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都城外,山崖顶。
天色渐暗,阴云如幕,黑沉沉地压在天际。
远处传来闷雷的呜咽,似有若无,山顶起了风,掠过荒草,卷起些许潮湿的土腥气,一场雨就要来了。
慕笙清屈膝跪坐在坟前,脚边放着一小坛酒,衣摆染上了泥土也浑然不觉,他伸手拂去对面墓碑上的积尘,露出斑驳的刻字——
先妣慕倾竹之墓。
“娘,孩儿不孝……”他嗓音低哑,指尖在碑身的刻痕上反复摩挲,“没能常来看您。”
当年慕倾竹病逝深宫,慕笙清冒险偷偷带离其尸身,由慕呈肆送回东云安葬,又因那个永不入鄢都的誓言,只将慕倾竹葬在城外孤峰之上,这里能俯瞰鄢都城的全貌。
地势开阔,低矮的群山如匍匐的兽脊,拱卫着广袤平原,鄢都城镇遍布此地,立于高处时,中心皇城一览无余,宫闱楼阁鳞次栉比,层叠错落,巍峨而壮观。
此处可将一切尽收眼底,慕倾竹尚在闺中时,向往自由与不羁,生前常言:“人这一生,无论身在何地,若能随时望见家乡,便是圆满。”
现今这座孤坟,正对着她永远回不去的鄢都。
“娘,孩儿有了喜欢的人……”
慕笙清的额角轻轻贴在冰冷的墓碑上,凤眸微敛,遮掩悲楚,露出一丝孺慕之色,像是尚且年幼,伏在慕倾竹的膝头,絮絮叨叨同娘亲闲聊家长里短,讲述云游时发生的趣事。
“您以前说,若遇真心喜爱之人,便将此玉赠予他,但孩儿命不久矣,不能与之相守,所以玉佩我交还给舅舅,娘亲离家多年,也该回去看看,希望您莫怪我自作主张。”
四年时间流逝飞快,他都快忘了娘亲是何模样,见过慕倾竹的人,皆道他的相貌肖似其母,可他不以为然,娘亲总是笑着的,眉目间温柔又傲气,比宫里最美的牡丹花还要耀眼夺目。
她经常抚着幼子的额心,说:“娘的小钰儿啊,合该是那九天上的大鹏鸟,金翅垂云,扶摇千里,不沾这尘世的半点泥泞,什么人心鬼蜮,什么世道艰难,都莫要入你的眼,只管往那最高处飞,往最自在处去,逍遥安康地活着,平安喜乐,就是娘最大的心愿。”
可是啊,她的期许与祝愿,他似乎一个都没完成。
一滴泪无声滑落,没入坟前的黄土。
崖顶的风愈渐凛冽,骤雨将至,慕笙清揭开酒坛封口,把酒水倾洒于墓前,他恭恭敬敬地跪下,以额触地,郑重地叩首四次。
“娘,孩儿要走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往后……怕是再难来看您了。”
“您在下面也要照顾好自己,若是得闲,给师父托个梦罢?问问他去哪潇洒了,这么久也没个音信。”
“还有啊……”他顿了顿,长睫垂下,掩住眼底涌动的情绪,“倘若您在天有灵,便保佑那人事事顺遂,所愿皆得偿。”
“他有个好听的名字——”
山风静默了一瞬。
“叫楼遥槿。”
声线清冷饱含惆怅,很轻,很慢,被风声吞没,悄悄地传向**山川。
白衣身影离去后,雨幕倾泻如织,氤氲水汽中,洗尽墓碑表面的尘埃,顿时焕然一新,风声、雨声,荡起层层波澜,回旋于山巅,如同来自远方的呢喃应答。
……
夜半三更,暴雨倾盆,狂风大作,夜空中接二连三打过闪电,亮如白昼,雷鸣声一片轰然,犹如一条条银蛇在翻涌的云间诡谲乱窜。
鄢都外一处荒村里,仅存的几间茅屋在风中摇摇欲坠。其中最大的一间屋内,几十名黑衣人单膝跪地,高位上坐着一名同样围裹严密的黑袍人,在场者黑巾蒙面,后背及衣袖皆绣有鱼身鸟翅的蠃鱼图案。
“主人,东云锦衣卫已察觉我们的存在,这处''香堂''怕是不稳了。”最前的刺客禀报道:“可要按''鱼沉''的章程办?”
