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余意在宿舍镜子前反复整理衣领。他穿着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蓝衬衫——领口已经有些磨损，但洗得很干净。今天是见陈教授的日子，他昨晚几乎没怎么睡，把《量子力学基础》又翻了一遍。
"别照了，够帅了。"周扬从洗手间出来，甩着湿漉漉的头发，"听说你今天要去见陈教授？"
余意点点头，喉咙发紧。
"沈逸带你去的？"周扬吹了个口哨，"不得了，陈教授可是连校长都要给三分面子的角色。"
余意的手指在书包带上收紧。沈逸那句"因为你值得"在他脑海里回放了无数遍，每次想起都会让胸口泛起一阵奇异的温暖。
物理系实验楼比主校区还要气派。余意在玻璃门前停下，深吸一口气。透过反光，他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色和过于突出的锁骨，与周围衣着光鲜的学生形成鲜明对比。
"迟到了两分钟。"
沈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余意转身，发现他今天穿了深灰色衬衫，衬得肤色越发冷白，手里拿着两杯饮料。
"给你。"沈逸递过其中一杯，"薄荷茶。"
余意愣住了。他没想到沈逸会记得自己提过的薄荷茶，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收到。茶杯温暖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他闻到淡淡的薄荷香气。
"谢谢，但是...你不是说薄荷茶没用吗？"余意小声问。
沈逸已经转身走向电梯："对你可能有用。"
陈教授的实验室在顶层。电梯上升的过程中，余意紧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感觉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沈逸站在他旁边，身上传来若有若无的雪松气息，让狭小的空间变得更加逼仄。
"陈教授喜欢直接的人。"沈逸突然说，"不懂就问，别装懂。"
余意点点头，偷偷瞥了一眼沈逸的侧脸。阳光从电梯玻璃透进来，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实验室比想象中还要大。各种精密仪器整齐排列，墙上挂满了获奖证书和合影。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正在操作台前调试设备，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沈逸，把昨天的数据拿给我看。"
"陈教授。"沈逸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温度，"这是余意，我跟您提过的。"
陈教授这才抬起头，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打量着余意："就是你改了沈逸的实验方案？"
余意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茶杯："只是...提了个小建议..."
"年轻人不必谦虚。"陈教授走向一台复杂的仪器，"沈逸说你有实验天赋，我倒是要看看。"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像一场高强度考试。陈教授不断抛出问题，从基础理论到前沿研究，余意额头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有几次他完全答不上来，沈逸却意外地没有插话，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
"最后一题。"陈教授在白板上画了个复杂的电路图，"这个设计有什么问题？"
余意盯着图纸，大脑飞速运转。他隐约记得在《电子学基础》里看过类似案例，但具体细节怎么也想不起来。实验室安静得能听见时钟的滴答声。
"输入端阻抗不匹配..."余意犹豫地说，"会导致信号反射？"
陈教授眉毛微微扬起："继续说。"
受到鼓励，余意大胆指向图纸右侧："这里缺少滤波电容，高频噪声会干扰输出。还有...这个反馈回路增益太高，容易引起振荡。"
沈逸突然开口："解决方法？"
余意咬了咬下唇："在输入端串联50欧姆电阻，输出端加一个0.1μF的电容，再把反馈电阻R3换成可变电阻..."
陈教授和沈逸交换了一个眼神。余意不确定自己是否看错了，但沈逸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
"不错。"陈教授拍拍余意的肩，"沈逸，你这次眼光还行。"
离开实验室时，余意的衬衫后背已经湿透。电梯门刚关上，他就脱力般靠在墙上："我是不是答得很差？"
沈逸按下楼层按钮："比我想象的好。"
这大概是沈逸式的表扬。余意胸口涌起一股暖流，忍不住问："陈教授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这次眼光还行''？"
沈逸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下："之前我推荐过几个人，都不太理想。"
"包括林妍？"余意想起竞赛组那个戴眼镜的女生。
电梯到达一楼，沈逸大步走出去："她理论基础太弱。"
余意小跑着跟上："那为什么选我？就因为在图书馆看到我看物理书？"
沈逸突然停下脚步，余意差点撞上他的后背。阳光下，沈逸的瞳孔呈现出透明的浅棕色，像琥珀一样清澈。
"因为你敢反驳我。"沈逸说完，转身继续往前走，留下余意站在原地消化这句话的含义。
接下来的两周，余意像一块海绵一样吸收着一切知识。白天正常上课，放学后跟着沈逸在实验室做项目，晚上熬夜补理论基础。他的床头很快堆满了从图书馆借来的专业书籍，连周扬都感叹他"走火入魔"。
周四晚上十一点，余意突然想起把笔记本落在了实验室。校园已经安静下来，只有路灯孤独地亮着。科技楼大部分窗户都黑了，只有顶层实验室还亮着灯。
余意轻手轻脚地上楼，推开实验室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愣在原地——
沈逸瘫坐在角落的椅子上，脸色苍白得可怕，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他一只手按着胃部，另一只手颤抖地伸向桌上的药瓶，却怎么也够不着。地上散落着几个空咖啡罐，其中一个打翻了，褐色液体洇湿了地板。
"沈逸！"余意冲过去捡起药瓶，"你怎么了？"
沈逸的瞳孔有些涣散，呼吸急促："过敏...反应..."
余意这才注意到他脖子上已经起了淡淡的红疹。药瓶上写着"抗组胺药"，他赶紧倒出一粒递给沈逸，又跑去接了杯水。
沈逸吞下药片，闭眼靠在墙上，睫毛不停颤抖。余意从没见过他这样脆弱的样子，那个永远冷静自持的沈逸此刻看起来像个普通的、会生病的大学生。
"你不是对咖啡因过敏吗？"余意小声问，看着地上的咖啡罐，"为什么还..."
