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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珩

作者:潜渊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二章


    二十岁的江夷在我的胸腔里溶解,胸口里的异物感还在,但他的警觉、谨慎、老谋深算,似乎正在占领我大脑中空无一物的那80%。借助了一点他的智力,我轻易地从老板的眼里读出了他的意图。


    我一步上前,在他偷偷伸手去摸手机的时候,挡在了他的身前。我是个体育老师,大学学的散打,虽然电影院是他的地盘,虽然门外可能有他的保安,但奈何此时是凌晨两点,奈何我有体型优势,我挡在他面前,他是一点也不敢动。


    当我盘问他这座电影院的来历时,他没敢多做隐瞒。


    “是那段海浪声……”


    他说完这句话,我们所在的地方又陷入了夜的寂静中。虽然隔着一层门帘,我还是可以听到电影院里的海浪声。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我只顾着找老板,并没有仔细听。这段海浪声只有短短二十秒,它只是在不停,不停地循环播放。


    “你在哪里录的?”


    新的脑子果然好用,没等我盘清个中逻辑,那个凶狠的二十岁江夷就藉由我口,问出了这么一句。


    “这……这说起来可就长了。”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三十年前,东海市还是个小县城,老板从这里南下,到大城市去打工。那一年他三十岁,本来谈好了要结婚的未婚妻忽然间弃他而去,跟别人私奔了。他孤身一人离开家乡,既无文化也无技能,他跟着一个同乡学瓦工,正好市里有个中医正骨馆装修,他负责给医馆新砌的厕所贴瓷砖。


    那个年代,隔音材料还远没有现在这么普及。正骨馆很小,外面有个大哥,好像是肩关节脱臼了,老板在厕所里贴瓷砖,忽然听得外面一声大叫,那叫声简直震天响,知道的说是正骨,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杀人。老板这时候正蹲在地上,在贴低矮处的墙砖,建筑材料比较便宜,总有些淡淡的化学品味道,本来老板闻得晕乎乎的,被大哥这么一喝,整个人都吓醒了。


    他站起身,好奇地往外走去。和他一起往外走的,还有隔壁房间里的一个女人。女人看起来二十四五岁,她的头发染成红棕色,烫着漂亮的大波浪卷,她身上穿着一件流行的泡泡袖短衬衫,底下是一条黑色的过膝长裙,这一身装扮都十分入时,但她脚上穿的却是一双塑料拖鞋,九十年代硬邦邦的透明水晶塑料拖鞋,走起路来嘎嘎响。老板在心里暗想,她大概不是顾客,但看她的装扮也不像员工,正骨馆老板是个五六十岁的大叔,说不定她是这个正骨馆老板的女儿。听到她的拖鞋声,外面一个学徒赶紧跑过来。


    “珩姐,没事,”学徒解释道,“那大哥嗓门大,这下好了。”


    老板看向女人,她的反应特别平静,听到解释,她只是淡淡说了几句,让学徒安抚一下其他被吓到的客人云云,之后就要转身回去。但她很平静,她身后那个屋子里的人却不是。屋子里的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她好像在睡觉,这动静把她惊醒了,她正坐在床上,呼吸急促,脸色惨白。老板看着害怕,忙跟年轻女人说:“老太太还好吗?要不要送她去医院看看?”


    听到“医院”两字,老太太忙摇头加摆手,表示不去。年轻女人说了句谢谢,之后就进了房间。她关上了房间门,一切复又安静下来。老板虽然觉得有点担心,但还是蹲下继续贴他的瓷砖去了。只不过奇怪的是,他一蹲下,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又来了。老板拿起手边的水泥包装看了一眼,天明牌水泥,破天明牌,臭天明牌,劣质产品。


    谁不知道钱难赚屎难吃,虽然很难闻,他还是继续一块块瓷砖地贴了下去。昏沉的感觉始终存在,一点都没有缓解,而等他终于快要贴完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心跳加速。这一阵加速来得很莫名其妙,来得很剧烈,他的心脏在发疯,血管里的血液奔涌着冲向大脑,一阵阵如同惊涛骇浪一般的血流过去之后,他砰地一声倒在厕所的地面上。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但他的心脏又瞬间回到了正轨。它在短暂的缓冲过后,心率回归到他平时的范围。一切不适感都消失了,只是坐在水泥地上的屁股有点疼。


    中医正骨馆装修了好些天,老板一开始有点抗拒再去,但他最后还是克服了他的恐惧——一是为了钱,二是为了那个漂亮的卷发女人。女人很漂亮,但她也很安静,见过他几次,她认得他以后,当他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她也会微微笑着跟他说“你好”。她的声音比较低沉,和她青春靓丽的脸有些不匹配,她的嗓音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会让人想起一千公里以外的家,和年迈的母亲。


    “打住打住,我问你这海浪声是哪里录的,你怎么跟我讲你的爱情故事?”


