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柏油路上。余意拖着那个轮子有些歪斜的行李箱站在明德高级中学的校门前，抬头望着烫金校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喉咙不自觉地发紧。
行李箱是初中毕业时班主任送的，虽然有个轮子不太灵光，但已经是余意拥有的最好的行李。他下意识摸了摸书包侧面口袋，那里装着母亲昨晚塞给他的三百块钱——几乎是她小半个月的工资。
"同学，需要帮忙吗？"门卫大叔从岗亭探出头，目光在余意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停留了一瞬。
余意摇摇头，攥紧了行李箱拉杆："谢谢，我自己可以。"声音比想象中要干涩。这是他第一次离家住校，也是他靠奖学金进入这所重点高中的第一天。书包里装着母亲凌晨四点起来做的饭团，现在应该还带着余温。
校园比预想中还要大得多。欧式建筑群错落有致，中央喷泉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形成小小的彩虹。余意按照指示牌找到宿舍楼，一路上与无数衣着光鲜的新生擦肩而过，他们谈论着暑假的海外旅行和最新款手机，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
四人间宿舍比余意家的客厅还要宽敞。浅木色的家具，明亮的落地窗，独立卫生间里甚至还有热水器。余意是第一个到的，他小心翼翼地选了靠窗的床位，开始整理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几件洗得发白的校服，一个用了三年的保温杯，一本从旧书摊淘来的《平凡的世界》，书页已经泛黄卷边。
"听说这届高一有个叫余意的，中考全市第三，拿了全额奖学金。"走廊上传来刻意压低的议论声。
余意的手顿在半空，耳朵不自觉地竖起来。
"那种书呆子肯定长得跟豆芽菜似的，整天就知道泡图书馆。"一个带着笑意的男声说，"我表哥说奖学金生都是些怪胎，为了省钱连食堂都舍不得吃。"
笑声渐渐远去。余意低头看了看自己瘦削的手腕和突出的指关节，苦笑着想，他们猜得也不算全错。他轻轻拉开书包最里层的拉链，母亲做的饭团用油纸包得好好的，米饭里只夹了些咸菜和半个鸡蛋，但已经是家里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下午三点，余意决定先去图书馆探探路。明德的图书馆是新建的，五层楼高的玻璃幕墙建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冷气和书香一起扑面而来，余意深吸一口气，这是他在新环境里闻到的第一个令他安心的味道。
三楼自然科学区几乎空无一人。余意踮起脚尖从最高层书架上取下《宇宙的琴弦》，书脊上的烫金标题已经有些磨损。他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窗外是一整片樱花林，虽然现在不是花季，但浓绿的树叶在风中摇曳的样子也很美。
正当他沉浸在多维空间理论中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间传来。
"物理竞赛的参考书都在这边！"几个男生吵吵嚷嚷地冲进这一区，为首的男生怀里抱着一摞资料，差点撞到余意的桌子。
余意下意识站起来想帮忙扶一下，却不小心碰倒了对方放在桌角的一叠纸。纸张雪花般散落一地，最上面那张赫然印着"沈逸——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一等奖"的字样。
"对不起！"余意慌忙蹲下去捡，手指却不小心按在了一个清晰的脚印上。他抬头，对上了一双冷冽如霜的眼睛。
那人很高，白衬衫的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的眉骨比一般人要高些，衬得眼窝格外深邃，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余意，眉头微蹙："那是我的决赛论文。"
余意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我、我帮你重新打印一份？"
"不必了。"叫沈逸的男生接过那叠纸，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湿巾，仔细擦了擦被余意碰过的角落，"下次注意点。"
余意站在原地，感觉脸颊烧得厉害。身后传来窃窃私语："那是沈逸，高二的学长，去年就拿到清华保送了，还拿了国际奥赛金牌..."
