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发春梦》 第1章 人鱼之梦 第一章 “‘畅游东海’的团友们,请跟着我,大家看这个广场,广场中央这个身姿曼妙的人鱼雕像,建造于1994年,这个雕像是由东海市的渔业大亨张智宏先生捐赠的,相传当年——” 相传当年张先生的爷爷出海的时候遇上风暴,掉进海里被一条美丽的人鱼救了上来,啊,相传当年张先生的爸爸天天捞不到鱼,某天一条人鱼出现,她用她美妙的歌声引来了大量鱼群,张先生因此生意兴隆,发了大财,啊……我虽然没有确切地听说过东海市的人鱼传说,但海边旅游城市人鱼传说,就和美食街里的轰炸大鱿鱼一样,全国连锁,风味相通,我调动一下我贫瘠的想象力,大概也能猜个**不离十。我手里拿着刚从“东海古城”里买的大鱿鱼串,站在老年旅游团的后面,听导游讲人鱼。 故事正讲到美丽的人鱼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和张先生偶遇时,站在我旁边的路迢转向我,忽然问了我一句:“江夷,你家是不是也在海边?” 路迢是我的同事,我们同在市里一所普通中学里当老师,我今天能出现在这里,也是因为他。后天是我们学校另一个老师的婚礼,新郎邀请同乡路迢回东海市喝喜酒,路迢社恐,于是拉上了我。他这一问来得有些突然,我牙还咬在鱿鱼上,所以我只好点了点头。 “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我听过好多次关于这个雕像的故事,但有趣的是,每一次都不一样。”他举起手里剩的小半串鱿鱼,指向高空的人鱼,“我有点好奇,你家也有人鱼吗?” “啊?”我想了想,“……有吧。” 路迢对我这个含糊的回答显然不太满意,虽然他没说,但从他低头继续吃鱿鱼的表现我可以猜测出,他觉得我在敷衍他。 但其实我没有。这个“有吧”是我经过思考之后,审慎的回答。我对家乡的记忆可以说是非常非常,非常之模糊。我家住在一个比东海市还要小得多的海边小镇里,镇里只有小学,从中学起,我一直在旁边城市的学校寄宿,毕业之后,我又到更远的地方工作。关于家乡,我只记得那里有海,有山,有树……还有一个小公园。 公园是镇子里一个做珍珠养殖生意的人捐赠的,说是公园,其实就是一小片铺了砖的空地,周围寥寥几棵树,还有很久没人打理的草坪。公园中央有和这里相似的一座人鱼雕像,只不过那雕像比这里的要小,形态也更奇异一些。东海市这座人鱼塑像,长得相当符合现代人类的审美,假如把她的鱼尾巴换成腿,手心上的明珠换成宝宝,这座塑像就可以毫不违和地改名叫“伟大母爱”。但我家的那座可不行。我印象中的人鱼,是一个非常长,非常软,真像一条长长的鳝鱼一样,诡异地弯折着的女人。在我家那种小地方,不太可能会有什么太现代太超前的审美出现,她长得越奇怪,我越觉得她是真的。 我似乎有问过这人鱼的来历,但我记不清楚了。我本来就没怎么回过老家,加上几年之前,我带学生去足球场上课,那群臭小子只有力气,没有技术,不知道是谁一个大脚抽射,足球砸我后脑勺上,我本来没当回事,结果回家之后,一直觉得头脑发昏,晚上去急诊一看,说是脑震荡。幸好那几天碰上国庆假期,我悄悄住了几天院,没好意思让别人知道我一个体育老师,被学生一球踢成脑震荡。这事情算是我的一个秘密,谁都不知道,但自从那次之后,我的记忆力就变差了——本来就很模糊的,关于家乡的回忆,现在变得更模糊了。所以我想了好几秒,只能这么回复他。 见我们对人鱼雕像兴趣寡淡,你一句我半句之后就没了下文,我们今天的向导,也就是新郎官的表哥,忽然间凑了过来。“我跟你们说,这个古城白天没意思,能看的也就这个石头雕像,等晚上我再带你们出来,古城里还有个好地方,嘿嘿……” 新郎官是个正直人,但他的表哥从外表到言行,显然都不是正经的那种人。他一说“好地方”,我就觉得是个什么违法犯罪的温床。路迢显然和我有同样的想法,他看了我一眼,我看了他一眼,东海市不大,地理位置可以算是有点偏远,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小城市,可说不准会有什么。我们两个遵纪守法,听得有点慌,几个眼神过去,表哥也看出来了我们心中所想。表哥“哎哟”一声,接着说道:“哎不是,你俩想什么呢!正经地方,正经地方哈,这都正经旅游区好吗?只不过有个水族馆,晚上有人鱼表演,票可抢手了,你们既然来了,我找我哥们给你们留两个好的位置,他在那里卖票。” …… 晚上的古城,和白天的古城完全不同,但那彩色的霓虹灯招牌,和我们在香港或是其他打着“港风”旗号的步行街们,并没有什么区别。路迢和我跟在表哥后面走,路迢是个语文老师,我并不经常意识到这一点,但他时不时冒出来的一两个我完全不知道的典故,会适时地提醒我这一点。 