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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 8 章

作者:濮青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班主任姓王名艳,教语文的。她目光扫了一眼捂着肚子,脸色不是很好的黄毛,指了指墙边一张空着的椅子。


    “李博,你先坐下。”


    李博呲牙咧嘴地蹭过去坐下,眼刀子狠狠剜向几步开外的褚亭玉。


    褚亭玉微垂着头,站在靠近门的地方,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看不清神情。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习惯性拉到顶,衬得那身形愈发单薄伶仃。


    另外三人像没骨头似的吊儿郎当杵在李博两侧,肩膀挤挤挨挨,眼神乜斜着四处乱瞟,就是不正眼瞧人。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透着一股子混不吝的痞气和讨人嫌的躁动。


    王艳的目光在两边逡巡一圈,心里的天平其实早有倾斜。


    魏志勇、李博这几个,年级里都挂了号的刺头,惹是生非是家常便饭。至于褚亭玉......她的视线再次掠过前方低垂的脑袋,心里有点复杂。总成绩平平,但语文成绩稳居班级前三,作文常有灵气,就是性子太孤僻,独来独往,像个透明人。


    班里那些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什么“怪胎”、“阴沉”,甚至更不堪的揣测,她不是没听过。只要不影响成绩和课堂秩序,她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今天这场面,实在闹得太难看了。


    “目无校纪!”王艳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震得笔筒里的笔滚出来好几支,“早读课闹成这样!李博,你这伤怎么回事?还有你们几个!”她手指点过魏志勇三人,“聚众打架?当学校是什么地方?!”


    魏志勇立刻挺直腰板,脸上写满了被冤枉的愤慨,抢着开口:“班主任,这回真不是我们先挑事!是褚亭玉,他先莫名其妙拿书砸我们,接着又动手打人。你看看李博被他踹的。我们好好在读书,谁知道他发什么癫!”


    “就是!都好好看书呢,他突然就动手!”钱正业赶紧帮腔。


    “下手可黑了。我们都瞧见了。”李杰伟抢着补充。


    “闭嘴!让你们说话了吗?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王艳厉声喝断。


    她转向褚亭玉,声音压了压,带着点例行公事的引导:“褚亭玉,你说。为什么打李博?”


    被点到名字,褚亭玉肩膀一缩。他慢慢抬起头。


    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眼睫低垂,嘴唇抿得死紧,几乎没了血色。整张脸清秀得有些过分,此刻笼着一层茫然又惊魂未定的脆弱,特别是那双眼睛,抬起来看向她时,里面盛满了无措和......一丝极力压抑的难堪?


    他没有立刻回答,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飞快地瞥了魏志勇他们一眼,又迅速低下头,肩膀开始小幅度地发颤。


    王艳眉头锁得更紧。这孩子吓成这样?


    魏志勇瞅着褚亭玉这副“装可怜”的样子,火气“蹭”地往上冒,尤其见班主任探究的目光扫过来,他忍不住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冷哼。


    王艳刚收回目光转向褚亭玉,魏志勇身体就朝褚亭玉那边倾了倾。嘴唇几乎没动,齿缝里挤出低得只有近处能听见的气音:“敢乱说,放学弄死你。”


    王艳眼角余光瞥见魏志勇鬼祟的小动作,不满喝道:“魏志勇!干什么呢?站好!站没站相!”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刻意放软了点:“褚亭玉,别怕。有老师在,没人能把你怎么样,按实际情况来说就行。”


    “老师......”褚亭玉的声音抖得厉害,轻得像蚊子哼哼,“我...我没......”他手指神经质地绞着校服下摆,“是他们一直骂我,骂得太难听......我受不了......”声音越来越小,尾音拖着浓重的鼻音,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就在王艳拧眉思索“太难听”具体指哪方面时,褚亭玉歪头向魏志勇那边瞥了一眼。