“慌什么。”黑袍人指尖有节奏地轻叩椅臂,挥手让他退下,“如今东云瘟疫四起,别说鄢都之中还有内鬼,锦衣卫定然自顾不暇——”
话音戛然而止。
“嗬……”方才说话的刺客刚退后三步,转身又走了两步,突然抽搐着栽倒,接着眼角、口鼻、耳垂等处黑血流出,顷刻没了声息。
“怎么回事?!”
屋内刺客齐齐拔剑,提防四周,一股很淡几乎闻不到的暗香流动众人之间,且味道逐渐加重,待他们反应过来,皮肤青筋中呈现黑紫色,好似一根颀长的线扎入毛囊,渗进骨骼,直抵咽喉,瞬息夺人性命。
“呜……噗……有毒……”
刺客们疯狂抓挠手臂黑线,表皮抠出了血,皮肉被指甲撕开,露出底下发黑的筋肉,剑器噼里啪啦摔了一地,场面乱成一团,几息间,除了黑袍人和几名尚能坚持的刺客,地上的尸首粗略已有十余具。
具具死状惨烈,手臂处血痕黑紫狰狞,黑血浸透衣衫,有些触目惊心,偏偏屋内异香浓烈,让人心生古怪骇然。
“阁下突袭何不露面,好歹让我等死个明白?”
黑袍人捂住渗血的鼻腔,声音闷沉,眼神警惕,但他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黑线已至脖颈。
其身侧的刺客将他护在中间,有人问:“主人,会不会是锦衣卫?”
此话刚落,“咣当”一声,小屋倏地门户大开,暴烈的雨势瞬间刮了进来,风雨交加,溅在脸上,宛若沙石滚过,连黑巾也遮不住痛意。
“轰隆隆——”
森白闪电声势浩大,光影交错间,一袭白影仿佛厉鬼降临,立在凶猛阴湿的雨夜中。斗笠边缘坠下雨帘,微抬之际,隐约可见半张苍白的脸,在冷光中忽明忽暗。
慕笙清戴着斗笠和蓑衣,白袍下摆沾满泥泞,自他脚底、身后,其他屋舍处蜿蜒开几滩血水,迅速向周围流淌汇聚,在雨水中晕开刺目的红。
雨滴哗啦啦地坠在斗笠边沿,他抬起头,雨幕之下电光一亮,暴露阴影里的凤眸,眼中尽显杀伐。
屋里异香被风卷散,残余的刺客刚要动手,黑袍人伸手制止,语气异常恭顺:“摄政王殿下亲临,有失远迎。”
他哑声问道:“''蠃鱼''与殿下素无仇怨,何以……”
“是吗?”慕笙清踏入小屋,眼神锁定黑袍人,客客气气开口:“听闻''蠃鱼''规令严苛,能统领一整个村庄的刺客,阁下想必实力斐然,在下手无寸铁,用点毒望各位见谅。”
客套话说完了,慕笙清冷下脸,嗓音漠然,他取下斗笠,眉眼如淬冰霜,让人心底无端生寒,不容置喙地一字一顿道:“现在,我问,你答。”
“建武三十九年七月,你们在西离边境截杀的十七人,他们是谁?”
“呃……”黑袍人犹疑不定,主上早有严令,各国蠃鱼暗探若遇摄政王,万事皆可退让,除却虞城之事。
先前底下人不晓实情,接了杀慕神医的单子,主上得知后,斥责他御下不严,直接赏了三十鞭。
“同年八月,在东云鬼雁壑附近,死去的一家五口,他们是谁?”
“以及十月,东云境内的白芦渡,沉船溺毙的二十六人,他们又是谁?”
“不知道?”慕笙清面无表情,“还是不敢说?”
“那我来说,他们都是虞城大火里逃出来的活口,而今,皆成了你们剑下的亡魂。”
黑袍人捏紧衣侧的剑柄,眼神不善,他答道:“殿下说得不错。”
“既如此,最后一个问题。”
“当年虞城城主方兴同的去向,我知道你们有,给我。”
“这……”他犹豫了下,汗颜道,“殿下若是想要他性命,''蠃鱼''可以代劳……”
“嘭咚”几声,他身侧的刺客喉管中针,接连倒地,腥臭粘腻的血呲到他下颌,等他回神时,慕笙清已经到了跟前。
“我不是在同你商讨。”
“呃……”慕笙清用力掐住黑袍人的脖颈,匕首架于对方颈侧,刀锋寒凉锐利,刺得人头皮一紧,他不敢再违令,急忙道:“殿下,方、方兴同在渝州城附近的小镇。”
意外的答案,慕笙清没想到方兴同逃了这么多年,挑地方的眼光依旧特别独到,令人想冷嘲热讽地发笑。
“是谁下令杀百禄的?”