"截止日期。"沈逸的声音很轻，"必须...完成..."
余意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默默收拾好散落的咖啡罐，用纸巾擦干净地板，又从书包里掏出母亲给他准备的薄荷茶包。
"喝点这个吧。"余意泡好茶递过去，"虽然你说没用..."
沈逸睁开眼，看了看茶杯，又看了看余意。最终他接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口。
"谢谢。"声音几不可闻。
两人沉默地坐着，实验室里只有时钟的滴答声。余意偷偷观察沈逸的侧脸——药效似乎开始起作用了，他的呼吸平稳了许多，但脸色仍然很差。
"你应该回去休息。"余意说。
沈逸摇摇头："还有数据要处理。"
"我可以帮你。"余意脱口而出，"告诉我怎么做。"
沈逸转头看他，目光中带着审视。余意迎上他的视线，不确定自己是否越界了。最终沈逸轻轻点头，指向电脑屏幕上的数据表。
那晚他们工作到凌晨三点。余意负责输入数据，沈逸在一旁指导，声音因为疲惫而变得低沉柔和。当最后一份文件保存好时，余意发现沈逸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睫毛在眼下投下两道阴影，呼吸均匀绵长。
余意屏住呼吸，轻轻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沈逸肩上。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脸上，勾勒出他精致的五官轮廓。这一刻的沈逸看起来毫无防备，甚至有些脆弱，与平日里那个高不可攀的天才判若两人。
周六是物理竞赛组的第一次公开展示。余意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那件蓝色衬衫和黑色休闲裤，虽然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但熨得很平整。
会场设在大学部的报告厅，来了不少教授和优秀学生。余意站在沈逸旁边，看着其他组员熟练地与各界人士寒暄，突然意识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
"余意，这是周叔叔，明德校友会主席。"沈逸介绍道，"周叔叔，这是我们组的新成员余意。"
"你好啊小伙子。"周叔叔热情地握手，"沈逸很少带新人见我们，你一定很特别。"
余意耳根发热，不知如何回应。这时一个穿着名牌套装的女生走过来，亲昵地挽住沈逸的手臂："沈逸，我爸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去家里吃饭。"
沈逸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再说吧，林菲。"
林菲的目光落在余意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是？"
"余意，我们组的实验骨干。"沈逸说。
"哦～"林菲拉长声调，"就是那个靠奖学金进来的？衣服挺...朴素的。"
余意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沈逸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林菲，你的发言准备好了吗？"
活动结束后，余意一个人躲在洗手间隔间里深呼吸。镜中的自己与这个精英世界如此不协调——磨损的衣领，廉价的腕表，与那些光鲜亮丽的同学形成鲜明对比。林菲的话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他心里。
"余意？"沈逸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们要去讨论下一步计划。"
余意打开门，努力保持表情平静："我可能...先回学校了。"
沈逸皱眉："为什么？"
"不太舒服。"余意含糊地说，避开沈逸探究的目光。
沈逸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林菲的话，别放在心上。"
余意猛地抬头，没想到沈逸会提起这个。他胸口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她说的是事实。我确实是个靠奖学金才能站在这里的穷学生。"
"那又怎样？"沈逸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情绪，"我的祖父也是靠奖学金读完的哈佛。"
余意愣住了。他从未想过沈逸这样的天之骄子也会有平民出身的祖先。
"走吧。"沈逸转身，"大家都在等。"
那天晚上，沈逸破天荒地邀请全组去他家讨论。沈逸家在市中心的豪华公寓楼，电梯直达顶层。余意站在宽敞的客厅里，感觉自己像走进了杂志上的豪宅广告。
"随便坐。"沈逸指了指沙发，"冰箱里有饮料，自己拿。"
余意拘谨地坐在沙发边缘，目光被一整面墙的书架吸引——那里摆满了各种语言的书籍，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他忍不住走过去细看，发现许多书上都有沈逸的批注。
"喜欢看书？"沈逸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
余意点点头，手指轻轻抚过一本《费曼物理学讲义》的书脊："这些...你都看过？"
"大部分。"沈逸取下一本递给他，"这本很适合你现在看。"
余意接过书，发现里面夹着许多彩色便签，字迹工整得像印刷品。他翻开扉页，上面写着"沈逸，12岁生日礼物"。
"你十二岁就在看这个？"余意惊讶地问。
沈逸耸耸肩："那时候刚对物理产生兴趣。"
余意突然感到一阵自卑。当沈逸在豪华书房里研读高等物理时，他还在废品站的旧书堆里翻找初中课本。两个世界的差距如此真实而残酷。
讨论结束后，沈逸送大家到电梯口。余意故意落在最后，等其他人走了才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玻璃罐："这个...给你。我妈特制的辣酱，配泡面很好吃。"
沈逸接过罐子，表情有些诧异："谢谢。"
"你不是说...通宵的时候只能吃泡面吗？"余意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这个比咖啡健康..."
沈逸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下周有个学术会议，陈教授让我们一起去。"
余意猛地抬头："我？"
"嗯。"沈逸的声音很轻，"你值得。"
电梯门关上的瞬间，余意看到沈逸还站在原处，手里捧着那罐廉价的辣酱，在豪华公寓的灯光下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和谐。
回到宿舍，余意发现手机有一条未读短信，来自陌生号码："薄荷茶很有效。—S"
余意把手机贴在胸口，感觉心脏跳得厉害。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洒在床头那本《费曼物理学讲义》上，照亮了扉页上沈逸少年时代的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