他说,《世说新语》里有一则故事,说的是美男子卫玠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次问他未来的岳父乐广,梦到底是什么?乐广说梦是心中所想。卫玠不理解,乐广给他举了个例子,说你不会梦见坐车进老鼠洞吧?不会梦见把铁棍捣成粉末然后吃掉吧?因为你没有想这些事,你就不会梦见它们。 我让他说人话,他推了一下他实际上只有一百度的眼镜,他说,这些古城就像乐广的梦境,设计者见过什么,他就建造什么,这里不会有他们记忆以外的东西,因为他们不曾想过新的东西。如果我是卫玠,我就会反驳乐广,因为我就梦见过骑自行车在天上飞,在海底打麻将,我没有主动地去想过它们,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了,这种身不由己,就是创造的魅力所在。 我听得半懂不懂,但作为朋友,我附和了几句,因为记性太差,表哥忽然一句“到了”,我就忘记说到哪里了。但这不重要了。路迢的注意力被眼前的水族馆吸引了过去,我也是。水族馆门口是个霓虹灯招牌,上面写着“人鱼幻梦”四个大字。因为招牌灯光太亮,我跟在表哥后面,掀开门帘,走进昏暗的室内时,还有些晕头转向,脚步虚浮。 尽管我什么都看不清,但我知道这里不大,因为室内的空气有些混浊,而人们说话时的回音十分明显。表哥的话并无夸大,这里确实一票难求,人坐得非常满。这地方像是由一个旧电影院改造而成的,我和路迢举着手机照明,跟在表哥后面,走下一级级的台阶。表哥把我们带到最前面一排正中央的位置坐下,我们甫一坐下,底下的按摩椅就自动开始按摩,与此同时它开始了它缓慢的倾倒过程,按摩椅的力度设定得有点过于粗暴,我光顾着痛,没留神椅子正在悄无声息地往后倒,等按摩结束,耳边响起温柔的女声——“继续按摩请支付宝或微信扫右侧二维码”——的时候,我几乎已经躺平了。 室内仅剩的几点照明灯光熄灭,就像电影将要开场时那样,室内全然陷入黑暗。之后在我们上方,一个巨大的屏幕亮起——蓝色的光照得人脸色也发蓝,我左边的表哥和右边的路迢像两个阿凡达。我的眼睛有点敏感,习惯了黑暗之后,突如其来的一大片蓝光让我不由得冒了点眼泪。在泪光之中,我看清眼前的蓝色,并非一个巨大的屏幕。那是一个鱼缸,呃,准确来说,一个人鱼缸。 人鱼当然是假的,是人扮的,缸里是几个身材曼妙,穿着闪闪发亮的人鱼尾巴,在水里来来去去游动着的美女。请这么几个年轻漂亮,还能长时间在水里潜游表演的演员,实在不太容易,至少在东海市这个小地方,这景点的人工成本可以算是十分高昂。钱花在了演员上,鱼缸其他东西就做不到那么仿真了。缸里只有珊瑚石头贝壳之类的摆设,还有一些身躯僵硬的假水草,除了人鱼,缸里没有别的活物。我在网上见过大城市的海洋馆,那都是真的海鱼,活的珊瑚,演员在里面游动,场面相当震撼。但我毕竟没亲身见过这种场面,虽然这里的有点低配,但头顶蓝色的海底场景里,人鱼在我上空盘旋,像在游泳又像在飞行,水缸里的水十分平静,但她们的长发随着她们或行或止的身形飘动,那些或散开或盘结的头发,仿佛是海中波涛的动荡。 亮灯的那一刻,人鱼和大海现形的那一刻,屋里爆发出一阵惊奇的欢呼。但等人鱼游动起来,水缸里粼粼的波光照到身上,我们不由自主地又安静了下来。我看着人鱼发愣,看着看着,仿佛我也成了静态的物品,成了缸里的珊瑚,石头,贝壳。旧电影院里坐满了珊瑚石头和贝壳,水缸的玻璃溶解在空气中,蓝色的水在不知觉间淹没了整个空间,缸里的人鱼游了出来,她们在离我很近的上空游过,不知道是水草还是她们的长发,在我的皮肤上轻轻搔过。一条长着金色尾巴的人鱼悬浮在我的身前,她微笑着向我挥手,我想跟她打招呼,但我的手一点也动不了。 我应该是睡着了。感觉像鬼压床,我的精神醒着,但身体在梦里,不听我的指令。每每做梦做到这个节点,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人却醒不来,接下来人就该要做噩梦了。我挣扎着要醒来,身体全然不听使唤,表哥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在喊我,“醒醒,快点”——路迢的手出现在我和人鱼中间,他在掐我——金色的人鱼在摇晃,我像在一个雷雨天信号不稳的电视机里,跟着屏幕一起闪烁。 新文来噜!这次是男主第一人称奇幻,感情线1v1,放心入坑~喜欢的读者朋友请多多评论收藏,感激不尽?(?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人鱼之梦 第2章 春梦泳池 我猛然睁开眼,鱼缸还是那个鱼缸,电影院还是那个电影院。缸里的人鱼早就走了,打扫卫生的阿姨从前往后一排排座位打扫,一边打扫一边把像我这样在按摩椅上睡着的观众摇醒。表哥和路迢站在我面前,我茫茫然坐起身,表哥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哎,昨天你们坐过夜火车来的,肯定没睡好吧?