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个云起风高,大热的天。漫山遍野的绿苗长得旺盛,几个采茶的女工趁着日头刚落,背着布兜赶工。
女工们年岁大,各自聊着家常,却纷纷意有所指,瞥去不远处脸色阴沉的罗家太太。听闻罗家老爷近日又纳了房年轻姨太太,想必这家人又有有闹腾了。
罗家太太已怀胎八月,大着个肚子,正在督工看工人炒青,尾随跟着她的老婢则搀扶叮嘱。
“我还没生呢,就怕给不了他老罗家添儿子?”郭慧珍冷哼一声,“莫不是真听了那个老道所说我怀的是女胎。”
向嬷嬷露出为难之色来,欲言又止,只道:“夫人……还是要早做打算才是。”
“打算。”郭慧珍捻起只茶叶来闻了闻,说:“一家人,夫妻俩,我做什么打算?这日子过得哪里像日子。”
闻着香,瞧着也喜欢,郭慧珍又随口一提:“拿个袋子来,帮我装些回去,就是要这一口新鲜的。”
“哎好。”向嬷嬷回答。
“无妨,反正而今这罗家上下都是我操持,还怕他会亏待了我不成。”郭慧珍又松快一笑,摸了摸肚子,撑着酸胀的腰出了门。
看满目茶绿,工人劳作,她眨了眨眼睛,像是掩下泪意,自言自语喃喃:“好歹儿时青梅旧识一场,明面上也有些情分在,随他去吧。”
“夫人跟老爷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从坊市跑趟,到茶田经营,这么些年俺也都看在眼里,只是这男人有钱就是变了性了……”
“我瞧着倒是一点没变,早就喜欢去勾搭隔壁做面的寡妇了。”郭慧珍在脚边水缸里洗了个手,透过波澜无惊的水面儿见着了自己衰却沧桑的脸。
她感慨万千,又倍感心酸,那些年各地都在打仗,军阀四起乱得不得了,她父女俩操持的茶摊铺子本就营业不善,外加上她爹又得了病,家里蒙了灰似地死气沉沉。
她既恨罗霸山这泼皮赖子出身的王八蛋,又得感谢他一张尖嘴饶舌,八面玲珑两面三刀的功夫,这才保得她苟全乱世。
“回去了,我腰杆有点酸。”郭慧珍说,被向嬷嬷搀扶出了田,罗家的黄包车候在那里,跟车夫递了个眼神。
“哎,茶包给我三。”郭慧珍提醒她。
“哦,哦,好。”向嬷嬷后知后觉,这才又挤出了笑递给她。
郭慧珍上了车,察觉腰酸得厉害,腹部阵阵地疼,像是要生了,她捂着肚子叫车夫快一点,车夫哎了说是,脚下功夫却深深浅浅,不见提速,让郭慧珍直犯嘀咕。
天色已晚,幕色沉沉一抹墨云,郭慧珍再定眼一瞧,羊水都破了,肚子里越来越疼,那两小东西像是要钻出来了似的。
“快点!”郭慧珍这才察觉不对,“你……”
车夫嗯嗯应着,却一个打拐绕进了别处去,根本就不是回罗家的路了!郭慧珍挣扎想挣扎着下车,车夫却搁了黄包车,嘴上说着“您请便”就自个走了去。
郭慧珍慌了,想下车,却腿软绊倒,忽而察觉天吹阴风,巷子里冷气肆虐,她看去自己手里的那袋药,这才想起一向机敏的向嬷嬷方才临走时怎的有些吞吞吐吐。
罗家茶园,算不得什么商贾大户,郭慧珍却在此时心如死灰,要晓得这向守春还是打她家做生意就跟着一块干的老人了!
