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子一下子变成了一长条浅蓝色的,明亮的光柱。有东西了,有东西了,这里离地面只有二三十层楼的高度了,我终于看到了我的人鱼。她皮肤很白,留着一头厚厚的浅金色长发。她金色的尾鳍展开,几乎有池子大半宽度的尾鳍上,全是细细的鳞片,光照在上面,鳞片闪闪发光。她游向我,我观察她。表哥说每个人都会看到自己的性幻想,她确实长得很像我的性幻想。我的性幻想没有什么实质,没有什么内涵,她是我看过的色情片女主的集合,是她们的总和,是她们的浓缩。我看不清她的脸,这符合一个春梦的逻辑。除了脸,别的地方都看得很清楚,这是现代影视科技发展的印证,有色影片清晰度大幅上升。她的曲线很夸张,胸特别大,上面是两个白色的贝壳,腰很细,在这里,人类的皮肤过渡到金色的鱼尾,鳞片包裹着的地方陡然增大,她臀部的尺寸和胸部同样反人类。
我很难想象路迢居然能在这种场合看见林黛玉,他那不能叫性幻想,他那应该是爱幻想。当人鱼的手臂缠上我的颈项时,她柔软的身体贴在我的身上。我忽然有点分心,不知道路迢在和他的林黛玉聊些什么?在我想林黛玉的时候,水池里好像有些奇怪的骚动。我瞬间意识到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潜意识,我在控制我的潜意识,我倘若想林黛玉,我的金发女郎就会变成林黛玉。
但人的潜意识是如此的不受管束,我越是不让自己想林黛玉,我就越控制不住自己去想林黛玉。我的水池依然没有浮力,我的分神让这里的光线变得动荡,怀里的人鱼时而是实体,时而是泡影。我已经能看见池底,以我这样的速度下坠,摔碎在这里几乎是一种必然。独自从108层下沉到和人鱼相遇的20层,我并没有多少恐惧。但她在我的怀抱里逐渐消失的感觉,好像触动了某些我遗忘已久的……恐惧。我强迫自己专注地去想她,专注地,在脑海里回放她展开金色的尾鳍,从黑色的深渊中冉冉上升的影像。
专注。
当最后一丝不听话的林黛玉离开我的大脑时,我的身体撞到了水池的底部。
我抱着金色人鱼,撞破水池底部的蓝色瓷砖,我和她穿过混凝土,坠入黑暗的地壳深处。这样的坠落没有痛感,没有任何感觉。我在黑暗中下落了很长一段距离,之后周围变亮。
我掉在一张长沙发上,人鱼在我的身体上面。这是一个客厅,屋里只亮了一盏黄色的壁灯,墙上的时钟,轮廓清晰,指针模糊。场景符合梦境的特点,我终于和表哥和路迢一样,在深沉的睡眠中,找到了自己的梦境入口。
沙发很窄,只能容我一个人躺下,人鱼伏在我的身上,我但凡移动一下,她就可能摔下来。我没敢动,只是稍微伸了伸脖子,去看我所在的这个客厅。场景是陌生的,人鱼的尾鳍已经分开,她金色的鱼尾变成了一条金色的长裙,从我这里看去,能看见她的裙摆,和裙摆之间隐约露出来的,她纤细的脚腕。我的手还抱着她,原本是裸露皮肤的腰部,此时被缀满金色亮片的长裙覆盖。亮片摸起来像是细小的鱼鳞,它们在我的指尖剐蹭。她在我身上动了动,无论是她的重量,还是她活动时,寂静的空间里细微的衣物摩擦声,都来得如此真实。
我虽然明知道这是一个春梦,但它太真实了,她像是个真实存在的女人。和一个才见面五分钟,甚至没说过一句话的女人亲密接触,对于我来说还是有点心理上的隔阂。但我忘了,她就是我的潜意识本身。在我迟疑着要不要抚摸她的时候,她已经将我的手放在了她的腰上。她在亲吻我,温热而柔软的嘴唇熨烫着我的下颌,她的头窝在我的颈胸之间,我的下巴陷进她蓬松的浅金色头发里。
