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婢千金》 第1章 第一章 边疆的战火连年不息,朝廷的粮仓早已见了底。旱灾接踵而至,龟裂的土地像老妇脸上的皱纹,一道道刻在宋依蕊的眼底。 "蕊儿,抬头。" 养母粗糙的手指拂过她的额发,将散乱的鬓角别到耳后。十四岁的少女仰起脸,露出一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 "侯府不比乡下,主子们规矩大。"养母的嗓子哑得厉害,像是塞了把晒干的麦秸,"记住娘的话——多看,多听,少说话。" 宋依蕊点头,青白的指尖攥紧了补丁摞补丁的衣角。她看着养母从管家婆子手里接过三两银子。那点碎银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看着多,在这灾年还不够买半石陈米。 "你们家姑娘也是好运气。"管家婆子耷拉着眼皮,手里的卖身契"啪"地按在桌上,"侯府刚死了个丫头,急缺人手。要搁平时,你们这种乡下来的,连角门都摸不着。" 养母佝偻着腰赔笑,皱纹里夹着昨夜哭干的泪痕。 宋依蕊全程没有半分抱怨,从雪地里捡回来至今,已经十四年了,她蒙受了养母太多的恩情,现在是她偿还的时候了。她也知道养母不是一个狠心的人,不是走投无路,断不会走到卖女这一步。 "娘,放心。"她突然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像初春化开的溪水,"我会过得很好的。" 管家婆子诧异地瞥了她一眼。寻常丫头这时候早哭成了泪人,这小妮子倒镇定。 "吱呀——" 掉漆的木门被推开,霉味混着尘土扑面而来。 宋依蕊眯起眼,就看见一张三条腿的木桌歪在墙角,老鼠洞密布的青砖地上汪着滩污水。 "就剩这件屋了,你将就着住吧。"婆子甩下句话就走。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宋依蕊不用看也知道,定是那群早入府的丫鬟正扒着窗棂看热闹。她沉默地解开包袱,将唯一一件完好的夹袄铺在发潮的褥子上。那夹袄里还缝着养母偷偷塞的五个铜板,摸上去硌手得很。 夜幕降临,周围一片安静,早就已经躺下的宋依蕊还睁着眼,看着窗外的月亮和青黑色的天。 这是她第一次和养母、哥哥分别,黑暗和孤寂萦绕着她,让她久久难免。这是她第一次和养母分离。黑暗像潮水般涌来,裹着陌生的恐惧。宋依蕊把脸埋进夹袄里,那里还残留着一点家的味道——柴火灶的烟火气,养母熬药时的苦香,哥哥从山上摘来的野枣甜。 "人活着就有一切。"她想起养母常说的话,只要活下来,以后总能找到出路的。 如此想着,心安了些,她深吸一口气,手放在枕头上,闭上了眼。 ...... 侯府的规矩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新人总要被磋磨几轮才算是真正入了门。宋依蕊生得水灵,杏眼樱唇,身段又比寻常丫头窈窕三分,甫一入府便成了众矢之的。 天不亮就要去井边打二十桶水的是她,浣衣坊堆积如山的脏衣裳归她洗,连倒夜香的婆子都敢使唤她帮着提桶。那些在主子面前低眉顺眼的丫鬟们,转头便把最腌臜的活计统统推给这个新来的乡下丫头。 宋依蕊从不抱怨。她知道抱怨无用,反倒会招来更狠的磋磨。她只是沉默地做完一桩又一桩差事,指甲缝里嵌满洗不净的皂角沫,掌心磨出的血泡破了又长,结成一层薄茧。 常常是忙到月上中天,灶房早已熄了火。其他丫鬟结伴吃罢晚饭,连半块馒头都不会给她留。她也不去讨要,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耳房,喝了口早晨剩的凉水,就腿脚散架地躺到了床上。 床褥还是潮的,但比起第一夜已经好上许多。月光依旧从破窗棂漏进来,照着她蜷缩的身影。偶尔有老鼠从梁上窜过,她也懒得去赶。横竖这屋里最值钱的,不过是缝在夹袄里的五个铜板。 宋依蕊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她想起今日在回廊下瞥见的景象——世子穿着月白色箭袖练功服,腰间玉佩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那玉佩够买她这样的丫头二十个。 