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二十三年,正月初一,岭南大雪三日,冻伤遍野。
“娘,你再撑一会,爹去寻吃食了。”雀娘时年十二,她向面前的火堆里填着柴火。
雀娘抖着身子,仔细将裹在女人身上的草席掀开一角,露出小腿处的冻疮部位。
她心疼地蹙紧了眉头,老天爷,让火苗儿再大一些,爹快些回来,雪快些停!
三天了,雪下了三日,家里养的两只鸡早已冻死,米缸早已见底。
厨房的柴火昨天便烧完了。房屋的顶被吹翻,爹出门前加固了一次。
女人昏迷着,几乎丧失意识,嘴唇苍白,皮肤黝黑。
雀娘比同村同龄狗蛋身形高许多,她肚子空空,脑子里想着窝窝头,鸡蛋,口水不停地分泌。她等口水分泌足够多,全都咽了下去。她原地蹦跳,哈着气息,搓着身子,家里的衣服全套在娘身上。
雀娘做什么,二丫跟着做。
“姐姐,爹何时归?”
“快了。”雀娘从小便比同龄人沉着。
爹出门之前说过,他肯定能寻回吃食。
等有吃食了,全给娘吃,两姊妹不约而同地想到。
狂风拍打着草屋,纸糊的窗户破了个大洞。雀娘将米缸的盖子用钉子钉在窗户上。
还好爹的营生是铁匠,家里有些物件。
二丫五岁,守在娘旁边。
雀娘小脸迎着寒风,仿佛身子的血液停止流动,但她紧咬着牙根,仍专注着手头的活。
窗户封住了,屋顶压着的大石头掉落,一股冷风灌进了屋子,本就不大的火苗倏地灭了。
二丫被冻得哭了起来,她用小小的身体扑在娘身上,原来眼泪是热乎的。
雀娘的手伸不直了,她的身体急速降温,她好似尝到了娘给她做的鸡蛋羹,真香。
雀娘和二丫紧紧抱着娘。
她们并不知道,地上躺着的女人心跳早已停止。
“二丫,鸡蛋羹。”雀娘闭眼之前,吃了一大口鸡蛋羹,她得给二丫留些,软滑软滑的鸡蛋羹含在嘴里,心里暖暖的,像在春日里晒太阳。
“姐,姐,雀娘——你醒来,你快睁眼,雀娘——”二丫推了推身上的雀娘,浑身冰凉,怎么也叫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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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风雪渐渐停了。
官兵带着赈灾物资进村,安置灾民。
打头的张四踩着一丈高的雪,艰难地开路。张三边喘息边同李五说闲话,“你可知,今年朝廷赈灾的物资为何拨得这么快?”
李五进官府不到半个月,愣头青一个。师父派他来协助,至于老手们则有更重要的任务。
“不知。”
“来了位贵客,躲冬,上头那位派了一队禁卫军来寻这位贵客,生怕贵客有半点损失。”
李五想想自己冻死的老娘和家里的庄稼,“呸,贵人的命是命——”
张四啧了一声,李五是个会看眼色的,及时合住了嘴。
李五这心里实在苦闷。一场雪灾,劳作了一年的庄稼全没了,来年吃什么?年过七十的老娘摔了一跤,被这风雪困死在柴房,他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这俸禄已三个月未领了。
寒风钻进衣领,李五瑟缩了一下,掂了掂背上的陈稻米和柴火。雪太厚了,轮毂车无法推进。
行进的队伍中有位教书先生。十里八村只有这么一位,姓杜。杜先生颇受人尊敬,是宁王府家小公子的教习先生。
杜先生被县丞委托来记录各村的死伤情况。县衙的师爷不幸饿死家中。
李五他们挨家挨户地走,死伤过半。死的百姓麻席一裹,扔到院子里。
上京来的禁卫队不日会来开路,便于马车行道。等路通了,尸体将被运往山里,就地埋了。
岭南这地方,邪门得很,尸体万万不敢久放,须得尽快处置。
县老爷的府邸,正堂。
屋中烧着足量的炭炉。炭炉上的花纹绝不是岭南这穷乡僻壤能瞧见的纹路。
一明媚少年身着上等的丝绸,披着狐裘,脚上的鞋镶着光泽极好的珍珠,腰间佩戴着青虎纹路的玉佩,姿态随意地坐在上座。
县丞站在跟前,低头哈腰道谢,眉毛跟着嘴动,“崔公子可真是徐县的贵人,禁卫队的官爷们个个好汉。”
崔沅把玩着手中的雀儿,巴掌大的鸟,尾巴有七种颜色,鸟脚上栓个链子到崔沅的胳膊上。
雀儿低头啄着米,崔沅兴致来了,看得津津有味,他将手指塔上唇珠,作嘘声状。
县老爷的腰就那样弯着,一动不敢动。
崔沅观察了一会,斜了一眼县老爷,大发慈悲,“起身吧,赐坐。”
县老爷撑着老腰颤颤巍巍地坐下。
“明日,路可能行?”