她的动作让我不由得闭上眼睛,她把我的手带到她的长裙背后的系带上,这场面有点过于突然,我简直不敢动,但她的裙子自己散开,变成一块布,变成一滩水,从我和她之间流下,金色的衣料淌了一地。她完全受我控制,我的每一个细微的念头都会变成现实,当我想起她在水池里的时候,穿着的那件贝壳胸衣……她就将我的手带到她的身前,我不小心碰到了她的皮肤,她的体温比我要低一些,那种微微冰凉的,柔软的,丝绸一般的触感,引起一次并不愉快的期前收缩。我的任何不稳定都会引起梦境的不稳定,房子随着我的心脏一震,我不由得睁开了眼。
我和她的脚正对着玄关的方向,那里有一个鱼缸,鱼缸的那边,就是屋子的门口。这个陌生的环境让我隐约有些不安全感,像是一个常见的裸露噩梦,在室内不穿衣服,下一刻门就要被打开。我果然不能分心,我一想“门被打开”,门外就传来了一些声响。
经历过水池里的林黛玉,我在听见门外响动的那一刻,就马上强迫自己专注,专注地想她,想我指尖下她的触感。但这种努力似乎不再奏效,门外的骚动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有人来了。有很多人。
陌生人的出现,是梦境碎裂的前奏。
外面人说话和走动的声音忽然停止,之后,是“砰”的一声巨响。
事情发生得很快,而我正好睁着眼。我看不到门那头的人,只看到一颗子弹穿过玄关的鱼缸,玻璃鱼缸被子弹轰得四分五裂,里面红色的金鱼像血一样溅射出来。而子弹穿过鱼缸,打在我怀里的人鱼身上。刚刚还窝在我身上的人头,只剩下了一半,半个被子弹打碎的脑袋化成水,顺着人鱼金色的头发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我将她推开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具僵硬的尸体。鱼缸碎裂,敞开的门外出现了一条走廊。我爬起身,人鱼的尸体跌在地上,哐当一声化为齑粉。我赤脚站在客厅的地面上,人鱼的血肉和她金色的衣料都化成了水,她的血是绿色的,绿色的水上漂浮着细碎的金粉,淹过我的脚背,我踩着水走,走到门口。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是一条横行走向的走廊,距离我大概5米的地方,有一条楼梯。
我没有走动,当我看到楼梯,楼梯就向我移动过来。它移到了我的面前,一个提着刀的人从楼梯上跑下来,他并没有看到我,他跑下楼梯,之后往左转,顺着走廊追去。外面在下大雨,风很大,提着刀的人,消失在走廊尽头被风吹起的窗帘后面。
他消失之后,我右边的门打开了,一个人警惕地从里面走出来。
我很确信那一刻我看见了我自己。
那大概是几年前的我,他看起来比现在的我要白一些,他攥着拳,手心里紧握着什么,因为皮肤白,他前臂上青色的静脉分外突出。他长得和我几乎一样,但他又绝不是我。他的眼神中有些经年累月的警觉,尽管他表情平静,此时正沉着地盘算着他接下来的逃跑路线——他看向走廊右边被风鼓起的窗帘,看向前面的楼梯,看向左边的窗口,闪电将窗口外的天空照得白一片黑一片的——但他的每一寸肌肉都紧绷着。这是一个心事重重,几乎没快乐过的年轻人,而我……我80%的大脑都空无一物。
他小心地踏出房门,但就像每一个噩梦的发展一样,他的脚步声很轻,几乎没有,但他一动,追杀他的人马上就感知到了。那个提着刀的人从窗帘里冒出来,而我面前的楼梯,上下都有人在跑,楼梯在晃,走廊在晃,而慌不择路的那个“我”,朝走廊左边敞开的窗子跑去。