她心中似有感慨,可又不知道该感慨什么,最后只能想出一句——“这世上人与人的命到底不同。” ...... 每月二十是发月钱的日子,下人们难得有了几分鲜活气。 天刚蒙蒙亮,丫鬟婆子们便挤在账房外头,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要买些什么。有人要扯块新布做衣裳,有人盘算着给家里捎些银钱,还有几个年岁小的丫头,已经商量着要去街市上买糖糕吃。 宋依蕊安静地站在人群最末。她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她垂着眼,听着前头传来的嬉笑声。 轮到她时,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双手接过月钱——五百文钱,用红线穿着,压在掌心沉甸甸的。 领完后,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转身就走,而是退到一旁,静静地站着。 管家婆子正低头拨弄算盘,眼角余光瞥见那道纤细的身影,不由皱了皱眉——这丫头,不会是嫌月钱少吧? 心下不耐,却还是熬到所有人都领完才合上账本,掀起眼皮问道:"蕊儿,你站了那么久,有什么事吗?" 宋依蕊上前一步,双手捧着那串铜钱,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奴婢大字不识一个,能进侯府,全仰仗妈妈照应。"她声音轻柔,带着几分怯生生的诚恳,"我娘常说人要知恩图报。这点钱不多,还望妈妈不要嫌弃。" 管家婆子愣住了。她在侯府当差二十余年,见过太多丫鬟为了多拿几个铜板撒泼打滚,却从未见过有人主动把月钱往外送。 她盯着宋依蕊看了许久。少女低眉顺眼地站着,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看不出半点勉强。 "你这丫头......"管家婆子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复杂的意味,"倒是个懂事的。" 她没接那串钱,而是叹了口气:"侯府不比外头,侯爷和夫人都是顶和善的主子,待下人也大方。你既聪明,又知道感恩,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前程。" 话虽如此,那日之后宋依蕊过得依然是苦日子——天不亮就起身,打水、洗衣、刷恭桶。粗糙的活计磨得她指尖开裂,细嫩的掌心也多了累累伤痕。她沉默地做完一切,偶尔路过别院时,能听见里头传来嬉笑声——那是侯爷的妾室林氏,正带着丫鬟婆子逛园子。 "昨儿的清蒸鲥鱼,鲜是鲜,可蒸老了吃着柴。"林姨娘摇着团扇,声音娇滴滴的,像浸了蜜。 "可不是?"一旁的婆子附和,"还是前日的蟹粉狮子头好,嫩得很。" 林姨娘撇嘴:"狮子头太腻。吃完心里堵得慌,叫小厨房别做了,我这半个月不想吃。" 扇子轻摇:"那碗燕窝粥还成,就是糖放多了,齁得慌。" 宋依蕊低着头快步走过,手里提着刚刷净的木桶,指尖不由地紧攥——她一天只能吃两顿,粗面馒头就咸菜,偶尔有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鲥鱼、狮子头、燕窝,是她梦里都不曾出现过的珍馐,可在林姨娘嘴里,竟成了"腻了""甜了""烫了"的嫌弃。 她知道林姨娘的底细——不过是个家养奴婢出身,因生得貌美,被侯爷收房。如今却穿金戴银,使唤着一群丫鬟,连正眼都不瞧她们这些粗使下人。 回想起花园里见到的那张脸,宋依蕊抿了抿唇。 晚上,宋依蕊破天荒地点了灯。 灯油金贵,平日她连半盏都舍不得燃,可今夜不同。她坐在斑驳的铜镜前,就着昏黄的灯光,细细打量自己。 镜中的少女有一张极柔软的脸——杏眼盈盈,像盛着一汪春水;唇瓣薄而润,不点而朱;肌肤虽因劳累略显苍白,却仍细腻如瓷。她生得毫无攻击性,像一株怯生生的花,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爱。 她取出那盒攒了三个月月钱才买到的胭脂,指尖沾了一点,轻轻抹在唇上。嫣红的色泽一点点晕开,衬得她肤色更白,眉眼更柔。