他嘘寒问暖了几句,见我彻底醒过来了,他伸手指了指前面通向屋子更深处的一个门帘,语气又霎时恢复了白天时的不正经。“接下来这个票可就更难买了,快跟我来,昨晚没睡好没关系哈,今晚睡个好觉,做个好梦,嘿嘿……” 一听他“嘿嘿”,我和路迢就心里发毛。没等我反应,旁边路迢就站住了脚,开口说道:“虽然表哥你是地头蛇哈,我们两个跟着你绝对没错,但我们胆子小,特别是江夷,你别看他这么大一个人,他怕黑的。那个,那个……”他叠了十几二十层甲,没把最重要的点说出来。我急了,我接着说道:“表哥,那个门后面是什么,事先给我知道知道,行不?” 电影院里的扫地阿姨正清到倒数第二排座位,屋里除了我们几个,还有别的人。虽然隔得很远,表哥还是靠近了我们。他压低声音:“你们两个别害怕,里面肯定不是什么违法犯罪的地方好吧,就是……就是,怎么说呢,江夷你先别怕啊,说起来有点灵异,但这里没有鬼,我可以用人格担保啊。” 见我们两个对他的人格也不是很信任,他又继续说:“就,哎,我实话实说好了,东海的人鱼是真的,但那些人鱼传说都是后来的人编的。人鱼是好多年之前被不小心捞上来的,以前这个屋子里就放了个比这小一点的玻璃缸——”他指了一下我们头顶的大玻璃缸,此时的缸里已经没有活物了,“她被放回海里之后,屋主就发现,他每次在这里睡觉,都会不停做梦,而这些梦一般都很好,他想梦见什么就梦见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走,我和路迢顾着听,不知不觉间竟然就跟着他走了。他掀开门帘,跨过门槛,我们两个糊里糊涂地跟着进去。门帘里面和外面的电影院完全不一样,里面很亮堂,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民宿。表哥领着我们走到电梯口,等电梯的时间里,他还在继续说:“东海地方小,那时候管得不严,市里还是有些发廊啊洗浴中心啊之类的东西,那个屋主也是聪明,他把屋子改造成这些东西,骗人进来。但这完全是无本生意,屋里除了清洁阿姨,就没有别的女人。他让嫖客在外面沙发先等着,其实那时候他们就睡着了,房间是假的,女人是假的,一群嫖客在门口沙发做个春梦,天就亮了。” 我和路迢两个人在感叹他的聪明,人已经走进了电梯,而我们无意中一抬头,便看见玻璃轿厢外面的水泥井,和电梯上的按钮。电梯上只有三个按钮,1,66,108。东海古城里绝对没有108层的高楼。 我眼看着路迢的脸霎时白了,我的脸大概也是这样。但电梯确实在往上升,它升得很快,我的耳朵有些胀痛。它很快脱离了水泥电梯井,接下来的电梯井是透明的,一大片亮眼的蓝色又出现在眼前。我和路迢两个人看向表哥,表哥趴在观光电梯厢上看外面的水。他说:“现在的老板是屋主的儿子,我们三个现在人还在电影院里睡觉,从我拍醒你们开始,都是在做梦。” 电梯经过66层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坐在落地大玻璃旁边玩手机的老板,表哥对老板挥手,老板也对我们挥手,之后他的身影便迅速地被甩到我们的视野下面,电梯越升越快,几乎是在飞,之后它陡然减速,最后在108层停下。 从电梯出来,是一个巨大的环形观光厅,观光厅由高达两层楼的玻璃围成,灯光照进观光厅外面蓝色的水池里,观光厅里全是金色的波光。 知道我们在做梦之后,我和路迢反而松一口气。虽然我们内心还是有些疑虑——毕竟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我从没做过这样沉浸,又这样清醒的梦,人鱼电影院的老板大概用了一些高科技的手段。但考虑到两天之后,我们的同事要办婚礼,表哥虽然看着不像正经人,但他也不像个坏人,催眠我们的大概只是些寻常的安神熏香,再大不了就是安眠药,总不至于是些吃了就要进监狱的东西。我和路迢一边惴惴不安,一边破罐子破摔,我俩人都睡着了,都被带到这里来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表哥带着我们往旁边的楼梯走,我们就跟着去。水就108层深,从观光厅再往上走,我们就能看到水面了。观光厅外围是更大的一个环形水池,池边放了很多潜水装备。我和路迢都是在海边长大的,水性不错,但就是游泳世界冠军,看见这幽深的,整整108层楼深的水池,心里都要发憷。我们直接就往最厚重的装备走去。 表哥左手拉我,右手拉路迢,嘴里喊道:“哎别过去,你们两个怕什么,你们在做梦,梦里不需要呼吸!”见我们两个拉不住,他又说:“那潜水设备是摆设,老板没穿过真的,他不会做这东西。他也没真正潜过水,你们潜到水底,也就跟去东海游泳馆游泳一样,这观光厅是他在梦里造的,假的!” 还是路迢反应快,听到表哥这么说,他问道:“那春梦呢?