我就站在门口看他跑,他好像看不见我,因为他径直地朝我撞了过来,没有半点要躲开的意思。
他撞向我。
融入我。
成为我。
他疯狂地跳动着的心脏,他叫嚣着的恐惧,他沉重的灵魂……一切一切,都撞进了我的身体里。走廊上没有了他,只剩下我,那些追逐他的人,也都奔我而来。他的恐惧对于我来说是陌生的,是异物,在我生活在现实世界的二十多年里,我从未有过像此刻一般激烈的情绪。我的身体在排斥冲进来的另一个灵魂,我想吐,这绝对是一个噩梦,我望向走廊尽头敞开的窗子。
我很少做梦,但那个寄生在我身体里的,陌生的灵魂,他正在操控我,操控我往窗口跑去。
我跑到窗边,攀着窗台就往外爬。
跳下去,摔在地上,在梦境里死亡,之后我就会醒过来。
追来的人从后面抓住了我的脚腕,我的身体悬在窗口,随着窗外的风雨飘摇。重力拖拽着我往下坠,他们的手终于松开,我头朝下往地面上撞。下落的过程非常快,但预想中的醒觉并没有到来。雨下得很大,当我下落时,积水在往上升。我落入水中,被冰冷的海水淹没,我勉强踩到了地面,但水位飞快地上升,而我被风浪推着前进。
雨还在下,但天色迅速地变亮,梦里的时间并不连续,一抬头,天亮了。我一秒前所在的那栋楼,在风雨中轰然倒塌,沉入水中。它倒下时激起的巨浪将我又往前推了几步,我脚下的地面忽然消失。我陡然失陷在水里,倒塌的楼房里的东西都往水底沉,那个破碎的鱼缸,人鱼的衣服……还有一个保险箱。
保险箱上的是密码锁,六位数字,所有数字都是0。我想起了我手里紧攥着的东西,我摊开手掌。
手心里的是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数字,但水已经将字迹化开,上面只剩了模糊的一片黑影。
天完全亮了,阳光照到我所在的深渊中。和我来时那个108层深的水池不一样,水底下是一座倾倒的城市。不对……那不是“倾倒”,是“沉没”,这座城市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生生按到了水底。所有东西还保持着它下陷时的形貌,只是时间久了,房屋和桥梁都受到海水锈蚀。而那个保险箱,它从我身边漂过,之后迅速地下沉,坠落到一座像是图书馆一样的建筑里。图书馆的玻璃穹顶被保险箱砸开,水被吸到真空的建筑里,这一阵水流连带着把它上方的我也吸了过去,强大的水流几乎将我撕裂——
我睁开了眼。
我还躺在电影院里。我左边的表哥,右边的路迢,还有电影院里的其他人,都在熟睡之中。电影院里还播放着助眠的海浪白噪音,我从按摩椅里爬起来,我的心脏似乎被换了一个,它很沉重,梦里那个撞进来的“我”,好像还在我的胸腔里面。我放轻脚步,走向电影院的门口。
门外是一张躺椅,一个六十多岁的干瘦阿叔正躺在上面睡觉。在他旁边的是电影院的电子时钟,上面红色的数字显示02:15。
现在只是凌晨两点,我不过睡了三个小时。
这个阿叔我见过的,在塔楼的66层,那个玩手机的老板就是他。梦境里的他比现在要年轻至少三十岁,我站在他的面前,观察着他。他睡得不深,似乎是察觉到些许威胁,他睁开了眼。
他看了我一眼,之后迅速地往旁边侧头,看了一眼钟。他大抵是从来没在这个时间点,见过一个清醒的人,他那双狡黠的,平时大概不太会表露情绪的眼睛里,难得地有些惊惶。
我逼近他。
我胸腔里那个二十岁的江夷,执意要在此刻,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