县老爷噌地站起来回话,“能行,能行。”
“郑叔,明日打道回上京,如何?”崔沅身后站了一位魁梧的男人,一脸凶相,身形高大。
“小主,老爷吩咐小的办件事,明日办完事,方可回。”
“知道了知道了,岭南甚是无趣!”崔沅撇撇嘴,眼神慵懒,讲完便离开了。
每年冬月,上京干冷,他从生下来身子就弱,长到十二岁还未出过上京。
学堂里的同仁,宰相家的庶子,讲了他去江南的见闻,引得旁人艳羡。
他觉着江南甚无趣味,他若出游必去岭南道。当朝的大诗人李礼被贬去岭南做官,作了一首诗,传到上京。他对岭南的风土人情甚是好奇。
他一改往日作风,乖顺听夫子的话,整日苦读且喝药一滴不剩。
母亲在他的苦苦哀求下终于允了。
等母亲安排还不知到何年何月才能出游。
他带着十一,二十两人偷偷溜出府中。十一、二十是他的暗卫,只听令于他。
岭南甚是有趣,吃食有趣、风俗有趣,没白来!却没想到他这一趟遇上了雪灾。据当地人说,百年来头一回。
这使得他的出游经历更精彩,等他归家就同那些没见识的大吹特吹。这奇异的经历定能引得众人赞叹艳羡!
不过,他得快些归家,母亲定十分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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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村,杜先生将毛笔放嘴里含了含,拿出来速速在纸上记着每户人家活口的名字。他每记一位,心里凉了半截。
这户明明有两个小儿,张大花和张狗蛋,狗蛋还活着。多余的话他不敢问,他只能默默站在一遍,记好姓名。
走到下一家,李五看到屋顶被掀翻,心里像是砸了块石头一样,这家能有活口吗?
他照例进屋,映入眼帘的是娘俩三口抱在一起,眼睛紧闭,脸色苍白。
李五将背上的米背出来,对着教书先生摇了摇头。
杜先生不顾仪态冲进屋中。他将趴着的姑娘翻身过来,探了探鼻息,悲从中来。
火堆里只剩下木炭和灰烬,零星的火花在教书先生冲进来的那一刻,被风扫灭。
雀娘,二丫,弟媳——周兄,我对不住你啊——
杜若谷当场难以自抑,痛哭起来。
杜先生的衣襟沾了些草木灰,一双黑黢黢的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襟。
“有气——李五——还有气!”
李五和张四赶忙察看,两个小的还活着。
“快,灌点热水,将火重新烧起来。”
两人一路走来见了太多的冻死人,这两个小姑娘命真大!
这无疑让两人十分激动。
“李五,说不定,咱们还能救人,这是不是从阎王爷手里抢人?”两人干劲满满。
雀娘意识渐渐恢复,气息微弱地喊了声,“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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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路上的雪被铲平,气温很快回升,村子里有了人气。
娘亲被杜先生带的衙役们安葬在不远处的莲花山里。雀娘牵着二丫在一个土包前重重磕了三个头。
杜先生收留了两位姐妹,她们要同杜先生住到宁王的府上。
雀娘自知寄人篱下,一切听老师安排。
但她心中压了件事,住进这王府,倒是遂了她愿。
今日杜先生要在侯府给小公子授课,雀娘牵着二丫走了两个时辰去祭拜娘。
傍晚时分,她们走在回侯府的路上。
“闲杂人等避让。”马匹的铁蹄声,从远处传来。
人群被分到街道两边,留出了中间的一大片空地。
众人低着头,只有个子不高的雀娘直直地站着,平视前方。
禁卫队前后夹着中间华贵非常的马车。
崔沅百无聊赖地逗着雀儿,时感马车内太闷,雀儿可不能在这么逼仄的环境里。他掀开帘子,透口气。
随眼望出去,崔沅和一个女孩的眼神对上了。
弯下腰的一众百姓中,只有她一人直挺挺地站着。
一阵寒风吹来,女子明显穿着过大的衣裳,粗布紧紧贴在她的身上。
她巍然不动。
消瘦的脸庞,黝黑的眼珠,坚定的眼神,有怨恨也有羡慕,眼神复杂。
唯独没有仰望没有讨好,与他以往见过的人都不同。
一位陌生人的眼神在他心上烙印。
郑明骑着马,来到窗边,“小主,风冷,快些将帘子放下。”
崔沅放下帘子,隔绝了雀娘的视线。
郑明眼神不经意间扫过雀娘。
走出几里地后,崔沅将身上的狐裘脱下,递给马夫,“请郑叔赠予她。”
郑明骑着马回去,已寻不到人。
良久,他得知了这次初遇,哭笑不得,心疼不已。
雀娘心里想,总有一天她会出人头地!她也会坐着马车,官兵开路,百姓避让。
到那时,她们不会饿死,也不会冻死,每天都有窝窝头和鸡蛋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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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出人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