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娘和二丫回到王府已是傍晚时分。
两人只能同扫地丫鬟和烧菜婆婆走开在后厨旁边的小门。
“你们俩个小丫头,今日去做的事,顺利完成了吗?”王婆婆看见两人回来和蔼地问道。
王婆婆是王府的老人了,却在这偏院里主事。
“婆婆,您没和老师讲吧?”雀娘露出一些小孩的姿态,颇为担心。
今日她偷偷溜出王府,求了婆婆帮她隐瞒。
王婆婆温和亲人,笑着用皲裂枯瘦的手摸摸两姐妹的脸蛋,“放心,答应你们的事,我定能做到。”
两人被杜先生托给王婆婆照看,住在仆从的房间,睡在雀娘身边的是小公子院子里的扫地丫鬟,平日里端茶倒水,早出晚归,时常值夜。
杜先生几日前心怀忐忑,提出将两位失去双亲的孩子安置在府上,能做洒水杂活,只是讨口饭吃。
宁王一听便应允了。
杜先生放下心来,岭南谁人不知宁王心仁。
雀娘近来睡前频频去宁王府的湖边静坐。
在一片大龟背竹下,她只是坐着,呆楞着。
此地十分隐蔽,黑漆漆的,无人会发现。
何况,岭南的蚊虫十分猖狂,平常人不会到此地。
雀娘此举并非要寻死。
近来这心头实在不畅快,半年内,她的日子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化。
如今,她只想找到爹爹,哪怕是一具尸体,也要和娘亲埋在一处。
她的爹爹是个打铁匠。
这只是摆在明面上的活计。她从小在莲花山上长大。
她隐约猜到些,她爹爹在谋划大事。
她跑遍了莲花山的山头。有一个禁地,爹爹再三重申她绝不能进去。
她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跑进去。
她躲在角落,衣衫上蹭到许多粉土,惊叹于这隐蔽狭小的洞口,藏着这样一番景象。洞内空间巨大,他们挖空了半座莲花山,洞内陈列着一排排兵器,刀刃上反射着火光。
越往里走,气温越高,额头上带有细细的汗珠,耳边传来铁器的碰撞声。
“砰——砰——”她的心脏跟着颤栗。
她知道,这是打铁的声音。
鬼鬼祟祟的她被她爹抓个正着。
她被罚一个月不准下山。娘亲还和爹爹争执了一番,两人都争得面红耳赤。
她平日里在山里捉鱼摸虾,将山间的猴子驮在肩膀上当山大王。
这样逍遥的日子终止于半年前。
爹爹穿着平常的粗布衣服,离家之前严肃地对她讲,“雀娘,我知你早慧,若太阳落山之前我还未归家,你切莫寻我,拿着大槐花树下埋的二十两黄金,同你娘北上,去上京。此剑穗拿好,寻城中严家,求一个庇护。”
雀娘感受到氛围凝重,她重重点了头。
她跑到莲花山最陡峭的地方去,山后是一片海湾。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死死地盯着太阳。
往常的海面灰蒙蒙的一片,见不到太阳。
那日的太阳冲破云层,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照射的光使人睁不开眼睛。
太阳将将好贴住天际时,爹爹被人抬回来了,右臂血肉模糊空空荡荡,满嘴鲜血,舌头被割下。
爹爹醒来后,带着一家人,将家安置在了大梁村。
大梁村都知道村子里来了一户怪人,当家的不仅残废还是个哑巴,婆娘寡言少语从不出门。
雀娘被勒令不准出村子。
在她以为日子会这样平稳地过下去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埋葬了一切。
今日,她和二丫将娘埋葬在莲花山。
她去往日的禁地瞧了眼,洞口被封,没有一点痕迹,上面长满了杂草。
二十两黄金足够她和二丫在这世道活一辈子。
沉浸在思绪中的雀娘并未发觉有一人举着灯笼走近她。
“你这小娘子,不回房中,为何要跑到此地?”
雀娘直起身来,借着昏暗的光,打量着眼前的小少年,端的是一副玉面书生模样,十分秀气,面色红润,神采奕奕。
“你为何来这,如玉公子。”雀娘点出来他的身份。
“唉,今日的功课被爹爹骂了一通。”说罢,他不管不顾,席地而坐,叹着气,看着湖面发呆。
“你定是杜先生带来的小娘子,你也有烦心事?”
“睡不着罢了。”
“你爹娘的事,节哀。”如玉将灯笼吹灭。
两位十二岁的少年坐在湖边,无人出声,任思绪静静发散,忧愁的事却截然不同。
蚊虫咬人,雀娘被叮得满手是红点,奇痒无比。
如玉听见细细簌簌挠手的声响,递给她一个香囊,“此香囊是王婆婆赠我,你拿在手里,蚊虫不敢靠近。”
“你认识王婆婆?”