忽而朦雨绵绵。
郭慧珍瘫软在地,四肢乏力,她声嘶力竭,不知多久甚至天变暴雨,直至昏迷。
“快,快些,探探还有气没有。”向嬷嬷招呼车夫忙跟了上去,一摸,还有呼吸,两人当即对视,心下也是又惊又恼。
“一不做二不休,夫人是活不得了。”车夫说,当即抄起个帕子就往她口鼻上捂去,向嬷嬷却临脚了制住他的手,说:“孩子,快看,还有孩子。”
“是男孩就弄死,是女孩的话……”向嬷嬷表情麻木,带着扭曲和空洞,眼底竟也闪过一丝人性未泯的悲悯。
她跟车夫手脚并用,把郭慧心拖进了巷子角落,向嬷嬷见过接生婆,一知半解也是有的,当即就扯了郭慧珍的下裤助她产子。
不多时。
“女孩……”向嬷嬷呼吸剧烈,瞳孔地震。
“还是,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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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怪的天,酷暑夏日,竟雨夹变大雪。
老旧窗花里,身着绫罗绸缎的柳芊芊原地踱步,见枝头有乌鸦高啼,惶恐不安,但她掩得极好,见向守春抱着对女婴走来。
柳芊芊一瞧,是两个女婴,她松了口气,又是喜又是愁,最后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也好,也好。留着吧,添了双闺女,老爷高兴。”
向守春本想拒绝,却又见着柳芊芊横眉过来,压低了嗓门眼神凌厉道:“你知道该怎么做,既如此,你就是她们的奶娘了。”
向守春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后怕,却用力搂了搂怀里的两个女婴,仿佛懊悔。
从此,蜀都卖茶的罗府,多了两个小姐。
罗老爷大抵还是高兴的,取名贞淑二字。
姐姐罗贞,妹妹罗淑。
罗家人给郭慧珍办了体面的葬礼,人来人往,客流涌动,独留两个女婴在背篼里相依为命,一无所知,睁着一双大眼睛打量这个世界,对杀母仇人向守春露出个天真无邪的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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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快十年过去,柳芊芊的肚子也大了,好福气,是个儿子,罗老爷更是高兴,取名为——罗心正。
在罗心正满月酒那日,还宴请了蜀都有生意往来的亲朋好友,好好给儿子庆生。
矮亭小池鱼旁,罗淑正跟向桃逗鲤鱼玩儿,罗老爷则抱着儿子协同柳芊芊跟宾客闲聊。
“你姐呢?又跟张二狗挖泥巴去了。”向桃问罗淑。向桃才是向管家的亲闺女,她两个一块长大,实则对罗淑来说向桃比罗贞还要像姐姐。
罗贞太沸了,半点小姐样子没有,尽爱好些上房揭瓦的猴子事。
“想也是。”罗淑点点头,说:“想也是在茶田里哪里钓蚯蚓去了。”
“我们去找她?”向桃问。
“成。”罗淑嫌无聊,跟她一块起身去了。
翠绿如海的茶田间,两个小女孩嘻哈玩闹地笑着跑过,吼声:“姐姐——你在哪里耍——”
殊不知,罗贞一听,原本趴在地上的头顿时又埋了下去,她抱着笑,把嘴闭得牢牢的,看着罗淑向桃两个上蹿下跳的衣裳,更不想被她俩发现,于是像只乌龟似地伏爬在地上。
旁的采茶的女工也调笑着:“慢些,哎呀,你两个,好生点!”
“看到我姐没有?”罗淑耀武扬威道。
“儿嘞你看嘛。”女工嘿嘿给她指着方向。
三道身影在绿色的丛影中交错,一躲一藏,罗贞罗淑两姐妹互相躲着猫猫,忽地,姐姐见着她熟悉的衣角,当即心惊,以为自己被发现了,想弹起说不玩了。
眼前一花,绿色丛影后,露出个陌生却又年轻的笑,是个男儿家,很是帅气,是罗贞从未见过的俊俏哥。
“你在干什么?”他疑问,也是跟罗贞一样趴地上的抠泥巴的架势。
罗贞当即捂了他的嘴说:“我在躲我妹。”说罢,小脑袋探出去望了望,又埋下头来嘘声,“我们不能被她们发现。”
泥土芬芳,透过绿色叶光,花久年在这小姑娘的睫毛上见着了雨露,他很好奇,也很新鲜,这是他难得见过的蜀都妹子。
花少爷才留洋回来,抱以新奇的心思。
罗贞正捂了他几秒,还没来得及再动,已经听见了罗淑尖叫:“罗贞——哼,你为啥子要躲到我们?!”
