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衣间的顶灯泛着冷白的光,岑元惜撇开设计师的手,没好气地扯了扯的领口。
身后突然传来岑元修低沉的声音,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整栋别墅的灯光像是被揉碎的月光,毫无保留地漫至每个角落。
他就站在一片光明里,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被照得分毫毕现,每一寸皮肤的纹理、每一丝肌肉的颤动,都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明亮的光在他脸上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望着那无表情的面容,如同凝视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深不见底,不见半点涟漪。
生意场上杀伐果断、运筹帷幄岑家大少爷,在亲弟弟面前却话不多,像块沉在湖底的石头:“错错,玩够了吗?”
岑元惜转身。镜子里映出高大的混血设计师半躬着腰,五指悬在他肩头犹豫的模样。
岑元惜做出一副大为震惊的表情:“你不是我哥吗?是我亲哥,做过亲子鉴定。”他又嫌领带打紧了,扯松领带,“妈临走前让你照顾我,你忘了?”
设计师的手彻底放下来了,一双碧绿的眼睛有些紧张地盯着岑元修的下一步指示。
岑元修没接话,从贴墙的衣柜里拉出来的一列西装整齐悬挂,他随手拿出来一套。
“换掉这个颜色。”他抽出一套黑色西装,“今晚的宴会,以新界二公子的身份出席,该学着做个成年人了。”
岑元修只一个眼神,设计师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的喉结动了动,小心翼翼伸手哄小孩似的:“二少,我帮您……”话音未落,岑元惜翻脸比翻书都快,猛地甩开他的手,冷冷地说:“不去了。”
岑元修不为所动,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不容拒绝的语气:“你不换,我让人上来帮你换。”
“岑元修!你为什么非得逼我。”岑元惜这人软硬不吃,他哥态度强硬他就越来劲儿。
“这不是逼你。换衣服。”岑元修依旧站在那里,浅色的瞳孔认真看着岑元惜。
“不换!”他直接坐在沙发上,一手搭在沙发上翘着腿,眼神加倍冷地盯着岑元修。
岑元修已经拨出电话,简短的一个指令,“带几个人上来。”
岑元惜眼眶都瞪酸了,他不会哭,也从不示弱,只是习惯了用去世的妈威胁惯着他的哥。
这是他最拿手的把戏——用母亲的遗愿做筹码,赌哥哥永远不会对他狠下心。
岑元修又在重复询问:“换不换?”
任何一句话重复达到三次就会让岑元惜不耐到愤怒,何况还是命令句式。
“不换!”岑元惜抄起桌上的室内香水瓶。琥珀色液体在玻璃瓶里晃动,莉香与小苍兰的气息还没散开,就随着“砰”的碎裂声炸开——香水瓶狠狠砸向那排西装,玻璃碎片在地上像碎钻般飞溅,金色液体在地面上洇开,一排西装都溅上去不少香水渍。
空气里逐渐弥漫着莉香和小苍兰香,溢满这个试衣间。
他闹起来没人理,像演独角戏,也像小孩在闹腾。
只有岑元惜自己的呼吸响在耳侧,吸入的香水味加上怒不可遏的情绪让他一阵眼花。
不一会儿,四个黑衣保镖鱼贯而入。为首的抬手致意时,袖口闪过银色袖扣,在岑元惜眼底晃出尖锐的光。
“岑先生。”现在的岑家,岑政除了事关重大的决裁会过问,已经不太管事了。
雇佣的人管岑元修叫岑先生,叫岑元惜是岑二少。
“帮二少爷换衣服。”岑元修目光紧缩着岑元惜,他看着岑元惜长大,却又没能教他往哪个方向长。
处理弟弟惹得麻烦,包括善后那些因被他无故抛弃而大闹的女人和男人,岑元修等到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才反应过来已经太晚了。
小时候的、没进岑家之前的宋元惜是一个胆小的孩子。
他和宋元修出门到附近的商场采购会被认成妹妹,很多人第一次见他就喜欢他,很多成年女性会主动送他糖果和小玩具。
岑元修一直在把岑元惜当成记忆里的弟弟那样小心呵护,哪怕他后来变得喜欢以钱权压人,沉溺于花天酒地的玩乐,享受被人环绕的快感,他都没觉得弟弟有变得很坏。
事到如今岑元修深深觉得,他既辜负了早早去世的母亲,也没能管教好弟弟。
岑元惜表情从他打电话那一刻就不好看,看到几个保镖真的走过来,他冲着岑元修生气大叫:“岑元修!你敢!岑元修!”