不会每个人梦里看见的都是老板看过的东西吧?我要是跟他审美不一样,我还能半路醒来吗?” 表哥松开拉着我们的手,他走到池边,指了下水面——指了下水面的正下方,那108层楼高的,蓝色的深渊。他说:“水以外的地方,是老板的梦境,水里面,是你自己的梦境。你想看见什么,什么就会在水里出现。” 我和路迢看向水池,池子里映着我和他和表哥的倒影。表哥显然已经来过好多次,他一点没迟疑,像跳进东海游泳馆的游泳池一样,轻易地就跳进了这个深渊。我和路迢看着水里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我朝着水池大喊:“表哥,里面怎样?” 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幽深的水里,但我们却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俩下来啊,问我干啥?” “不是啊表哥,江夷胆子很小的,他怕水鬼啊!” 死路迢,自己害怕还把锅甩给我。 “我怎么形容呢,我不是跟你们说了里面是春梦吗?反正,反正是美女,”他着急做他的美梦,被路迢猛地喊住,耽误了时间,不免有些恼怒,“你们两个别问了,要下来就赶紧跳,不敢跳你们就坐电梯下去,原路返回电影院,人就醒过来了。” 路迢犹豫,我也犹豫。路迢犹豫了一会儿,凑过来,小声问我:“江夷,你……” 他声音有点小,我太紧张,听不清后半截:“什么?” “……”路迢被迫加大音量,他简短的疑问句在水池周围回荡,“我问你做过吗?” “……没有。”气氛有点尴尬,“你呢?” “我也没有。”路迢看着水池,神情一如站在天台往楼下看,眼中有些许死志,“那我们要是下去,会看到什么?” 不知道。 我看向蓝色的深渊。人好像有点本能的,想要往下跳的冲动,站在天台上,人会不由自主地想,跳下去会怎样,站在水边也会有这种感觉。对深渊的畏惧越大,坠入其中的画面就更挥之不去。 “不知道。”我说,之后看向他,“无所谓,反正是在做梦。我们跳吧?” 我们看看彼此,之后一起跳了进去。 水里几乎没有浮力,我在飞快地下坠。但池子太深,我前看不见表哥,后看不见路迢。水是假的,我在水里能说话。我大喊:“路迢!”我上方的水被灯照亮,路迢的剪影在很浅的地方漂浮。“路迢你怎么没下来啊?”我问。 “我不知道啊,这里浮力好大,我完全沉不下去啊。”路迢在上面喊。 我下沉得太快,就他说一句话的功夫,我已经又沉了四五层楼,他那句话听起来像跟着我一起沉没。还好我嗓门大,我拼命大喊:“路迢你看到水里有什么东西了吗?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好像有,好像有,好像是……好像是人鱼。”我已经落到很暗的深水区,路迢的身影我已经看不到了,我只能听见他的声音。“这人鱼有点瘦啊,呃,长得很古典,没有鱼尾巴啊?怎么,怎么有点像林黛玉?我最近正好在看,这身形和书上的插图好像,衣裙也一样。但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的手我倒是看得很清楚……” 他的声音消失了。完完全全地,消失了。表哥的声音也一样,他们两个大概已经到了他们自己的梦境里,而我—— 而我呢? 我还在往下沉。 我还在飞快地往下沉。 玩手机的老板在我视野里一闪而过,我已经落到66层以下了。 池子很空,从108层,到我现在所在的,大概是四五十层的地方,什么东西都没有。我努力回想表哥说的话,他说这个水池就是我的潜意识,路迢脑子里装满了东西,因而不需要落得太深,他就找到了自己的梦境,而表哥,表哥好像是在七八十层的地方消失的。我……我还在下沉。我想起几年前那个把我踢成脑震荡的足球。好尴尬,这是不是说明,我的大脑就跟这个池子一样,80%的地方都空无一物? 啪。 灯忽然打开了。 第3章 二十岁的江夷 池子一下子变成了一长条浅蓝色的,明亮的光柱。有东西了,有东西了,这里离地面只有二三十层楼的高度了,我终于看到了我的人鱼。她皮肤很白,留着一头厚厚的浅金色长发。她金色的尾鳍展开,几乎有池子大半宽度的尾鳍上,全是细细的鳞片,光照在上面,鳞片闪闪发光。她游向我,我观察她。表哥说每个人都会看到自己的性幻想,她确实长得很像我的性幻想。我的性幻想没有什么实质,没有什么内涵,她是我看过的色情片女主的集合,是她们的总和,是她们的浓缩。我看不清她的脸,这符合一个春梦的逻辑。除了脸,别的地方都看得很清楚,这是现代影视科技发展的印证,有色影片清晰度大幅上升。她的曲线很夸张,胸特别大,上面是两个白色的贝壳,腰很细,在这里,人类的皮肤过渡到金色的鱼尾,鳞片包裹着的地方陡然增大,她臀部的尺寸和胸部同样反人类。 我很难想象路迢居然能在这种场合看见林黛玉,他那不能叫性幻想,他那应该是爱幻想。