她对着镜子抿了抿,又抿了抿,直到那抹红艳得像要滴出血来。 宋依蕊盯着镜中的自己,忽然笑了。那笑容极浅,却带着十拿九稳的自信。 ——她比林姨娘美。 林姨娘靠着三分姿色就可以逆天改命,从奴才变成主子,她为什么不也去试试? 第2章 第二章 谢临渊今日射空了整整三壶箭,箭箭正中靶心。 羽林军的同僚常说他生来就该吃这碗饭——臂力过人,目力极佳,拉弓时肩背绷紧的线条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弩,连教习师傅都挑不出半分错处。 "世子爷,歇会儿吧。"小厮捧着汗巾过来,满脸堆笑。 谢临渊随手将角弓抛给他,翻身下马。他生得高大,一身玄色骑装衬得肩宽腿长,发梢还沾着未干的汗,在阳光下泛着微光。那张俊朗的脸上带着惯常的笑,任谁看了都觉得这位世子爷是个爽朗明快的性子。 他漫无目的地在府里闲逛,忽然听见"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是鸟类扑棱翅膀的挣扎声。抬头望去,一只灰雀从半空中直直坠落,掉进了西边偏院的墙内。 谢临渊挑了挑眉。 府里严禁私猎,就连他射箭都得去校场,谁这么大胆子? 他循声走去,推开那扇半掩的院门,正看见一个丫鬟蹲在草丛里,手忙脚乱地按住那只受伤的雀鸟。听见脚步声,她猛地抬头,一张小脸霎时血色尽褪。 "世、世子爷......" 谢临渊眯起眼。他认得这丫头——宋依蕊,府里新来的粗使丫鬟。前几日在父亲院外见过,当时她低着头擦洗廊柱,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像只乖顺的鹌鹑,他的几次搭话都只得到模棱两可的回应。 可现在,她手里攥着只奄奄一息的鸟,脚边还丢着个粗制的弹弓。 "你自己做的?"他弯腰捡起那把弹弓,指腹摩挲过粗糙的树杈和绷紧的牛筋,忽然笑了,"手艺不错啊。练练可以去夜市上开小摊售卖了。" 世子的夸奖出于真心,这弹弓虽然外形简陋,该有的零件却一个不少,细节打磨也很考究,足见制作者的心灵手巧。他看向她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欣赏。 宋依蕊却瞬间僵在原地——这几日她频繁地出现在侯爷院内,企图吸引侯爷注意。也确实吸引到了,但侯爷看她的眼神始终像看孩子,没有半分**。 她复盘了几轮也找不到原因,最终只得归咎于自己身子还没发育,不像个女人,所以引不起老爷兴趣。 可侯府给下人提供的饭寡淡如水,靠它们得猴年马月才能有林姨娘那样丰满的身材。正当她思索该怎样给自己补充营养促进身体发育时,天上的雁叫吸引了她的注意,宋依蕊灵光闪现,靠着在乡下给猎户帮忙时记住的技巧,攒出了一个简易的弹弓,可没曾想第一次试手就被侯爷世子撞了个正着。 宋依蕊低头绞住双手,心想也是够倒霉的,第一天就被抓包了。问题是她那雀儿还没来得及吃呢。 谢临渊看着她的模样,忽然觉得有趣。这丫头生得实在讨巧——杏眼含泪时像浸了水的琉璃,唇瓣被咬得泛白,明明怕得要死,却还强撑着不敢哭出来。 "府里不准私猎,知道吗?"他故意板起脸,却藏不住眼底的戏谑。表情像是在说——“让我抓住你把柄了吧?” "世子爷开恩。"少女“噗通”一声跪地,抓住他的衣摆,"奴婢实在是饿极了才做了错事。世子大人有大量,千万饶我这一回。别跟外人讲。侯爷夫人吃斋念佛,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要是知道我干了这等杀生的勾当,准会把我赶走的。" "起来。"他皱眉一把将她拽起,"一只麻雀而已,也值得你......" 拽了半天也没拽起来,反而缠他缠得更紧了。少女眼尾洇红,睫梢还凝着泪珠,乌黑的鬓发散乱了几缕湿漉漉地黏在瓷白的颊边。整个人似被雨打过的梨花。手顺着衣角抓上他的手腕。 "松手。"他声音干涩得像不是自己的。 宋依蕊却不仅没松,反而攥得更紧了,纤细的指节死死缠在他手臂上:"世子爷要是不答应...奴婢就跪到您答应为止..." 他皱眉愈深:"我不告诉别人,你先起来。" 宋依蕊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了,看向他的眼神愣愣的。“不信?那我现在就去告诉别人。”