亮,丫鬟婆子们便挤在账房外头,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要买些什么。有人要扯块新布做衣裳,有人盘算着给家里捎些银钱,还有几个年岁小的丫头,已经商量着要去街市上买糖糕吃。


    宋依蕊安静地站在人群最末。她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她垂着眼,听着前头传来的嬉笑声。


    轮到她时,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双手接过月钱——五百文钱,用红线穿着,压在掌心沉甸甸的。


    领完后,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转身就走,而是退到一旁,静静地站着。


    管家婆子正低头拨弄算盘,眼角余光瞥见那道纤细的身影,不由皱了皱眉——这丫头,不会是嫌月钱少吧?


    心下不耐,却还是熬到所有人都领完才合上账本,掀起眼皮问道:"蕊儿,你站了那么久,有什么事吗?"


    宋依蕊上前一步,双手捧着那串铜钱,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奴婢大字不识一个,能进侯府,全仰仗妈妈照应。"她声音轻柔,带着几分怯生生的诚恳,"我娘常说人要知恩图报。这点钱不多,还望妈妈不要嫌弃。"


    管家婆子愣住了。她在侯府当差二十余年,见过太多丫鬟为了多拿几个铜板撒泼打滚,却从未见过有人主动把月钱往外送。


    她盯着宋依蕊看了许久。少女低眉顺眼地站着,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看不出半点勉强。


    "你这丫头......"管家婆子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复杂的意味,"倒是个懂事的。"


    她没接那串钱,而是叹了口气:"侯府不比外头,侯爷和夫人都是顶和善的主子,待下人也大方。你既聪明,又知道感恩,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前程。"


    话虽如此,那日之后宋依蕊过得依然是苦日子——天不亮就起身,打水、洗衣、刷恭桶。粗糙的活计磨得她指尖开裂,细嫩的掌心也多了累累伤痕。她沉默地做完一切,偶尔路过别院时,能听见里头传来嬉笑声——那是侯爷的妾室林氏,正带着丫鬟婆子逛园子。


    "昨儿的清蒸鲥鱼,鲜是鲜,可蒸老了吃着柴。"林姨娘摇着团扇,声音娇滴滴的,像浸了蜜。


    "可不是?"一旁的婆子附和,"还是前日的蟹粉狮子头好,嫩得很。"


    林姨娘撇嘴:"狮子头太腻。吃完心里堵得慌,叫小厨房别做了,我这半个月不想吃。"


    扇子轻摇:"那碗燕窝粥还成,就是糖放多了,齁得慌。"


    宋依蕊低着头快步走过,手里提着刚刷净的木桶,指尖不由地紧攥——她一天只能吃两顿,粗面馒头就咸菜,偶尔有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鲥鱼、狮子头、燕窝,是她梦里都不曾出现过的珍馐,可在林姨娘嘴里,竟成了"腻了""甜了""烫了"的嫌弃。


    她知道林姨娘的底细——不过是个家养奴婢出身,因生得貌美,被侯爷收房。如今却穿金戴银,使唤着一群丫鬟,连正眼都不瞧她们这些粗使下人。


    回想起花园里见到的那张脸,宋依蕊抿了抿唇。


    晚上,宋依蕊破天荒地点了灯。


    灯油金贵,平日她连半盏都舍不得燃,可今夜不同。她坐在斑驳的铜镜前,就着昏黄的灯光,细细打量自己。


    镜中的少女有一张极柔软的脸——杏眼盈盈,像盛着一汪春水;唇瓣薄而润,不点而朱;肌肤虽因劳累略显苍白,却仍细腻如瓷。她生得毫无攻击性,像一株怯生生的花,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爱。


    她取出那盒攒了三个月月钱才买到的胭脂,指尖沾了一点,轻轻抹在唇上。嫣红的色泽一点点晕开,衬得她肤色更白,眉眼更柔。她对着镜子抿了抿,又抿了抿,直到那抹红艳得像要滴出血来。


    宋依蕊盯着镜中的自己,忽然笑了。那笑容极浅,却带着十拿九稳的自信。


    ——她比林姨娘美。


    林姨娘靠着三分姿色就可以逆天改命,从奴才变成主子,她为什么不也去试试?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