沈逸没再看余意一眼，带着那群人去了图书馆另一侧的长桌。余意坐回座位，却再也看不进去书了。窗外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起来，他盯着自己刚才碰过论文的手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纸张光滑的触感。
晚饭时间，食堂人声鼎沸。余意端着餐盘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终于在一个角落发现空位。刚坐下，就听见隔壁桌在高谈阔论。
"听说今年新生代表发言的是个女生？"
"临时换了，好像是演讲稿没过审。沈逸负责审核，你懂的，他那关比高考阅卷还严。"
余意低头扒着饭，耳朵却不自觉地竖起来。沈逸这个名字今天第二次出现，让他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
回到宿舍，另外三个室友已经到了。互相介绍后，余意得知他们分别是篮球队特长生周扬、校董的儿子李嘉和化学竞赛生王睿。当余意说自己只是普通考进来的时候，空气微妙地凝固了一秒。
"没事，能考进来就很厉害了。"周扬拍拍他的肩，手腕上的名表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对了，明天开学典礼，听说你们新生代表换人了？"
余意摇摇头表示不知情。临睡前，班主任突然打来电话，说原定的新生代表嗓子发炎，让余意顶上。
"我？为什么是我？"余意握着手机的手心沁出汗来。
"你入学成绩最好，而且..."班主任顿了顿，"校长点名要你上。"
挂掉电话，余意盯着空白文档发呆到凌晨一点。他反复删改，终于憋出一篇八百字的发言稿，检查了三遍才发到班主任给的邮箱——那个署名"沈逸审核"的邮箱。
第二天清晨，余意顶着黑眼圈去教学楼拿修改意见。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冷淡的男声："这篇稿子不行，全是陈词滥调。"
余意僵在门外，透过门缝看见沈逸修长的手指正点在他的稿子上。
"但是开学典礼两小时后就要开始了..."班主任为难地说。
"重写。"沈逸的声音不容置疑，"第三段的数据引用不准确，第五段的逻辑有问题，结尾毫无新意。"
余意的指甲掐进了掌心。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那请问学长，什么样的稿子才算合格？"
办公室突然安静得可怕。沈逸转过身，阳光从他背后的窗户照进来，给他轮廓镀上一层金边。他眯起眼睛打量余意，似乎在回忆在哪里见过这个胆敢质疑他的新生。
"至少要有自己的思想，而不是拼凑名人名言。"沈逸从桌上拿起一支黑色钢笔，在余意的稿子上划了几道，动作干净利落得像在做外科手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全部重写。"
余意接过被批得面目全非的稿子，胸口发闷。他盯着沈逸衬衫上的第二颗纽扣，突然说："如果按照学长的标准，恐怕没人能写出合格的发言稿。"
班主任倒吸一口冷气。沈逸却笑了，那笑容让余意想起昨天他擦论文时的表情："那就证明给我看。"
两小时后，开学典礼在大礼堂举行。余意站在后台，手里攥着重新写的稿子，掌心全是汗。他透过帷幕缝隙看到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最前排坐着校领导和各科老师，而沈逸作为学生会主席，就坐在校长旁边，正低头翻看一份文件。
"下面有请新生代表余意同学发言。"
余意走上台的时候差点被电线绊倒，引起一阵善意的笑声。他站到话筒前，深吸一口气，目光不自觉地寻找沈逸。对方已经合上文件，靠在椅背上，一副准备看笑话的姿态。
"各位老师、同学上午好。"余意的声音有些发抖，但很快稳定下来，"今天我想谈的不是梦想和未来，而是失败..."
这是他没有按照常规套路写的部分。余意讲了自己中考前三次模拟考试失利的故事，讲了他如何在废品站工作的母亲鼓励下重新站起来。礼堂渐渐安静下来，连沈逸都放下了环抱的手臂。
"...所以今天站在这里，我不代表成功，而是代表每一个曾经失败但不愿放弃的人。谢谢。"
掌声比预想的要热烈。余意鞠躬下台时，看见沈逸在笔记本上写了什么，然后撕下那页纸折好。回到座位后，班主任悄悄递给他一张纸条："后台等你。——沈逸"
余意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不知道这个风云学长为什么要见他，更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批评还是别的什么。但当他穿过嘈杂的人群走向后台时，竟隐隐有些期待。
沈逸靠在储物柜旁，手里转着那支黑色钢笔。见余意来了，他直起身，递过一个文件夹："你的新稿子，还行。"
这大概是沈逸式的表扬。余意接过文件夹，发现里面除了他的稿子，还有一份物理竞赛的报名表，推荐人一栏已经签好了沈逸的名字。
"考虑一下。"沈逸说完就要走。
余意脱口而出："为什么是我？"
沈逸停下脚步，侧过头。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得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因为你看《宇宙的琴弦》时，眼睛里有光。"
余意呆在原地，直到沈逸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翻开那本被退回的《宇宙的琴弦》，发现扉页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折角，正好标记在"量子纠缠"那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