    受不了了,凌晨三点,表哥和美女约会,路迢和他的林黛玉约会,而我在这里听一个六十岁的阿叔讲他三十年前的情史。


    老板看了我一眼。这个狡猾的东西,他听出了刚刚那句话是我说的,而不是二十岁的江夷说的。


    二十岁的江夷好像在思考,他没说话,我假扮他,冷声催促道:“别拖时间,继续说。”


    老板被我喝得一震,又接着讲后面的故事。


    老板开始了对女人的追求。


    女人对他兴趣不大,但老板后来发现,她对所有人,所有活物,所有死物,兴趣都不大。她虽然不喜欢他,但是不讨厌他。中医正骨馆的装修很快就完成了,但老板和他的同乡就住在附近的出租屋,他们常常在这一带活动,老板时不时就找个理由到医馆去。女人总在店面后面的房间里,除了第一次来时看见的那个老太太,有时候还会有几个中年女人来。老板在医馆观察许久,大概也认出了老顾客,某一天,竟然有个年轻男人来找他的卷发女郎,他看着男人进了屋,看着他们关上了门。老板心情复杂,又好奇来人是普通顾客还是她的恋人,又不知道以什么理由以什么身份去探听,正好一个学徒过来问他要不要按摩正骨,他说要,之后就在最靠近女人所在的房间的床上趴了下来。


    学徒的手艺很好,一开始老板疼得龇牙咧嘴,慢慢地,他就在这种均匀的酸痛感中睡着了。他做了梦,梦境分外清晰,他梦见了医馆,梦见他趴在按摩床上,满心不忿地想他的心上人和今天来的年轻男人。想着想着,那边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之后是女人的哭声。门被打开,一个怒气腾腾的男人走出来,房间里卷发女人捂着脸,正坐在地上哭。老板想也没想,从床上蹭地爬起来,冲着经过的男人鼻子上,就是狠狠一拳。


    醒来的时候他还气着呢,但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男人,是卷发女人。她看着他,眼神有些陌生,她好像变了一个人,被她迥异于平时的审视目光看着,老板怀疑自己也变了一个人。


    她说,你刚刚在做梦?


    啊……呃,可能是吧。


    那一场梦过后,卷发女人对他的态度好像变得热情了一些。他还是天天来,通过和她寥寥无几的几次交谈,他知道了她的一些信息。她不是医馆老板的女儿,她是他的合伙人,但她平时不太管事,她只在后面的房间里,接待几个老vip顾客。店里的人叫她“珩姐”,他也叫她“珩姐”,在他锲而不舍的追求之后,她的态度松动了,她让他叫她“珩”。他们两个人逐渐开始了暧昧,在老板认识她的第六个月,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


    他和她讲起那个梦,他说真神奇,事情好像就是在这场梦开始改变的。出乎老板意料的是,珩听他讲完他离奇而又真实的梦境,她一点也不惊讶,她就好像一个大学数学老师,在听一个小学生惊奇地讲勾股定理有多神奇——她微微笑了笑,她说,我知道。


    “她知道你梦见她了?”


    真该死啊,我凌晨三点听别人的爱情故事,居然还听上瘾了。


    “不止……她,她……”


    “她什么?你快说啊!”


    她不仅知道他的梦境,她还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知道他喜欢她,知道他在怀疑,知道他在嫉妒,知道他恶毒地盼望她被旧的恋人抛弃,然后他就可以当救美的英雄。她说那场梦,是她让他做的。


    “我关掉了你大脑里的某个开关,让你把你压抑的想法变成了梦。”


    她就跟老板说了这么一句古怪的话。老板没读过多少书,半懂不懂,但也无所谓了,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已经得到了。那时候是九十年代,人还没有那么开放,恋人很少在婚前发生关系,老板好色,但他出于一些自私的想法,并不想和她步入婚姻。他对她的家庭一无所知,这个美丽的女人是一个谜,她说她二十五岁,比他小五岁,但她似乎有着远超于她年龄的深沉智慧,虽然她很少表露,但他觉得在她面前,他是一个透明人。他找了个借口搪塞结婚的事,但聪明的珩居然相信了他的说辞。某一次两个人约会,情到浓时,他的**盖过了道德,虽然他对和她结婚这件事还不十分笃定,他还是提出想和她发生关系。


    珩同意了。


    但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和她欢爱的时候,他伸手抚摸她的长发。她的长发很柔软,很柔软,完全不是她那头卷发的手感。他要看她的脸,屋里的一切都很清晰,唯有她的脸是模糊的,他想揉揉眼睛,但这一个动作好像碰掉了什么,一个硬物砸在了他的额头上,眼前的她一晃,之后消失了。


    他躺在床上,而砸到他脸上的闹钟,又滚落在旁边的枕头上。屋里放着助眠的海浪声,他昏昏沉沉的,这感觉好熟悉……是那天他在厕所贴瓷砖时的感觉。是他梦见她被男人打之前的感觉。是……是他好多次在她附近睡着,从美梦中醒来时的感觉。


    他在做梦。


    做一个连头发触感都真实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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