“是……是国师。”
得到回答,慕笙清手霍然一松,对方跌入木椅里,摸着脖子立即急促呼吸,只听眼前人严肃警告道:“我的人,自有我管教处置,也是你们配动的?”
“是……是……”黑袍人心中惊骇,捂着脖子剧烈咳嗽,连连附和,在慕笙清面前,他毫无还手之力,看来此前摄政王中毒垂危的消息有误。
“一朝国师,大权在握,专干些阴沟里的营生,也不嫌丢脸,难为你们要处处忍让我这个将死之人,倒是我不识抬举了。”
慕笙清启唇讽诮,闲散掀了掀眼皮,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拭手指,黑袍人以为他不会再动手,慕笙清隔着帕子钳住他的下巴,塞了个药丸进嘴。
“咳咳咳……”
“解药。”言简意赅的话,黑袍人立马停住催吐的动作。
“至于别人……”慕笙清扫视一圈,凤眸划过一抹不正常的猩红,他抬手,在黑袍人的眼里,指尖猝然一甩,银针冷芒稍纵即逝,其余刺客陆续毙命。
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回去转告国师,这是本王——”
慕笙清姿态闲适地跨过满地尸首,迎接屋外的大雨,步履从容得像在赏一场江南烟雨,清凌的声音从呼啸的雨中远远传来。
“送他的回礼!”
风雨肆虐,电闪雷鸣,鄢都城外的这座村庄,一夜之间,仅剩黑袍人一个活人,蠃鱼埋在鄢都的钉子,被连根拔了个干净。
慕笙清根本没想象的那样悠闲,出了村子,踉跄着栽进某个破败的木棚,未及站稳,一大口鲜血喷溅而出,沾染白袍,落于地面,被雨水冲刷淹没。
“咳……”他毫不在意抹去唇瓣血渍,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固执地伸进布袋掏出白瓷瓶,颤抖着往手心里倒,吃完最后一颗抑制寒毒的药,视野开始发黑恍惚,手腕无力垂落,白瓷瓶骨碌碌滚进雨里,他已没力气去捡。
后脑靠在身后潮湿的木材上,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滚走的白瓷瓶,胸口微弱地起伏,唇边苦笑,以后便没了救命倚仗,渝州之行,当真要背水一战了。
意识昏沉间,雨声渐渐变得模糊不清,离他愈发疏远,慕笙清浑身冰冷哆嗦,和衣蜷缩于木材围成的小空间里,双手摸索着环住自己,眼帘紧阖,鬓发受潮气浸湿凌乱地黏在脸侧,脆弱的好似那街角淋湿仍倔强独行的狸奴。
“遥槿……对不起……”
即使梦呓也只得这一句呢喃。
临近夏初的雨夜,雨势猛烈,像要把天地砸出个窟窿,没有秋雨的萧冷,多了些许闷热,唯独这尚能栖身的木棚里,有位垂死挣扎、深捱苦冬的不归人。
三日后,慕笙清风尘仆仆,紧赶慢赶,终于在子时前赶到渝州城外,渝州暂未封城,但进城的时间因瘟疫而推迟,故此,他要在破晓前解决掉方兴同。
借着夜色掩护,慕笙清潜入方府时,正撞见方兴同指挥仆役收拾细软,显然是要举家逃离渝州。
匕首贴上脖颈的刹那,方兴同浑身一僵,这个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颈侧皮肤一麻,尾椎骨窜上阴冷的颤栗感。
“你……你是谁?”