“你这话没道理,王婆婆是我爷爷身边的老人,论地位,福贵管家也要矮她一头。婆婆从小服侍我,半年前,不知发生了什么,父王大发雷霆,遣婆婆去了偏院。”
“半年前——”半年前她爹爹被人断手割舌。
但十二岁的雀娘未发现这个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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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蒙蒙亮,雀娘清理着偏院的空地。
快过年了,王府里上上下下忙得热火朝天。
王婆婆起床烧了壶热水,柴火的烟气呛到了雀娘。
王婆婆笑着,“你这丫头,又未卖身给王府,只是借住,这些活不用干。你素日里要听杜先生的教导,好好读书明理。”
王婆婆久经风霜的脸上,一片慈祥,见人总是笑眯眯。
雀娘眼珠子转着,将心中所想问出了口,“婆婆,你知正月初一谁在守门吗?”
婆婆眯起了眼,回想着。
“雀娘打听这作甚?”
“婆婆,我爹正月初一出门去王府求粮食,至今未归。我想找到他。”
王婆婆毕竟是历经世事的老人。雀娘的爹定不会无缘无故的失踪。
她深知王府的老爷并非百姓口中津津乐道的仁善之辈。
雀娘一十二岁孤女带着五岁的妹妹,前途未卜,没有王府和杜先生的庇护,在乱世活下来都成问题。
她心里有一个答案,但十分犹豫。
雀娘一直未出声,静静地等待王婆婆思考。
她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杜先生她早就求过了。老师让她不要再追问,以免引来祸端。
可那是她爹,她的至亲。
她担忧爹爹不能入土为安。清明祭拜,三十送亮,她要去何处呢?
王婆婆终是动了恻隐之心,常年弯起的嘴角耷拉下来,表情严肃,“老婆子我帮你打听,你不要管了,此事断不可对任何人提起。”
“雀娘明白,再次谢过婆婆。”雀娘当即跪下给王婆婆行了个大礼。
王婆婆心道,此女日后定非平庸之辈,可惜命途必定多舛。
她算是弄清楚为何杜若谷那个老狐狸收此女为徒。
“起来吧,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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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贵,别跪着了,快起来。”王婆婆将福贵扶起来。福贵左脚瘸了,行动本就不便。
“婆婆,礼不可废,当年——”
“行了,我今天来,是向你打听个人。”
“您尽管讲。”福贵客客气气道。
“正月初一值守府内门户的仆人都有哪些,将他们叫来,我有话要问。”
“是。”
王婆婆并未避着福贵,只是叮嘱此事切莫惊动了王爷。
很快,王婆婆便问到了。福贵站在一旁,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王婆婆不经意看了福贵一眼,走出了房门。
王婆婆回到后院,面上毫无波澜,只是一味心惊。
杜若谷啊杜若谷,胆子忒大了些!只希望此计策能成。
与此同时,福贵站在侯爷的书房里,仔细汇报着刚刚发生的事情。
此前,他去衙门打听了那人的去处。
无人认领的尸体会被一并拉到乱葬岗。
他毫无心里负担地将一切全盘托出。
薛王爷正值不惑之年,生了个好面相,脸庞圆润,鼻头厚,算命先生说这是仁人之相。
“周雄死了,他的后代怎么能活着呢?”点到为止,福贵心里已了然。
“我这就去安排。”福贵一瘸一拐走出了书房。
薛如玉背靠着窗边的墙,作惊恐状,胸口不断起伏,兵书躺在地上被风吹动。
他爹怎能如此狠毒!雀娘和二丫是两条活生生的命啊,她们还那么小。
薛如玉在杜若谷的教导下长大,性格良善。他将孔孟之道奉为圭臬。
杀一无罪,非仁也。
即便雀娘的爹有过错,可雀娘是无辜的。
他站起来,一阵风似的跑了。
福贵折返回来,看着窗边的地上被风吹得凌乱的书页,意味深长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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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婆一脸凝重。
诚然,周雄绝不是什么好人,雀娘理应和罪大恶极之人划分界限。
雀娘眼睛里盛满希冀,等着婆婆告知她爹爹的去向,万一人还活着呢?
雀娘听着婆婆的话,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
婆婆讲完,一室寂静,良久,她伏地大哭。
她爹死在王府正门的阶梯上。
“许是风雪太大,守门人并未听见喊叫。”
“等发现时,早已冻僵。”
“如今,你爹爹的尸首应在乱葬岗,距城外十里地。”
恶人已死,雀娘只是未谙世事的孩子,何必背负这些罪名呢?
王婆婆想,她定要将这秘密带到棺材里去。
老天往往不遂人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