    只一瞬,他脸上所有脆弱与惊惶的痕迹像被橡皮擦抹掉,眉宇间的嚣张恣意明晃晃亮出来,唇齿无声开合,啐出两个字:“垃、圾。”


    魏志勇正盯着他,将这挑衅看得分明,脸瞬间气得扭曲。


    褚亭玉嘴角得意一勾,慢悠悠要转回脸。眼梢扫过门口,心里头咯噔一下,一个高挑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静静杵在那里。


    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住半拍,正正对上一双静得发沉的眼睛。


    ……什么冤家,没完了还?心里头一阵无语,脸上倒没事人似的转回来,眼皮子一耷拉,又成了那副蔫样儿。


    “我们骂你什么了?啊?你他妈给老子说清楚!”


    褚亭玉这副人前人后两张皮的贱样,彻底把魏志勇点炸了。


    眼看班主任脸黑得像锅底,这小子还在那儿“上眼药”,居然敢当自己面儿装蒜,还敢骂他垃圾!


    魏志勇脑子里的弦“嘣”地就断了,什么顾忌都他妈喂了狗。他眼珠子通红,指着褚亭玉的鼻子,唾沫星子喷出老远:


    “垃圾?!你他妈再说一遍试试!当老子眼瞎?!草泥马的褚亭玉!装!你再给老子装个可怜相看看?!”


    他吼得额角青筋都暴起来,喘着粗气,话头根本不歇,恶毒地往下凿:


    “骂你又咋了?!难道骂错你了?!你个死变态!大老爷们穿裙子不是同性恋是什么?!装什么纯?!”


    他像是突然抓住了什么把柄,声音拔得更高,手指几乎戳到褚亭玉的脸上:


    “有种把领子拉下来啊!让大家看看你脖子上那些骚印子!是不是野男人啃的?!你妈不就是干那行的婊......”


    “魏志勇!!!你给我住口!!!”王艳拍案而起,声音尖利得破了音,整个人气得直哆嗦。


    她指着魏志勇,手指都在颤,“你......你简直混账!无法无天!在老师面前都敢这样侮辱诽谤同学!甚至侮辱同学家长?!你......你们......”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话。


    魏志勇被吼得缩了下脖子,脸上非但毫无悔意,反而梗着脖子,指着褚亭玉的领口对王艳不甘心吼道:“老师,你不信?你让他把领子拉下来看看!那印子明摆着!穿女装的事全校都传遍了!他就是个恶心的同性恋!谁知道他昨晚跟哪个野男人鬼混去了!这种人在我们班就是个祸害!我们骂错了吗?!”他豁出去了,反正不要脸的是褚亭玉。


    王艳气得眼前发黑。教师群里早传开了褚亭玉穿女装的帖子链接,连教导主任都隐晦提过要注意学生“思想动态”。


    同性恋?在这个年头,绝对是惊世骇俗、需要严肃处理的大问题。


    她本也打算私下找他谈谈,但绝不是以这种扒皮抽筋的方式!看着仿佛被剥光了示众的褚亭玉,她心头又气又恼,更多是想赶紧结束这场难堪的闹剧。


    她强压下怒火,准备先把魏志勇这几个混账轰出去。


    “够了!你们几个.......”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笃、笃、笃。三声,不疾不徐。


    除了褚亭玉,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投向门口。高挑挺拔的男生走了进来,手里托着一摞作业本。他神色平静,径直走向靠里一个中年男老师的办公桌。


    “张老师,今天的数学作业。”声音清冽平稳,像山涧淌过的冷泉。


    张磊正竖着耳朵看这边的热闹,被点名吓了一跳,赶紧接过本子:“哦哦。好,放这儿吧。辛苦了君珩,快回去早读吧。”他只想赶紧把这位年纪的宝贝疙瘩打发走,离这滩浑水越远越好。


    周君珩却没动。他目光冷淡地扫过呈对峙之势的魏志勇几人,越过气得发抖的王艳,最终落在低着头的褚亭玉身上。他抬步,在所有人诧异的注视下,走到褚亭玉身旁。


    王艳和张磊的心同时提到了嗓子眼。


    周君珩站定,微微侧身面向王艳,语气平平,但足以让整个办公室都听清:


    “王老师,他脖子上的痕迹,是我造成的。”


    这句话如平地惊雷,炸懵了所有人!