慕笙清撩起帷帽一角,露出清隽冷淡的脸,方兴同冷汗直流,一屁股从床沿跌坐在地,他牙齿打颤,神情惊惧:“九、九殿下。”
方兴同是见过慕笙清的,那年春闱面圣,在宫里遥遥望见两位风姿卓越的少年郎,四轮车上的青衣公子执卷浅笑,另一个身穿白衣推着车辕,内侍说那是六皇子和九皇子。
仅仅一眼,便刻在了心底,后来虞城瘟疫爆发,他连夜仓惶逃亡,虽听闻九皇子携药驰援的传闻,却始终不敢深究,这些年偏安东云,对西离之事关注甚少,也只知一些天下皆闻的大事。
“你……你不是死了吗?”他攥紧床边帷幔,声音抖得不成调。
“应故人之约,特来取尔狗命。”慕笙清冷静地述说来意,匕首贴着颈侧更进一寸,沁出一丝血痕。
“殿下,饶命!饶命啊!我求你,别杀我,别杀我。”方兴同吓破了胆,褶皱的老脸涕泪横流,“我有钱!全都给你!黄金万两!宅邸田产!只求您高抬贵手——”
“方兴同。”慕笙清无波无澜喊他的名字,在死寂的夜里,仿若勾魂的阎罗般阴恻恻,“在下与你本无冤仇,奈何城主夫人临终泣血相托,且因你之罪,受尽委屈折磨,故而邀我来此问责。”
慕笙清将匕首从方兴同脖颈移开,指节一翻,冷刃在掌心转了个弧度,阴森森阐述他的罪状:“虞城瘟疫,你弃城而逃,作为人,趋利避害贪生畏死尚可谅解,但你身为一城之主,却在百姓最需要你的时候临阵脱逃,便是不该。”
“刺啦——啊——”
衣帛撕裂声后,紧接着男人的尖叫声响起,一块血肉随之剜下,血水汩汩流淌,滴在地上积成一小块血洼。
“这一刀,是替虞城百姓所讨。”慕笙清睨着痛到痉挛的男人,语气冷寂:“于义,你贪生怕死,唯利是图;于私,你宠妾灭妻,抛家弃子;于公,你滥杀无辜,德不配位。”
“即为三罪。”
“是以,当诛!”
“不!不!不!”方兴同嘶声哭嚎着想抓慕笙清的衣摆,白衣公子腿一侧,男人扑了个空,他声泪俱下:“我自幼寒窗苦读十载,家中老母为供我读书,夜里刺绣熬瞎了眼,我还没有服侍她颐养天年,还有幼子尚需教导,我怎能先死啊!”
“我不能死!不能死!殿下求求你!放过我!我给你磕头!磕头!”
额头撞击砖面的闷响回荡在屋内,方兴同磕得头破血流,只听上头传来令他骨肉透寒的声音,“你说这些可曾念及城主夫人,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发妻,她与你也有个孩子,当年你何曾怜惜过她们孤儿寡母?如今城主夫人坟前荒草萋萋,而你新欢在侧,结缡数十载,方大人,可还记得夫人闺名?”
“不是的不是的!我有难言之隐的,夫人那时已经感染了瘟疫,我不是故意丢下她的,不是故意的,我还有家眷,我、我是为了保全家族啊!殿下!”方兴同痛哭流涕地俯首哀嚎。
“方大人,你根本没有悔过之心。”慕笙清的耐心已然耗尽,他叹息道:“方兴同,辜负真心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你的苦衷不该对我言明,留着去黄泉路上同她说罢。”
他懒得再与这伪善之徒多费口舌,正当他一刀结果对方时,方兴同蓦然就地冲起,手里攥着一把短刀,眼冒凶戾,“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去死吧!”
却不想,慕笙清反手一刀扎穿他的掌心,方兴同痛得额头青筋凸出,惨叫一声,剧烈挣脱,他倒在地上,混着血泪,嘴里魔怔似的呢喃:“我记得的……记得的……絮欢……絮欢……我记得的……”
第二刀便噗呲扎进大腿,以及第三刀——利落地割破他的咽喉。
三刀对应三罪,分毫不差。
慕笙清是不喜欢虐杀的,大概是真的毒入骨髓,要没救了,杀人的时候,血喷在脸上,温热黏腻,竟莫名有股病态的快感,神情略染癫狂,他怕是快疯了。
神智陡然惊醒,慕笙清凤眸布满血丝,喘着气缓了会才起身,他瞥了眼地上的尸首,端起烛台往床褥上一扔,火星子烧的越来越猛,延伸至整间屋子。
慕笙清踏出燃烧的屋门,庭院里,夜风微燥,站着一家老小,是方兴同的家人。
方老夫人佝偻着身躯,眼睛灰白,伸出双手乱挥,听见动静泪流满面,她枯枝般的手握住小孙子的腕子,往地上跪。
“是我们方家对不起絮欢,对不起她和孩子……”
就在方兴同的第一声嚎叫响起之际,阖府上下便聚在了这里,谁都明白这四年的时光是偷来的,日日活在煎熬的赎罪谴责之中。
眼前火势滔天,黑烟腾空,一众人等待慕笙清的判决,他扶起方老夫人,放下一叠银票,道:“方兴同之罪,祸不及家人。”
语罢,慕笙清径直越过众人,离开方府,将府内低吟抽泣的悲伤抛于身后。
禁锢方府四年的枷锁消释了,于他而言,亦是解脱。
黑夜慢慢泛浅,即将显露鱼白。
天将明,该进城了。
注:香堂:蠃鱼组织对秘密据点的称呼。
鱼沉:蠃鱼组织的暗语,指销毁密函证据、全员潜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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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收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