当人鱼的手臂缠上我的颈项时,她柔软的身体贴在我的身上。我忽然有点分心,不知道路迢在和他的林黛玉聊些什么?在我想林黛玉的时候,水池里好像有些奇怪的骚动。我瞬间意识到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潜意识,我在控制我的潜意识,我倘若想林黛玉,我的金发女郎就会变成林黛玉。 但人的潜意识是如此的不受管束,我越是不让自己想林黛玉,我就越控制不住自己去想林黛玉。我的水池依然没有浮力,我的分神让这里的光线变得动荡,怀里的人鱼时而是实体,时而是泡影。我已经能看见池底,以我这样的速度下坠,摔碎在这里几乎是一种必然。独自从108层下沉到和人鱼相遇的20层,我并没有多少恐惧。但她在我的怀抱里逐渐消失的感觉,好像触动了某些我遗忘已久的……恐惧。我强迫自己专注地去想她,专注地,在脑海里回放她展开金色的尾鳍,从黑色的深渊中冉冉上升的影像。 专注。 当最后一丝不听话的林黛玉离开我的大脑时,我的身体撞到了水池的底部。 我抱着金色人鱼,撞破水池底部的蓝色瓷砖,我和她穿过混凝土,坠入黑暗的地壳深处。这样的坠落没有痛感,没有任何感觉。我在黑暗中下落了很长一段距离,之后周围变亮。 我掉在一张长沙发上,人鱼在我的身体上面。这是一个客厅,屋里只亮了一盏黄色的壁灯,墙上的时钟,轮廓清晰,指针模糊。场景符合梦境的特点,我终于和表哥和路迢一样,在深沉的睡眠中,找到了自己的梦境入口。 沙发很窄,只能容我一个人躺下,人鱼伏在我的身上,我但凡移动一下,她就可能摔下来。我没敢动,只是稍微伸了伸脖子,去看我所在的这个客厅。场景是陌生的,人鱼的尾鳍已经分开,她金色的鱼尾变成了一条金色的长裙,从我这里看去,能看见她的裙摆,和裙摆之间隐约露出来的,她纤细的脚腕。我的手还抱着她,原本是裸露皮肤的腰部,此时被缀满金色亮片的长裙覆盖。亮片摸起来像是细小的鱼鳞,它们在我的指尖剐蹭。她在我身上动了动,无论是她的重量,还是她活动时,寂静的空间里细微的衣物摩擦声,都来得如此真实。 我虽然明知道这是一个春梦,但它太真实了,她像是个真实存在的女人。和一个才见面五分钟,甚至没说过一句话的女人亲密接触,对于我来说还是有点心理上的隔阂。但我忘了,她就是我的潜意识本身。在我迟疑着要不要抚摸她的时候,她已经将我的手放在了她的腰上。她在亲吻我,温热而柔软的嘴唇熨烫着我的下颌,她的头窝在我的颈胸之间,我的下巴陷进她蓬松的浅金色头发里。 她的动作让我不由得闭上眼睛,她把我的手带到她的长裙背后的系带上,这场面有点过于突然,我简直不敢动,但她的裙子自己散开,变成一块布,变成一滩水,从我和她之间流下,金色的衣料淌了一地。她完全受我控制,我的每一个细微的念头都会变成现实,当我想起她在水池里的时候,穿着的那件贝壳胸衣……她就将我的手带到她的身前,我不小心碰到了她的皮肤,她的体温比我要低一些,那种微微冰凉的,柔软的,丝绸一般的触感,引起一次并不愉快的期前收缩。我的任何不稳定都会引起梦境的不稳定,房子随着我的心脏一震,我不由得睁开了眼。 我和她的脚正对着玄关的方向,那里有一个鱼缸,鱼缸的那边,就是屋子的门口。这个陌生的环境让我隐约有些不安全感,像是一个常见的裸露噩梦,在室内不穿衣服,下一刻门就要被打开。我果然不能分心,我一想“门被打开”,门外就传来了一些声响。 经历过水池里的林黛玉,我在听见门外响动的那一刻,就马上强迫自己专注,专注地想她,想我指尖下她的触感。但这种努力似乎不再奏效,门外的骚动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有人来了。有很多人。 陌生人的出现,是梦境碎裂的前奏。 外面人说话和走动的声音忽然停止,之后,是“砰”的一声巨响。 事情发生得很快,而我正好睁着眼。我看不到门那头的人,只看到一颗子弹穿过玄关的鱼缸,玻璃鱼缸被子弹轰得四分五裂,里面红色的金鱼像血一样溅射出来。而子弹穿过鱼缸,打在我怀里的人鱼身上。刚刚还窝在我身上的人头,只剩下了一半,半个被子弹打碎的脑袋化成水,顺着人鱼金色的头发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我将她推开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具僵硬的尸体。鱼缸碎裂,敞开的门外出现了一条走廊。我爬起身,人鱼的尸体跌在地上,哐当一声化为齑粉。我赤脚站在客厅的地面上,人鱼的血肉和她金色的衣料都化成了水,她的血是绿色的,绿色的水上漂浮着细碎的金粉,淹过我的脚背,我踩着水走,走到门口。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是一条横行走向的走廊,距离我大概5米的地方,有一条楼梯。 我没有走动,当我看到楼梯,楼梯就向我移动过来。