他作势要走,宋依蕊赶紧拽住:“不不不我信!人人都说世子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我信!我信!” 谢临渊站住脚,回头看她,忍不住笑:“瞧你那个胆小的样子。” 宋依蕊见他拿着自己的雀儿,半点没有要还的意思:“侯爷要是想要,这只鸟就送你吧……” “是吗?那真是多谢了。” ...... 跟班的小厮见到谢临渊立马迎了上来,看到他手里拎着的鸟一愣,指着:“世子爷,这是……” 谢临渊想起宋依蕊一脸心疼,还要强作大方的模样,嘴角向上勾了勾:“朋友送的。” “只送了一只麻雀吗?” 谢临渊嗯了一声。 “那世子爷这朋友还真是……”够抠的。 ...... 旭日东升,院内,管家婆子背着手在回廊下踱步,忽然驻足在一株红梅前。那梅枝横斜,点点朱砂似的花朵映着雪色,煞是好看。 "蕊儿,"她转头唤道,"拣几支开得好的,插瓶给夫人送去。" 宋依蕊正擦拭廊柱,闻言指尖微顿。这是入府三月来,头一回得着往正院送东西的差事。她福了福身,声音比梅枝上的雪还轻:"奴婢这就去。" 雪后的园子静得出奇。她精心挑选了三支红梅——一支含苞,一支半绽,一支盛放。清水灌进青瓷瓶时,她看见自己倒映在水面的眼睛,亮得惊人。 正院里炭火烧得正暖。 侯爷夫人倚在罗汉榻上,世子谢临渊正懒散地坐在一旁,玄色锦袍袖口金线暗纹流动:"过些日子羽林军要随驾去南苑围猎。打得最多猎物的能获得圣上准备的奖品,里面有件白玉砚台我看很好,等我得了魁首拿回来献给母亲。" 御林军是圣上的亲卫,里面都是武艺高超的世家显贵充任。能在他们中拔得头筹,听着简单,实则也不是件容易事。侯爷夫人叮嘱:“你武艺高,那几位亲王世子也不差,自信是好事,但不要犯了轻敌的错误。” “儿子知道。” 宋依蕊捧着梅瓶进来时,正对上世子望向她的目光。她低眉顺眼地行礼,将梅瓶摆在窗边小几上。红梅映着雪光,给暖阁添了几分鲜活。 侯爷夫人摸了摸怀中的雪毛波斯猫,忽然望向窗外:"怪事,往年这时候总见雀鸟在梅枝上跳,今年怎的这般安静?" “这个嘛,”世子咳嗽一声。 宋依蕊手一抖险些碰倒瓷瓶,她急急看向世子,双手合十,眼里满是央求。 谢临渊嘴角微扬。在母亲面前作出一副沉稳模样:"许是今年寒潮来得早,鸟儿都南迁了。所以母亲看不到。"说罢瞥了眼那丫头,见她悄悄舒了口气。 侯爷夫人若有所思地点头:“倒也有些道理。——这花插得有几分趣味,”侯爷夫人伸手抚摸梅花,语气中带着赞赏意味:“往日侍弄花草的嬷嬷回家省亲了,其他人选的花我又觉得不好,这几日不如就由你来负责送花的事吧。” 宋依蕊垂眸,顺从答应。 侯爷夫人转向世子,面容中多了几分严肃:"还有你前几日去教坊司的事,我也要说你。." 宋依蕊正欲退下,闻言脚步一顿,唇角不自觉翘起。瞄了世子一眼才告退。 她的眼神像钩子,谢临渊这条鱼心思被勾走了。 侯爷夫人还在苦口婆心地教育他——现在藩镇割据,时局动乱,朝中武将大多上了年纪,正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建功立业的好时机,你已经进了羽林卫,获得皇帝赏识,下一步就要进军队历练,不可以再像小时候那样任性。做什么事情要考虑后果,爱惜自己的羽毛,洁身自好,不要自己给敌人递刀。 话很有道理,可此时的谢临渊哪还有心情和她聊下去?敷衍了句:“是和朋友去找人的,没掺和里面的事。”就起身说要回去休息。 ...... 出了暖阁的宋依蕊还没走几步就被追上来的世子扣住手腕拽了回去。堵在廊柱后,声音压得极低:"你笑什么?" “教坊司。”宋依蕊以袖掩唇,眼里漾着笑:"原来世子爷也会去那种地方。这算是一个把柄吧。——以后您要是我把打鸟的事说出去,我就把您去教坊司的事说出去。" 谢临渊看着她笑,嘴角也不禁浮现了一丝笑意,但还是解释:“我是陪姚府公子哥去找人的,又没真干什么事。” 第3章 第三章 小厮明言发现自家世子这几天都不出去玩乐了,连姚公子的宴请都婉拒,每日待在府中。 “世子,府内无聊,要不小的带您出去逛逛吧。” “你想去就去,没必要拿我当借口。”谢临渊冷睨他一眼:“我觉得府中很好,没必要出去。” 明言既有小心思被戳破的尴尬,又有几分“事态竟如此发展”的讶然——要知道往日最待不住的可是世子啊,发生什么事了,竟然让一向吐槽府内无趣的世子爷甘愿留在府里?