“遭了,逮到了。”罗贞当即弹起,站直了哈哈大笑拔腿就跑,对罗淑吐了吐舌头,露出得意忘形的嘴脸。
而被抛弃的花久年,这才抬头,明明刚见着她跑掉,下一秒,又遇着她从自己面前略过,而且还为了抢路踩了自己一脚。
“啊,双、双胞胎?”花少爷很是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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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罗府后的花久年,满场子找方才捂自己嘴巴的那个,额,姐姐还是妹妹来着?
大人们杯盏交错,小孩们打打闹闹,他们花家的烟花也在后院里被搬了出来,说是今个给正少爷庆生。
“哎,久年,哪去了?”恍惚间,花久年仿佛见着她了,刚想穿过人流过去,却被他爹一巴掌掴了脸,强制听他爹吹牛。
“来来,见过你罗叔叔。”
“罗叔叔好。”花久年瞟了一眼罗叔旁边,臭小孩口水流了一下巴,不想搭理。
“清朝灭了,皇帝也没了,溥仪都不晓得哪里去了……”花老爷跟罗老爷交谈着什么,说这些年时局动荡,生意不好做,大家伙还是要常往来才是。
“爸,我去找人玩儿。”花久年不想听,挣脱他爸的手就溜达了过去,在圆月拱门下见着了不知道是姐姐还是妹妹的罗姑娘。
“那个,罗、你家真大。”花少爷腼腆道。
罗贞回头,没见过他,后知后觉想起,急忙哦了两声,赔笑说:“是,原来是客,有失远迎哈哈。”
“哦,你们姐妹俩是双胞胎?”花久年分不清她俩,问:“你是妹妹吗?”
“嗯对,你猜对了。”罗贞踮了踮脚尖,指了指后院忙忙碌碌的工人,好奇疑问:“听说是你家是做爆竹的?”
“嗯嗯。”花久年点了点头,仔细观察她,凭着记忆记着了她眉毛里有一颗痣。
双胞胎想也是不一样的。他心想。
“罗贞,你在这里干什么?”罗淑突然又小跑着过来,罗贞见着她,当即爆笑,转脸就又要跑,害得人家真妹妹气得跺脚。
“哎呀,姐姐!你真的好烦啊!”罗淑道。
“哈哈哈哈哈……她才是妹妹。”罗贞说,同时对花久年露出个笑来,她夸张着嘴巴,死皮赖脸说:“瓜瓜。”
花少爷好迷惑,好生气。
这边,罗淑凑过来,说:“你分不清我们?正常,有时候我爹也分不清,没事儿。”
“我,我叫花久年,你们好,nice to meet to。”花少爷冲两位女士绅士微笑。
“洋文?”罗贞说,“听不懂。”
“哇,好厉害啊。”罗淑好奇不已,“你再多说两句,洋人都是黄色头发蓝色眼睛?”
“有的是,也有跟我们一样黑头发的。”花久年看去罗贞,这才后知后觉她骗了自己,生着闷气的同时,他又无比感兴趣,问:“你刚才为什么骗我?还嘲笑我,我第一次见你俩,分不清双胞胎也是很正常的嘛。”
“什么?”罗淑一时间没明白。
“好吧。”罗贞挑了挑眉,说:“她才是妹妹。”
“你叫什么?”花久年问。
“我叫罗淑,我姐叫罗贞。”罗淑回答。
“罗淑是姐姐,哦不,罗贞。”花久年念叨了两遍,还是没能记住,他又想去看她眉毛里那颗小痣,但人家明显不想搭理他,转身就走。
“哎,你给我说两句洋人的话,说嘛。”罗淑拦下了他,害得花少爷只好去看她眉毛,完了,忘左右了,彻底分不清了这下。
写得不好,但是新尝试。
短篇,不长,会尽快完结,明年开隔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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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