它移到了我的面前,一个提着刀的人从楼梯上跑下来,他并没有看到我,他跑下楼梯,之后往左转,顺着走廊追去。外面在下大雨,风很大,提着刀的人,消失在走廊尽头被风吹起的窗帘后面。 他消失之后,我右边的门打开了,一个人警惕地从里面走出来。 我很确信那一刻我看见了我自己。 那大概是几年前的我,他看起来比现在的我要白一些,他攥着拳,手心里紧握着什么,因为皮肤白,他前臂上青色的静脉分外突出。他长得和我几乎一样,但他又绝不是我。他的眼神中有些经年累月的警觉,尽管他表情平静,此时正沉着地盘算着他接下来的逃跑路线——他看向走廊右边被风鼓起的窗帘,看向前面的楼梯,看向左边的窗口,闪电将窗口外的天空照得白一片黑一片的——但他的每一寸肌肉都紧绷着。这是一个心事重重,几乎没快乐过的年轻人,而我……我80%的大脑都空无一物。 他小心地踏出房门,但就像每一个噩梦的发展一样,他的脚步声很轻,几乎没有,但他一动,追杀他的人马上就感知到了。那个提着刀的人从窗帘里冒出来,而我面前的楼梯,上下都有人在跑,楼梯在晃,走廊在晃,而慌不择路的那个“我”,朝走廊左边敞开的窗子跑去。 我就站在门口看他跑,他好像看不见我,因为他径直地朝我撞了过来,没有半点要躲开的意思。 他撞向我。 融入我。 成为我。 他疯狂地跳动着的心脏,他叫嚣着的恐惧,他沉重的灵魂……一切一切,都撞进了我的身体里。走廊上没有了他,只剩下我,那些追逐他的人,也都奔我而来。他的恐惧对于我来说是陌生的,是异物,在我生活在现实世界的二十多年里,我从未有过像此刻一般激烈的情绪。我的身体在排斥冲进来的另一个灵魂,我想吐,这绝对是一个噩梦,我望向走廊尽头敞开的窗子。 我很少做梦,但那个寄生在我身体里的,陌生的灵魂,他正在操控我,操控我往窗口跑去。 我跑到窗边,攀着窗台就往外爬。 跳下去,摔在地上,在梦境里死亡,之后我就会醒过来。 追来的人从后面抓住了我的脚腕,我的身体悬在窗口,随着窗外的风雨飘摇。重力拖拽着我往下坠,他们的手终于松开,我头朝下往地面上撞。下落的过程非常快,但预想中的醒觉并没有到来。雨下得很大,当我下落时,积水在往上升。我落入水中,被冰冷的海水淹没,我勉强踩到了地面,但水位飞快地上升,而我被风浪推着前进。 雨还在下,但天色迅速地变亮,梦里的时间并不连续,一抬头,天亮了。我一秒前所在的那栋楼,在风雨中轰然倒塌,沉入水中。它倒下时激起的巨浪将我又往前推了几步,我脚下的地面忽然消失。我陡然失陷在水里,倒塌的楼房里的东西都往水底沉,那个破碎的鱼缸,人鱼的衣服……还有一个保险箱。 保险箱上的是密码锁,六位数字,所有数字都是0。我想起了我手里紧攥着的东西,我摊开手掌。 手心里的是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数字,但水已经将字迹化开,上面只剩了模糊的一片黑影。 天完全亮了,阳光照到我所在的深渊中。和我来时那个108层深的水池不一样,水底下是一座倾倒的城市。不对……那不是“倾倒”,是“沉没”,这座城市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生生按到了水底。所有东西还保持着它下陷时的形貌,只是时间久了,房屋和桥梁都受到海水锈蚀。而那个保险箱,它从我身边漂过,之后迅速地下沉,坠落到一座像是图书馆一样的建筑里。图书馆的玻璃穹顶被保险箱砸开,水被吸到真空的建筑里,这一阵水流连带着把它上方的我也吸了过去,强大的水流几乎将我撕裂—— 我睁开了眼。 我还躺在电影院里。我左边的表哥,右边的路迢,还有电影院里的其他人,都在熟睡之中。电影院里还播放着助眠的海浪白噪音,我从按摩椅里爬起来,我的心脏似乎被换了一个,它很沉重,梦里那个撞进来的“我”,好像还在我的胸腔里面。我放轻脚步,走向电影院的门口。 门外是一张躺椅,一个六十多岁的干瘦阿叔正躺在上面睡觉。在他旁边的是电影院的电子时钟,上面红色的数字显示02:15。 现在只是凌晨两点,我不过睡了三个小时。 这个阿叔我见过的,在塔楼的66层,那个玩手机的老板就是他。梦境里的他比现在要年轻至少三十岁,我站在他的面前,观察着他。他睡得不深,似乎是察觉到些许威胁,他睁开了眼。 他看了我一眼,之后迅速地往旁边侧头,看了一眼钟。他大抵是从来没在这个时间点,见过一个清醒的人,他那双狡黠的,平时大概不太会表露情绪的眼睛里,难得地有些惊惶。 我逼近他。 我胸腔里那个二十岁的江夷,执意要在此刻,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第4章 珩 第二章 二十岁的江夷在我的胸腔里溶解,胸口里的异物感还在,但他的警觉、谨慎、老谋深算,似乎正在占领我大脑中空无一物的那80%。借助了一点他的智力,我轻易地从老板的眼里读出了他的意图。 我一步上前,在他偷偷伸手去摸手机的时候,挡在了他的身前。