“滚开!滚远点!谁准你们碰我的!”
当保镖的手掌触到岑元惜肩膀的瞬间,他突然暴起,巴掌裹挟着风声狠狠扇在对方脸上。清脆的声响炸开,保镖反手扣住他手腕的力道让他痛得弓起脊背,眼眶终于泛起水光。
“停。”岑元修的声音像突然落下的闸。他接过原本已经在设计师手中的西装,指尖抚过挺括的衣领,剪裁利落的线条在灯光下流淌,很适合岑元惜身材高挑偏瘦的身材。
岑元修挥挥手让他们都出去。他始终看着亲弟弟的眼睛,那双无情恰似多情的眼睛,平日里是提不起劲的漫不经心,现在却因为亲哥哥染上了怨恨的情绪。
岑元修的手突然控制不住地有些发抖,冷静这个词再与他无关,他几乎想要伸手遮住那双眼睛。
“母亲离世那年,你还不到七岁。”岑元修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轻,像是回忆什么,“那天你被同学欺负不敢回家,家中有人闯进来,说带我们回去。等我脱身时去找你,在学校旁边巷口里挨着墙根蜷缩,泪痕还没干就已经睡着了。”
他低头看向弟弟,高大的身躯弯下腰,他幻想像小时候一样,把弟弟抱进怀里,只是岑元惜浑身长满了刺不让他靠近半步。
十四岁那年,岑元修在自家附近的小餐馆打工,工钱被压到正常的三分之一,可他仍默默把钱揣进兜里补贴家用。
第二次领工资那天,弟弟亲昵地搂住他的肩膀,那双猫眼般明亮的眼睛闪着光,贴着他耳畔,小声问起心仪许久的那款赛车玩具,什么时候才能拥有。
他只能安慰弟弟,大后天就可以买。
然而,几百块的玩具对他们家来说实在太昂贵,甚至于他的工资没有那辆玩具车高出多少。
岑元修答“大后天”是因为年纪尚小的弟弟还没清楚“大后天”到底是哪一天。
“母亲生下我们后,身体便每况愈下。医生当时通知我,说她撑不过下个月。也等不到你生日了。父亲的妻子走在她前面两个月,所以我们两个‘回家’了。”
岑元惜的睫毛不受控地轻颤。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突然破土而出。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他妈终于住进高档医院的豪华单人病房。
病房里摆满鲜花,医生护士全天候贴身照料,恍若置身天堂。
可插满治疗管、时而从昏迷中苏醒的女人,见到他们兄弟时,眼神却空洞得没有一丝波澜。
深夜里,哥哥总是将他搂在怀中,无声流泪。而随着亲子鉴定报告到来的,还有奢华的别墅,以及似乎永远花不尽的钱财。
过去很久了,岑元惜都要忘了。
岑元修和岑元惜这两个小三的孩子,在原配死后不到半年就登堂入室,成为岑政和新界对外公布的继承人。
为了在岑家站稳脚跟,他豁出一切,岑元修做了一切他能做和不能做的,可行与不可行之事皆竭尽所能。
他将亲弟弟当作羽翼未丰的幼鸟哺育,却在追逐钱权的汹涌浪潮里浑然不觉,全然忘记,在弟弟尚未真正长成的脆弱年岁里,本该多回头凝视一眼,看看那只幼鸟是否被风浪折了翅膀,是否在暗流中迷失了方向。
“我们是彼此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岑元修的手掌试探性地覆上他发顶,温热透过发丝渗进皮肤,“是我错了,这些年让你迷路太久。”
他的呼吸轻得叫人几乎听不到,呢喃道:“我们应该是彼此的退路,而不是陌生人,更不能是仇人。错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