难道真像下人所说,男人到了成熟的年纪,整个人都开始转性了? 明言听着夫人院里传出的袅袅佛音,脊背上汗毛都立起来了:“那小的出去逛逛,遇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给世子爷您带回来些。” 暮春的午后,谢临渊独自在门窗大开的书房阅读兵书,眼神时不时看向窗外——窗外的海棠开得正盛,偶有花瓣随风飘入,落在砚台边沿。 他到底不是那种能耐住性子读书的人,翻了两页眼皮就开始打架,揉了揉眉心,忽然瞥见一道青色身影从廊下匆匆走过。眼神立刻像见到老鼠的猫儿一样:"站住。" 宋依蕊身影一僵,转身看他,半边脸被阳光镀成蜜色,她今日梳着简单的双丫髻,发间只簪了根木钗,却衬得脖颈愈发修长。 "过来研墨。"谢临渊用笔杆敲了敲砚台,嘴里发着牢骚:"府里人都死绝了似的,半日不见个影儿。" 宋依蕊走路轻盈,半点声音也没有。让谢临渊想起姚公子总挂在嘴边的酸诗——“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只是这“仙子”走路轻盈,执墨的姿势却很怪异:跪在垫子上,三根手指捏着墨锭,缓慢地磨着,半天才磨出来一点。 谢临渊倒也不恼。他本就不打算写字,让她过来研磨纯粹是个搭话的借口。能待在他身边就很好了,至于磨不磨得出来、磨出来的好不好,他一点也不在乎。 桌上摆着一本《军略》,是军事家孙斌的著作,宋依蕊记得看门的说过,侯府这种上等人家,最喜欢对兵法有造诣的人。她盯着纸面,企图把上面的知识吸收进脑子里。余光瞥到她盯着摊开的兵书看,那般的专心致志。放下手中书卷,挑了挑眉:"不识字?" 宋依蕊一愣。 谢临渊敲敲桌面:“你要是识字就该认得,这书是倒着放的。” 少女耳尖瞬间红透,手指绞紧了衣带。 "府里不是专门设了家学给下人识字?"谢临渊手中书卷敲在案几上,语气颇为纳罕:"你怎么还..."话说到一半想起眼前女孩是两个月前才被买进府的,不是从小在侯府长大的家生子。那些家规礼仪、读书识字的机会,自然都与她无关。 轻咳一声,抬手招她:"过来。" 宋依蕊不动。他直接伸手握住手腕把人拉到书案旁。指尖触到的肌肤微凉,还带着水汽——想必是刚做完浣洗的活计。他语气颇无奈:"你总得会写自己名字吧?领月钱、记档册,都要签名的,难不成带个泥印到哪里都按手印?” 在他的注视下,宋依蕊慢慢坐了回去。谢临渊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笔锋落在纸上:"姓什么?" "宋...宋依蕊。" "哪个依?哪个蕊?" 她茫然眨眼,谢临渊方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多可笑——不识字的人怎会知道名字对应的字? 右手轻轻覆在她执笔的手上。松木香混着墨气笼罩下来,宋依蕊的背脊不自觉地绷直了。 "告诉我你的名字怎么写。"他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几分诱哄的味道,"是衣襟的衣,还是..." "养母说..."宋依蕊的声音轻得像蝴蝶振翅,"是''依靠''的依。" 依靠? 他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这么弱不禁风的女子,也能成为谁的依靠吗? "好。"他声音不自觉地柔了下来,带着她的手在纸上缓缓移动,"先写单人旁,像这样..." "蕊字要稍微难一点,三个心字叠在一起。" 宋依蕊突然缩手。最后一笔歪出去老远,在纸上拖出长长的尾巴。谢临渊面色沉静如水,似乎并未感觉有丝毫不妥:"看懂了吗?" 少女盯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轻轻点头。阳光透过海棠枝桠,在她鼻梁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看懂了,就回去练习。"谢临渊背过身去整理案卷:"明日申时把写好的纸稿送来给我检查。" 宋依蕊迈步走到花园外,全程没有回头,如果她回头的话,就能发现花架下刚才还面容冷静的少年手指遮唇,眼波荡漾,双颊比海棠花还红。 谢临渊喜欢宋依蕊。 