我是个体育老师,大学学的散打,虽然电影院是他的地盘,虽然门外可能有他的保安,但奈何此时是凌晨两点,奈何我有体型优势,我挡在他面前,他是一点也不敢动。 当我盘问他这座电影院的来历时,他没敢多做隐瞒。 “是那段海浪声……” 他说完这句话,我们所在的地方又陷入了夜的寂静中。虽然隔着一层门帘,我还是可以听到电影院里的海浪声。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我只顾着找老板,并没有仔细听。这段海浪声只有短短二十秒,它只是在不停,不停地循环播放。 “你在哪里录的?” 新的脑子果然好用,没等我盘清个中逻辑,那个凶狠的二十岁江夷就藉由我口,问出了这么一句。 “这……这说起来可就长了。”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三十年前,东海市还是个小县城,老板从这里南下,到大城市去打工。那一年他三十岁,本来谈好了要结婚的未婚妻忽然间弃他而去,跟别人私奔了。他孤身一人离开家乡,既无文化也无技能,他跟着一个同乡学瓦工,正好市里有个中医正骨馆装修,他负责给医馆新砌的厕所贴瓷砖。 那个年代,隔音材料还远没有现在这么普及。正骨馆很小,外面有个大哥,好像是肩关节脱臼了,老板在厕所里贴瓷砖,忽然听得外面一声大叫,那叫声简直震天响,知道的说是正骨,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杀人。老板这时候正蹲在地上,在贴低矮处的墙砖,建筑材料比较便宜,总有些淡淡的化学品味道,本来老板闻得晕乎乎的,被大哥这么一喝,整个人都吓醒了。 他站起身,好奇地往外走去。和他一起往外走的,还有隔壁房间里的一个女人。女人看起来二十四五岁,她的头发染成红棕色,烫着漂亮的大波浪卷,她身上穿着一件流行的泡泡袖短衬衫,底下是一条黑色的过膝长裙,这一身装扮都十分入时,但她脚上穿的却是一双塑料拖鞋,九十年代硬邦邦的透明水晶塑料拖鞋,走起路来嘎嘎响。老板在心里暗想,她大概不是顾客,但看她的装扮也不像员工,正骨馆老板是个五六十岁的大叔,说不定她是这个正骨馆老板的女儿。听到她的拖鞋声,外面一个学徒赶紧跑过来。 “珩姐,没事,”学徒解释道,“那大哥嗓门大,这下好了。” 老板看向女人,她的反应特别平静,听到解释,她只是淡淡说了几句,让学徒安抚一下其他被吓到的客人云云,之后就要转身回去。但她很平静,她身后那个屋子里的人却不是。屋子里的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她好像在睡觉,这动静把她惊醒了,她正坐在床上,呼吸急促,脸色惨白。老板看着害怕,忙跟年轻女人说:“老太太还好吗?要不要送她去医院看看?” 听到“医院”两字,老太太忙摇头加摆手,表示不去。年轻女人说了句谢谢,之后就进了房间。她关上了房间门,一切复又安静下来。老板虽然觉得有点担心,但还是蹲下继续贴他的瓷砖去了。只不过奇怪的是,他一蹲下,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又来了。老板拿起手边的水泥包装看了一眼,天明牌水泥,破天明牌,臭天明牌,劣质产品。 谁不知道钱难赚屎难吃,虽然很难闻,他还是继续一块块瓷砖地贴了下去。昏沉的感觉始终存在,一点都没有缓解,而等他终于快要贴完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心跳加速。这一阵加速来得很莫名其妙,来得很剧烈,他的心脏在发疯,血管里的血液奔涌着冲向大脑,一阵阵如同惊涛骇浪一般的血流过去之后,他砰地一声倒在厕所的地面上。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但他的心脏又瞬间回到了正轨。它在短暂的缓冲过后,心率回归到他平时的范围。一切不适感都消失了,只是坐在水泥地上的屁股有点疼。 中医正骨馆装修了好些天,老板一开始有点抗拒再去,但他最后还是克服了他的恐惧——一是为了钱,二是为了那个漂亮的卷发女人。女人很漂亮,但她也很安静,见过他几次,她认得他以后,当他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她也会微微笑着跟他说“你好”。她的声音比较低沉,和她青春靓丽的脸有些不匹配,她的嗓音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会让人想起一千公里以外的家,和年迈的母亲。 “打住打住,我问你这海浪声是哪里录的,你怎么跟我讲你的爱情故事?” 受不了了,凌晨三点,表哥和美女约会,路迢和他的林黛玉约会,而我在这里听一个六十岁的阿叔讲他三十年前的情史。 老板看了我一眼。