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国,云和宫。
入夜以后,屋外落了好大的雪,丝丝缕缕的寒意随着溜进窗缝的冷风渗入骨髓。
纪楚单手托腮坐在桌前,半阖着眼望向不远处纹丝不动的厚重门帘。他看了一会儿,似是累了,垂下如同小扇子一般的纤长睫羽,抿了抿唇,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时候,有人从外头将门帘掀起,纪楚在一刹那间抬头望去,看见他的贴身侍从顾澜,顶着满头满脸的风雪踏进门来。
纪楚眼里好不容易聚拢的光一下子又散了。
顾澜顾不得自己狼狈的模样,快步走到桌前,望了望一桌早已冰凉的菜,斟酌着开口:“公子,菜都凉了,我拿去热热。这门口坐着太冷,我再给你添个手炉,你到里间去等吧。”
纪楚看起来疲倦极了,他抬头看向顾澜,停顿了一会儿,最终只是平淡道:“不用热了,把这桌子菜都撤掉吧。我乏了,你也早点儿歇下吧。”
顾澜愣了愣,不甘道:“可是公子,今日是你与陛下成婚七周年的大日子,陛下……陛下他一定会过来的!”
纪楚看了他一眼,见这人满头都是雪,一脸可怜样,随手递了块布巾去,无奈道:“那你刚才去请他,他亲口答允你会来了么?”
听了这话,顾澜忽然有些惶惶,他目光躲闪起来,嗫嚅半晌,最后还是坚持道:“反正,反正公子,我陪你等着,我陪着你。”
昏黄的烛火在细风中摇曳了两下,照亮了纪楚昳丽的脸庞。他望着顾澜淡淡笑了笑,只是道:“歇下吧。”
纪楚明白顾澜为何会顾左右而言他,这人心里一向藏不住事,将难过都写在脸上了。
方才顾澜去那一趟,定是又撞见了凌决和那个舞伎苟且。
自纪楚十七岁和当今圣上凌决成婚以来,已经辗转过去了七个年头。
纪楚本是太子伴读,凌决是颇受圣上器重的皇子,两人相识相知,最后相恋,彼此陪伴着度过了年少动荡却也纯粹的时光。
后来先帝身体每况愈下,众皇子夺嫡,纪楚费尽心思为凌决谋得皇位,凌决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封他做花朝国独一无二的皇后。
可是无限风光的背后,无人知晓,七年间,凌决其实未曾和他发生亲密关系。其中的秘辛,纪楚不愿多作回想,但他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亲眼撞见凌决与旁人纠缠在床榻上。
再之后,凌决封了那个舞伎为副后,将曾经所有给过纪楚的好,尽数奉与对方。
一开始的时候,纪楚无论如何也没法接受凌决负了他这个事实。
他在房中枯坐了一天一夜,最后来到凌决的寝殿,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
凌决理直气壮地回答,朕是皇帝,喜欢谁便和谁在一起。
纪楚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并不言语。
凌决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其实早就厌腻你了。
纪楚红着眼睛点点头,转身拂袖而去。
自那天起,纪楚再也没让凌决碰他分毫。凌决大部分时间都与那舞伎腻在一处,偶尔也会来纪楚的寝宫转一转,纪楚每次都闭门谢客,久而久之,凌决便再也不来了。
今日是两人成婚的七周年,纪楚对此并不想多提,可是顾澜这小子忙忙碌碌张罗了一桌菜,还信誓旦旦地要把凌决请过来。
纪楚望着桌上那道凌决最爱吃的炸蟹,心念微动,终究是没有阻止顾澜。
最后的结果意料之中,纪楚抱着手炉,慢慢地走到里间的榻边坐下了。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屋里生着热热的炭火,可是纪楚却觉得寒意一路冷到心里。
贴身戴的玉佩有些旧了,纪楚把它摘下来放进榻边的柜子里。合上柜门时,一样东西落在了地上。
纪楚俯身将其拾起,等看清是什么,眸光微颤。
那是一张已经泛黄的信笺,外封上的字迹凌厉,颇具锋芒:
赠吾爱楚楚
纪楚颤着手将早已磨毛了边的纸张展开,昔年的剖白映入眼帘: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他望着这行字,怔愣许久,最后猛地站起身来,向屋外走去,甚至顾不得披上一件大氅。
纪楚还记得数年前凌决将这封信藏在身后,最后红着脸,别扭地拿出来递给他的模样。
这张纸他曾经摩挲过无数遍,只是这两年感情淡薄了,才将其束之高阁。
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昨天,纪楚能想起当时的每个细节,可透过时间的迷雾,他再也无法看清凌决望向自己的那双眼眸。
事已至此,他忽然很想再问一问凌决。
——你可曾记得,你还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屋外大雪封路,纪楚提着衣摆,艰难前行。他将那张信纸紧紧地攥在手里,在幽深的宫墙里几经辗转,最后终于来到凌决的寝殿前。
凌决的宫殿不似纪楚的那般冷清,院落里隐约传来絮絮的笑语,灯火透过窗纸映在雪地里,生出细长的影子。
纪楚盯着那道影子半晌,抬手制止通传的侍卫,深吸一口气,朝着院中的笑声走去。
凌决正陪着他的那位舞伎在雪地里嬉闹。
他今日披了一件绣着盘龙纹的黑色大氅,衬得身姿高大挺拔,眉眼间透出鹰隼般的阴鸷。
对方捧起些碎雪朝他撒去,凌决没有躲闪,反倒将人一把拉进大氅,从背后搂住腰,锁进了怀里。
舞伎名叫白初若,生了张动人心魄的脸蛋,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他半推半就挣了两下,最后软下身子靠进凌决的怀里,笑得眉眼弯弯。
纪楚下意识退到角落里,不愿被两人察觉。
他不想摆出正宫的架子去面对白初若,也从没觉得自己是在和白初若共侍一夫。从凌决对白初若起了心思的那一刻起,纪楚便在心里认定,他和对方的感情已经走到了尽头。
思忖之间,凌决的手顺着白初若的腰间抚过,白初若面颊微红,一把按住凌决的手,细声道:“闻渊哥哥,今日……今日不行。”
凌决收紧了手臂,不以为意地笑道:“怎么,羞了?”