这件事他从第一次见她就意识到了,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在父亲院子里的第一次见面,她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下人,在父亲面前跪着求情,这足见她的善良,后来在偏宅见到,她仅靠记忆,就能把农家的弹弓复刻成功,足以见她的聪慧和心灵手巧,她只是一个仆人,却在他提议习字时,没有拒绝,而是一心一意地认真学习,足以见她的勤奋和上进。 一个善良聪慧勤奋上进的下人,试问哪个主子不喜欢? 既然别人都喜欢,那他谢临渊喜欢她,根本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就像主人喜欢猫就喜欢逗弄一样,在家呆着无聊时,他也时常把她叫到身旁教授书法。宋依蕊天资聪颖,又勤奋刻苦,可谓是进步神速,短短数日,原本稚拙的笔画渐渐有了筋骨。 谢临渊的好,点燃了宋依蕊的妄念——人人都说世子青出于蓝胜于蓝,未来成就必在侯爷之上,世子爷近几日又频频回应自己的试探,反正也是攀高枝,攀哪根高枝不是攀? ...... 结业那天,谢临渊来得比平日迟些,肩头还带着演武场的尘土。当他说出:“你可以结业了”时,宋依蕊双手奉上诗笺,眼睛亮得出奇,"这是我给世子准备的礼物,谢世子这段时间的教导之恩。" 宣纸上的字迹清秀,谢临渊垂眸细看,眸子瞬间瞪大——这不是姓姚的前几日写的艳情诗吗,怎么到她手里了? 拳抵唇轻咳一声,声音压低:“你这诗从哪得来的?” "西市书肆买的。"她浑然不觉,"老板说这是今年最雅致的咏春诗。是目前京都最流行的诗。我觉得世子爷可能喜欢,就买下来了。" 谢临渊心倒老板说的咏春诗跟你理解的可能不是一回事。 “是抄的不好吗?还是诗本身世子不喜欢?” 谢临渊用咳嗽掩盖自己的笑声。卷起诗笺收入袖中。窗外暮色渐沉,映得他眉目格外温柔:"挺好的,诗好,抄得也好。我很喜欢。" 临近春日,羽林军人员轮换,谢临渊得以归家休沐浴。在府中闲来无事便来找她聊天。 宋依蕊开始很乐意,后面发现陪他聊天活干不完,就次次路过宅邸都绕道走了。 然而这天走小路,却被在树下恭候多时的谢临渊逮了个正着:"小丫头没良心,这才结业几天,见到我连话都不愿意说了?" 宋依蕊脸蛋红扑扑,不知是冻得还是羞得,垂 下眸:"奴婢不敢,只是有活要干。" 谢临渊审视她:“真的?” “真的。”宋依蕊一脸诚恳。 谢临渊想起明言前几日跟自己说的——半夜起夜时还看到宋依蕊在井边洗衣,不由沉吟一声:“那你先去吧,忙完了回来,我在这等你。” ...... 宋依蕊沿着结冰的溪岸疾走,寒风卷着枯枝打在她单薄的肩头,冻得她指尖发麻。她刚拐过假山,三个粗使丫鬟便从暗处转出来,为首的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她的皮肉里:"厨房等热水用,你倒会躲懒!" 仔细一看,是隔壁打杂的三个丫鬟,平日里没少欺负她。 宋依蕊想躲开,却被三人绕成圈堵在中央。 她眸中冰冷:"我刚从夫人院里送花回来,再说今日轮值烧水的是桃枝,也不关我的事。" "哟,给夫人送过花就了不得了?"秋菊阴阳怪气地凑近,伸手扯了扯她洗得发白的衣角,"真当自己攀上高枝了?" 夏萍在抱臂冷笑:"要真得了夫人赏识,早该调去正院了,哪还用在这儿做粗活?" 宋依蕊不欲纠缠,转身欲走,却被秋菊猛地拽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衣衫,冻得她浑身发抖。她咬紧牙关,猛地夺过木盆,狠狠砸向春杏。春杏吃痛松手,宋依蕊趁机挣脱,可还未跑出两步,便被三人一拥而上架住。 "让这贱人醒醒神!"春杏尖着嗓子嚷道。 宋依蕊挣扎不得,被她们硬生生拖到溪边,狠狠推了下去。冰凉的溪水瞬间漫过口鼻,刺骨的寒意如刀割般渗入骨髓。她呛了几口水,拼命扑腾着爬上岸时,那三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寒风刺骨,冻得她唇色发青,眼尾却因委屈和愤怒泛着红,泪水混着发梢滴落的水珠,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她抬手抹了把脸,咬着牙在心里暗自发誓——等她当了主子,第一件事就是把这群仗势欺人的家伙赶出去。