这个狡猾的东西,他听出了刚刚那句话是我说的,而不是二十岁的江夷说的。 二十岁的江夷好像在思考,他没说话,我假扮他,冷声催促道:“别拖时间,继续说。” 老板被我喝得一震,又接着讲后面的故事。 老板开始了对女人的追求。 女人对他兴趣不大,但老板后来发现,她对所有人,所有活物,所有死物,兴趣都不大。她虽然不喜欢他,但是不讨厌他。中医正骨馆的装修很快就完成了,但老板和他的同乡就住在附近的出租屋,他们常常在这一带活动,老板时不时就找个理由到医馆去。女人总在店面后面的房间里,除了第一次来时看见的那个老太太,有时候还会有几个中年女人来。老板在医馆观察许久,大概也认出了老顾客,某一天,竟然有个年轻男人来找他的卷发女郎,他看着男人进了屋,看着他们关上了门。老板心情复杂,又好奇来人是普通顾客还是她的恋人,又不知道以什么理由以什么身份去探听,正好一个学徒过来问他要不要按摩正骨,他说要,之后就在最靠近女人所在的房间的床上趴了下来。 学徒的手艺很好,一开始老板疼得龇牙咧嘴,慢慢地,他就在这种均匀的酸痛感中睡着了。他做了梦,梦境分外清晰,他梦见了医馆,梦见他趴在按摩床上,满心不忿地想他的心上人和今天来的年轻男人。想着想着,那边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之后是女人的哭声。门被打开,一个怒气腾腾的男人走出来,房间里卷发女人捂着脸,正坐在地上哭。老板想也没想,从床上蹭地爬起来,冲着经过的男人鼻子上,就是狠狠一拳。 醒来的时候他还气着呢,但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男人,是卷发女人。她看着他,眼神有些陌生,她好像变了一个人,被她迥异于平时的审视目光看着,老板怀疑自己也变了一个人。 她说,你刚刚在做梦? 啊……呃,可能是吧。 那一场梦过后,卷发女人对他的态度好像变得热情了一些。他还是天天来,通过和她寥寥无几的几次交谈,他知道了她的一些信息。她不是医馆老板的女儿,她是他的合伙人,但她平时不太管事,她只在后面的房间里,接待几个老vip顾客。店里的人叫她“珩姐”,他也叫她“珩姐”,在他锲而不舍的追求之后,她的态度松动了,她让他叫她“珩”。他们两个人逐渐开始了暧昧,在老板认识她的第六个月,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 他和她讲起那个梦,他说真神奇,事情好像就是在这场梦开始改变的。出乎老板意料的是,珩听他讲完他离奇而又真实的梦境,她一点也不惊讶,她就好像一个大学数学老师,在听一个小学生惊奇地讲勾股定理有多神奇——她微微笑了笑,她说,我知道。 “她知道你梦见她了?” 真该死啊,我凌晨三点听别人的爱情故事,居然还听上瘾了。 “不止……她,她……” “她什么?你快说啊!” 她不仅知道他的梦境,她还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知道他喜欢她,知道他在怀疑,知道他在嫉妒,知道他恶毒地盼望她被旧的恋人抛弃,然后他就可以当救美的英雄。她说那场梦,是她让他做的。 “我关掉了你大脑里的某个开关,让你把你压抑的想法变成了梦。” 她就跟老板说了这么一句古怪的话。老板没读过多少书,半懂不懂,但也无所谓了,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已经得到了。那时候是九十年代,人还没有那么开放,恋人很少在婚前发生关系,老板好色,但他出于一些自私的想法,并不想和她步入婚姻。他对她的家庭一无所知,这个美丽的女人是一个谜,她说她二十五岁,比他小五岁,但她似乎有着远超于她年龄的深沉智慧,虽然她很少表露,但他觉得在她面前,他是一个透明人。他找了个借口搪塞结婚的事,但聪明的珩居然相信了他的说辞。某一次两个人约会,情到浓时,他的**盖过了道德,虽然他对和她结婚这件事还不十分笃定,他还是提出想和她发生关系。 珩同意了。 但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和她欢爱的时候,他伸手抚摸她的长发。她的长发很柔软,很柔软,完全不是她那头卷发的手感。他要看她的脸,屋里的一切都很清晰,唯有她的脸是模糊的,他想揉揉眼睛,但这一个动作好像碰掉了什么,一个硬物砸在了他的额头上,眼前的她一晃,之后消失了。 他躺在床上,而砸到他脸上的闹钟,又滚落在旁边的枕头上。屋里放着助眠的海浪声,他昏昏沉沉的,这感觉好熟悉……是那天他在厕所贴瓷砖时的感觉。是他梦见她被男人打之前的感觉。是……是他好多次在她附近睡着,从美梦中醒来时的感觉。 他在做梦。 做一个连头发触感都真实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