    魏志勇、钱正业、李杰伟张大了嘴,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李博也忘了疼,傻在椅子上。


    王艳脸上的怒容一下子转换成浓重的的错愕和茫然。


    就连一直游离在外的褚亭玉,也回神看向男生线条优越的侧脸。


    “啥玩意儿?!”张磊吓得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死死拽住周君珩的胳膊,“周君珩你抽什么疯?!关你屁事!赶紧回去上课!”


    他一边说一边拽着周君珩往外拖,脸上全是“祖宗求你别惹事”的焦灼。褚亭玉那些同性恋的传言......周君珩是学校捧在手心里的TOP1大学苗子,容不得半点闪失的金字招牌。


    这两人扯上关系?打死他也不敢想!


    周君珩手臂一抬,轻易挣开张磊的手。


    “王老师。”他转向王艳,语气笃定,“确实是我弄的,但不是大家想的那样。”


    他顿了顿,目光凉凉地扫过魏志勇,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几人,立即噤若寒蝉。


    “我和褚亭玉,”周君珩刻意加重了这三个字的咬字,“是朋友。前两天闹着玩,是我下手没个轻重。他皮肤薄,容易留印子,看着吓人罢了。”


    那语气里的维护,是个人都听得出,“褚亭玉不是他们嘴里那种人。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以后,”


    他的视线最后凝成实质,压在魏志勇脸上,“再让我听到有人传些污人清白的闲话,别怪我不客气。”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王艳和张磊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朋友?闹着玩?脖子上的痕迹......那位置,那形态,怎么闹出来的?可信吗?


    但周君珩......他没必要撒谎。他话里的分量,他们都清楚。


    周君珩说完,不再看他们。他知道,以他的身份,这番话撂下,无论他们信几分,学校里都不会再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嚼褚亭玉的舌根。


    目的达到,他不再理会这僵滞的空气,转身走到褚亭玉面前。


    “走吧。”他语气转缓,“送你回教室。”


    王艳张了张嘴,摄于周君珩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气场,最终哑然。


    话一出口,周君珩心里就打起鼓。以褚亭玉之前两次碰面时拒人千里的性子,会接受他的好意吗?他几乎能预见对方冷着脸让他别多管闲事的场景了。


    然而出乎意料,一直垂着头,仿佛隔绝在另一个世界的褚亭玉,闻言竟抬起头,低低应了一声:“哦。”


    声音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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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着点模糊的鼻音,异常地...顺从。


    周君珩微微一怔。这反应......太乖了。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突如其来的温顺,像根柔软的羽毛,在他心尖上不轻不重地搔了一下,带起一阵微妙的痒。


    走廊空旷,只有两人单调的脚步声。


    周君珩的教室就在这层楼,褚亭玉的在上一楼。走到分层的楼梯口,周君珩脚步一顿。褚亭玉也跟着停下。


    周君珩侧过身,看着褚亭玉低垂的眉眼,鬼使神差开口:“你等我一下。”语气里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近乎商量的意味。


    褚亭玉没应声,但也没其他动作。


    周君珩心里莫名有些急,紧跟着补上一句,生怕人跑了:“就一小会儿。很快。”


    褚亭玉抬头看了他一眼,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看到对方点头,周君珩心头倏地一松,甚至涌上一点没来由的高兴。


    但这高兴转瞬又被一种奇怪的别扭感取代。他干嘛这么上赶着?他甩开这点情绪,没再多想,转身快步走向自己教室。


    褚亭玉脊背靠上冰凉的墙壁,早读的声浪从紧闭的教室门里闷闷地透出来,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目光没什么焦点地落在对面墙壁一块剥落的墙皮上,办公室里那副精心描摹的脆弱面具,此刻早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沉寂的漠然。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点微喘。周君珩回来了,手里捏着个小小的白色喷雾瓶。