让他们也尝尝被人作践的滋味。 一抬头,却撞进了谢临渊眼里。他站在回廊下,原本懒散的神色在看清她的模样后骤然一沉:"谁干的?" 第4章 第四章 看到他的一瞬,宋依蕊脑内划过数个年头,最终一眨睫毛,泪水不要钱地滚落下来:"世子爷前几日赏奴婢的玉佩被她们偷了"她声音哽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奴婢去讨要,她们不但不认,还把奴婢推下了水。" 玄狐大氅裹住宋依蕊,谢临渊声音带着冰冷的戾气:"真是好大的胆子。我倒要去问问刘管家,这个家他是怎么治的。" "世子!"宋依蕊心中一喜,但眼疾手快地拽住他的衣袖:"您去找管家,打算怎样说呢?" "自然是说她们偷了你的东西!让管家把他们赶出侯府!" 宋依蕊急了:"那若是管家问起,世子为何要赏奴婢东西呢?" 谢临渊一怔,随即失笑:"那就实话实说呗。"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世子不可!"宋依蕊垂眸掩住心中算计:"府里严禁主子与下人私相授受。奴婢心里清楚世子爷只是待下人亲善,其中并无私情,可旁人不知。若闹大了..."她声音越来越低,"世子清誉受损,奴婢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说着身子忽然一软,单薄的身子在他臂弯里轻颤,谢临渊最怕女孩子哭了,纠结半晌,叹了口气,掌心轻轻落在她湿漉漉的发上:"好了,不哭了。"指腹抹去她颊边泪珠:"我答应你不去找管家。怎么惩治她们我们从长计议。" ...... 寅时三刻,粗使丫鬟们住的偏院突然被火把照得通明。春杏还在睡梦中,房门就被人狠狠踹开。 "搜!" 三个披甲卫兵闯进屋,为首的掀开被褥,春杏尖叫着蜷缩成一团。 秋菊和夏萍的床铺也被翻得乱七八糟,破旧的箱笼倒扣在地上,针头线脑洒了一地。 "官爷,官爷,这是做什么——"春杏话音未落,就见卫兵从她床底摸出个物件,面带得意地问:“这是什么?” 晨光里,一块剔透晶莹的玉佩显得格外醒目。 “我。这。”春杏不记得自己有这件东西,以为是同住的其他人误放进去的,可环顾四周,周围的人也一脸懵,她只好老实回答:“官爷,我不知这是什么。” 卫兵从鼻子里冷哼:“你不知道,那我来告诉你,这是西域进贡的羊脂白玉,市面上有价无市的宝物。是前些时日世子与永昌伯公子比箭赢来的彩头。被你们偷来私藏在这里!”转身递给管家:“刘主管,人赃俱获,您看该如何处理?” "冤枉啊!"秋菊披头散发,扑通跪下"奴婢们见都没见过这宝贝!哪里敢偷,定是有人栽赃!还望官爷明鉴。" ...... 正院的暖阁里,沉水香的青烟在鎏金熏炉上袅袅升起。侯爷夫人半倚在罗汉榻上,闭目养神。两个小丫鬟跪在榻边,一个轻轻捶腿,一个小心地打着扇。狐裘大氅滑落半边,露出里头绣着万福纹的锦缎袄子。 "夫人。"管家在帘外躬身,"老奴有要事禀报。" 侯爷夫人缓缓睁眼,摆了摆手。打扇的丫鬟立刻退到一旁:"什么事?" 管家捧着白玉进来,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 侯爷夫人听完,神色未变,只轻轻"嗯"了一声:"那几个丫头,都审过了?" "回夫人,都审过了。一个个嘴硬得很,死活不认。"事情闹大,管家也不敢多嘴,简单交代了情况就站在一旁全凭夫人定夺。 侯爷夫人缓缓睁眼,眼底一片清明:"认不认有什么要紧?东西都在她们屋里搜出来了。" 那羊脂玉是贵是贱,侯爷夫人浑不在意。 她在意的是那几个粗使丫鬟,竟敢私藏世子的物件......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透过雕花窗棂,能看见谢临渊正在院子里练剑。少年身形挺拔,一招一式都透着股凌厉劲儿。 "这些年,渊儿在羽林军表现卓越,屡获圣上青目,皇后明里暗里提过好几次永宁公主的婚事。圣上也隐隐有意,半月后的春猎,正是制造契机给公主相看驸马,眼下正是要紧时候......" 管家立刻会意:"老奴明白。这等存了歪心思的丫头,断不能留在世子身边。" "发卖了吧。"侯爷夫人重新闭上眼睛,"找可靠的人牙子,卖得远远的。" "是。"