白初若用纤长如同水葱般的手指勾住凌决的衣摆,踟蹰半晌,轻声道:“哥哥,其实我……我有啦。”
听了这话,凌决猛得瞪大了眼睛,声音发颤:“你说什么?”
白初若似是被他吓了一跳,咬了咬唇,垂下眼帘道:“医官说,已经两个月了,但胎还不稳,所以暂且不能行那事。不过哥哥要是想的话,小心一点,我也可以的……”
话未说完,凌决已经抄起白初若的腿弯,将人打横抱起来。他抱着人在原地转了两圈,满眼都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与喜悦:“初若,你真是朕的珍宝!朕有孩子了,朕终于有了亲生骨血!你不知道朕盼这一天,究竟盼了多少年!”
白初若抬起双臂搂住凌决的脖颈,柔情蜜意地笑起来:“是呀,我们有了亲生骨肉呢。往后余生,谁也别想将我们分开。”他轻声呢喃着,抬起一双含情目,似有若无地睨了一眼暗处的纪楚,挑衅般微微勾了勾唇角。
凌决并未注意到白初若的小动作,他担心对方受凉,把人护在怀里,抱起来大步走回了寝殿。
直到两人完全消失在视野里,纪楚都没回过神来。
白初若的话如同彻骨寒冰,让他自心底涌起一阵无边的冷意,连呼吸都变得疼痛,像是被冰锥刺破了心肺。
花朝国盛行男风,男子嫁人生子并非罕事。但男子若想生儿育女,过程却极其艰辛。
原因无他,男子并非先天就能受孕,而要通过外物干预。数百年前,花朝国有医者研制出一种能让男子受孕的蛊,此蛊分为母蛊和子蛊,只要将母蛊种在生养之人的体内,再将子蛊种在伴侣身上,两人依照医嘱行/房,便可正常受孕。
此蛊名为“生怀蛊”,是一种极为猛烈的蛊,往往会伴随严重的副作用。受蛊者时常头晕目眩,呕吐不止,更有甚者会损伤内脏。
凌决想要孩子,且想要最优秀的继承人,纪楚为了满足他的心愿,受了许多苦楚。
在处子体内种蛊,获得的血脉最为优质纯正,他们新婚之夜甚至都未曾行房,直接请来巫医种蛊。可是纪楚的反应极其剧烈,母蛊刚一入体,便觉心口剧痛,腹部绞痛,过了半晌,竟生生咳出一口血来。他实在难受得厉害,可又不愿放弃,强撑了几日,险些去了半条命,最终只得解了蛊。
凌决为此异常恼怒,他将所有诊治过纪楚的医官尽数处死,又四处求医问药,只为让纪楚怀上孩子。可是纪楚每回种蛊依旧痛苦非常,种下之后连正常行/房也无法做到,更别提受孕。
凌决始终不愿接受江山后继无人,便请来南疆的巫医给纪楚诊治。巫医诊脉半晌,竟摇了摇头道,纪楚和凌决两人命格相克,绝无可能孕育生命,就算万分之一的几率怀上了,也只会生出邪祟孽障,先将自己的生父克死,再去为祸世间。
凌决又惊又惧,将那名巫医处以极刑,却再也没提孩子的事。从那时起,凌决望向纪楚眼中的光,便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孩子,孩子。
风雪之中,纪楚低垂着眼眸望向雪地中凌决与白初若交错相缠的脚印,轻轻嗤笑。
他与凌决相识于少年时,从感情的伊始,便决意与对方同生共死。两人只要在一处,就算化为飞灰,也能终日环绕在彼此左右,他们最后纠缠着跌落到尘埃里,再随着风一同飞扬而去,有凌决在的地方,便是纪楚的归处。
可是他爱了这许多年的人,他原本以为能相伴共度一生的人,现在却将别人视若珍宝,和别人有了孩子。凌决将所有曾经给过他的情爱都尽数收回,转身对着他人双手奉上,他的眼眸里再也没有纪楚,他的那双手再也不会与纪楚交握,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将那句誓言变为现实。
纪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寝宫,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顾澜满脸焦急,正抓着他的手臂大声叫嚷着什么。
尖锐漫长的耳鸣声终于退去,纪楚堪堪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颤着手,将屋里的东西翻得一团乱。
顾澜拽着他的衣袖,急得满头大汗:“公子,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你究竟在找什么?你刚才是不是去陛下的寝宫了?外面的雪那么大,你去干嘛呀?”
他见纪楚脸色灰败,只是怔怔地望着一室狼藉,急得不得了:“公子,你到底什么找不见了?算我求你了,让我帮你找,好不好?”
纪楚这才抬起眼眸,他盯着顾澜的面庞半晌,怔忡道:“阿澜,我的心上人,我的孩子,好像都不见了。”
“我找不到他们,我好像,把他们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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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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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决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