    “试试?”他把瓶子递过去,“不知道管不管用。”


    褚亭玉的视线在小瓶子上停顿了几秒,眼神沉沉的,看不出在想什么。


    “用不着,过两天自己就消了。”他了解自己这身皮肤的毛病,看着吓人,其实没多大事。


    周君珩却像没听见。一想到那淤痕怎么来的,心里就像堵了块小石头,闷闷的,有点不是滋味。


    他不再废话,直接伸手扣住褚亭玉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人拉进楼梯口更里面,光线稍暗的角落。


    “就喷两下。”周君珩拧开盖子,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近乎哄劝的坚持,“抬头。”


    手腕被攥住的地方传来温热的触感,褚亭玉身体瞬间绷紧,本能想甩开。他抬起眼,撞进周君珩的目光里。


    那双眼睛里映着楼梯间窗口透进的微光,里面是纯粹的、毫不作为的关切。


    褚亭玉挣扎的动作一顿,在周君珩一瞬不瞬的注视下,终于偏过头,伸手“唰啦”一声拉开校服拉链。


    那片狰狞的青紫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条丑陋的毒蛇缠绕在白皙如玉的颈项上。


    他沉默地微扬起下巴。


    周君珩看着眼前这一幕。少年仰着头,露出最脆弱的部位,姿态是全然交付的驯服。


    心头那股“他怎么能这么乖”的古怪感觉又冒了出来,甚至比在办公室里时更汹涌地撞击着他的胸口。


    他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才稳住心神,小心翼翼地凑近,屏住呼吸,对着那片淤痕仔细地喷了几下。


    冰凉的药雾落在皮肤上,激起细微的刺痛,随即又被奇异的清凉覆盖。


    有点舒服,又痒痒的。


    褚亭玉仰着脖子,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君珩温热的呼吸,一下,又一下,羽毛般拂过他敏感的颈侧皮肤。突然,一点温热干燥的触感擦过他的下巴尖。


    是周君珩的指腹,大概是想托着他的下巴调整角度。


    像被滚烫的烙铁猛地烫了一下,褚亭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的肌肤接触,让他极度不适。


    他强忍着没立刻发作,绷紧的神经只撑了一两秒,便再也按捺不住,霍然抬手,一把攥住周君珩那只悬在他下巴边的手腕,用力拉开。


    “可以了。”他声音绷得像拉紧的弓,带着明显的抗拒。


    周君珩的手僵在半空,看着褚亭玉飞快地把拉链拉回顶,别开脸。他心头那点因对方顺从姿态而悄然鼓噪起来的心跳,像是冷不丁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忽然一窒。


    那点微妙的悸动瞬间沉了下去,只余下一片空茫的寂静,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在胸腔里无声地弥漫开。


    恰在这时,早读结束的铃声适时响起,打破了楼梯间这微妙的僵持。


    周君珩迅速敛起所有情绪,盖好瓶盖,塞进褚亭玉手里。


    “拿着,按时喷。”他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干脆。


    褚亭玉皱着眉,看着手里还带着对方体温的小瓶子。直到走廊那头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才冷淡地扔下一句“先走了”,转身几步跨上楼梯,身影消失在拐角。


    回到教室角落的位置坐下。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零星几人,都下去参加升旗仪式了。


    他没动,手指在口袋里碰到那个硬邦邦的喷雾瓶。颈侧仿佛还残留着温热的呼吸拂过的痒意,下巴上那点被触碰的触感更是清晰得让人烦躁。


    褚亭玉指尖在冰凉的瓶身上狠狠按了一下。


    搞什么,自己手是废了还是怎么着?


    活了两辈子的人,居然被个毛头小子摁着上药。


    真是出息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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