管家正要退下,又被叫住。 "等等。"侯爷夫人微微蹙眉,"这玉佩,当真是渊儿的?" "千真万确。上月世子与永昌伯公子比箭,老奴亲眼所见赢来的彩头。他非常喜欢,拿着跟奴才炫耀了一路。" 侯爷夫人若有所思:"既是喜欢,一周前就丢了的东西,怎么今日才闹出来?" 管家赔着笑:"世子爷对什么东西都是三分钟热度,您又不是不知道,新鲜感过了,就扔一边去了,丢了也不会放在心上。许是听说被丫头们偷了,嫌腌臜,这才非要找回来。" 侯爷夫人点头:“倒也符合这孩子的脾气。” ...... "这玉佩脏了,别要了。等我在猎场上凯旋,圣上赏赐的礼物随便你挑。"玉佩被扔进水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临渊立在溪畔,眉目如墨,英气逼人。 宋依蕊却看都不看,冷漠地侧身避开:"谢世子爷,但您真要赏,不如给些银两吧,您给的东西奴婢可不敢拿了。"说罢便往溪边走去,青布鞋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 晨光里,她的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 谢临渊几次追上去她都冷冷推开,理都不理,最后只能茫然地站住脚。 溪水刺骨,宋依蕊机械地搓洗衣裳,思绪却飘回今早——天光未亮,她摸进春杏屋子,把玉佩塞进了她的包袱。回房后佯装熟睡,耳朵却时刻留意着偏院的动静。 第一缕晨光透进窗棂时,偏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然后就是几个人被拖拽出去。宋依蕊刚松了口气,自己的房门就被人猛地踹开。几个侍卫闯进来,不由分说就开始翻箱倒柜。她的被褥被掀开,箱笼里的衣物被一件件抖落在地,连枕芯都被撕开检查。宋依蕊站在墙角,面色如常,只有紧握的拳头泄露了内心的紧张。 后来听说,府里所有丫鬟的住处都被搜查了一遍。几个在箱底私藏了世子字画的丫鬟,也和春杏她们一起被拖了出去,发卖到了外地。她把玉佩用来栽赃春杏了,这才阴差阳错逃过一劫。 侍卫的脚步声渐远,管家婆子阴沉着脸走进丫鬟们的住处。她那双浑浊的眼睛如鹰隼般扫过每个人的脸,最后停在窗边那盆半枯的兰草上。 "都给我听好了。别仗着有几分姿色,就动不该有的心思。侯府收留你们,是夫人菩萨心肠。世子爷金枝玉叶,是天上的云。不是你们这帮草籽所能肖想的。”婆子在每个屋里都说这番话,并不针对谁,可宋依蕊心里有鬼,觉得婆子明里暗里在影射自己,掌心紧攥,连心跳都不齐了。 木杵重重砸在青石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前襟。 她失算了。本想着勾搭世子比攀附侯爷容易。可今早这一出,让她彻底清醒了。侯爷夫人发卖丫鬟时那个狠劲,分明是在杀鸡儆猴。世子是要尚公主的人,正妻还没进门,怎么可能允许房里先收人? 宋依蕊盯着水中晃动的倒影。这张脸现在还算娇嫩,可等世子真娶了公主,再要纳妾时,至少也得是五六年后。到那时,她早成了明日黄花,哪比得过那些新进府的鲜嫩丫头? 就怕机关算尽半辈子,到最后只得了一场空。 远处传来丫鬟们的说笑声。她抹了把脸,收回心思,更加用力地敲打起衣服。 "渊儿,秋月既已发卖,你房里总要补个丫鬟。"侯爷夫人摇着湘妃竹扇,金镶玉的护甲在扇骨上轻轻叩着,"可有中意的?" 在谢临渊印象中,母亲一直是非常慈爱,且对他极为宠溺的,所以他才会觉得把他和宋依蕊的关系直说也没有关系——因为母亲不会说什么,没准还会成人之美。可今天发生的事,让他对眼前的妇人感到陌生。 那三个丫头打发了就好了,何必打个半死? 那么重的伤,又没有药物医治,这跟直接要她们死有什么区别。 前车之鉴在前,他也不得不留一个心眼:"其实少一个丫头也没什么影响,但既然母亲想安排进来一个,那我就挑母亲院里的碧桃吧。" "碧桃?"侯爷夫人扇子一顿,在记忆里搜寻这个丫鬟的模样——圆脸杏眼,算不得绝色,倒也干净伶俐。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你倒是会挑。" 谢临渊低头饮茶,掩去眼底的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