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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阡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凌晨四点五十八分,岑元惜在梦里闻到了香槟的气味。


    淡粉色的液体在郁金香杯里冒着细密的气泡。他穿着定制的高定西装,袖口别着钻石袖扣,慵懒地倚在游艇栏杆上,染上醉意的猫儿眼半眯着。海风裹挟着女人们身上的香水味拂过他的鼻尖,远处是海城永不熄灭的灯火。


    “二少,再喝一杯。”穿着亮片裙的女孩贴上来,指甲上镶着碎钻,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甜腻的香水味混着海风飘过来。


    他懒散地勾了勾嘴角,随手接过酒杯,却在低头啜饮的瞬间——


    “哇——哇——”


    岑元惜又一次被婴儿哭声惊醒。


    像一根细而锐的银针,从耳道刺入,顺着神经游走,最终钉在大脑皮层最柔软的部位。他猛地睁开眼,天花板一片死白昏黑,窗帘没拉严实,在昏暗的晨光中蜿蜒如蛇。分明开了二十六度的空调,却仿佛有冷气从毛孔渗入骨髓,令他手脚冰凉。


    婴儿床里的哭声越来越响。


    岑元惜从床上支起身体,伸手把灯打开,眼睛被骤亮的灯光刺得发酸,顾不上揉一揉眼睛,探着半个身体看向婴儿床里的哇哇大哭的婴儿。


    他慌不择路跌下床,手肘和膝盖撞在地板薄薄的毯子上发出闷响。疼痛很新鲜——这具身体还记得如何对疼痛作出反应:蹙眉、眼里迅速蓄起一层水光。可房间里没有会为这点淤青大惊小怪的保姆和佣人,这里没有任何其他人,只有奶粉和婴儿的气味,像一层透明的膜,裹住他的每一次呼吸。


    只有他自己。


    这栋小楼里,只有他一个人。


    “嘘……嘘……别哭了……别哭了好不好?看这个什么?”他拿起拨浪鼓摇晃。


    没有任何作用,岑元惜把没用的拨浪鼓放下了。


    岑元惜趴在婴儿床栏杆上,剪得很短的指甲无意识地刮蹭着。他现在一定狼狈至极,穿着普通的家居服,在凌晨五点爬起来哄一个哄不好的婴儿,和过去那的贵气美丽的岑家二少爷已经是两个模样了。


    岑元惜从五岁开始过了整整十八年骄奢淫逸的娇纵少爷日子,穿衣的、做饭的、陪他玩的……最多的时候不下十个保姆佣人围着他一个人转。磕破了一块皮有的是让人着急,一身肌肤白得像新雪,一双眼睛盈满水光,谁肯让他受委屈?后来长大了,也依旧过着垫十几层床单都嫌隔地皮肤疼的豌豆公主生活。


    岑元惜咬紧下唇,忍着手臂和膝盖的隐隐作痛,俯身靠近婴儿,用最轻柔的力道给婴儿拭去泪水。


    他实在没有任何照顾婴儿的经验,甚至于他养活自己的的生活常识都是在过去一个月学的。


    岑元惜生硬地哄着,可怀里的婴儿仍旧哭闹不止。十分钟过去,那尖锐的啼哭声像一根细针,不断刺戳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他下意识咬紧后槽牙,额角青筋隐隐跳动——这要是放在从前,他早就要发作了。


    那个放浪纨绔的岑二少,可是出了名的坏脾气。圈子里谁不知道,这位少爷发起火来能让人把会所砸个底朝天。如果不是岑家压着,哪有人能忍得了他那副目中无人的德行?


    可此刻,他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任凭婴儿的哭声在耳膜上肆虐。攥着襁褓的手指节发白,却连稍微用点力都不敢。


    他现在不能把坏脾气撒到任何人身上,更不能撒到这个婴儿身上,他痴痴地盯着婴儿看了几秒,嘴里开始喃喃请求:


    “不要哭了会好不好?”


    “为什么哭个不停?”


    “为什么你就不能停下来?”


    婴儿的小脸涨得通红,皱得像颗脱水的水果。岑元惜伸出食指碰了碰那团温热的脸肉,又立刻被哭声刺得缩回手。他忽然闻到一股奶腥味——是吐奶了,白色偏淡黄的液体正顺着婴儿下巴流进颈窝。


    “别哭——”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气音,一边急忙动手把湿纸巾抽出来许多张,给婴儿擦掉嘴边的、脖颈里的奶腥味液体。


    干净的婴儿亲肤毛巾还挂在阳台,他光着脚跑出房间,踩到冰凉的地板上,被突如其来的凉意激得一哆嗦,却顾不上穿拖鞋,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阳台,手忙脚乱地扯下两条印着小熊图案的干毛巾。


    “应该……应该能这样用吧?”他把其中一条对折两次,小心翼翼地塞进婴儿被奶渍浸湿的下巴和脖子之间。婴儿突然扭动起来,小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刚刚只是哭,现在是一边哭一边哇哇叫。


    烦死了。


    奶粉罐还敞着口放在料理台上,岑元惜忘记盖盖子了。撒出的白色粉末在黑色大理石台面上格外显眼。他盯着婴儿衣服上残留的奶渍,突然想起睡前那场灾难性的喂奶——奶瓶角度没拿对,婴儿呛得把奶粉全吐在了他价值不菲的羊绒毛衣上。那件带着奶酸味的毛衣正和一堆婴儿衣物混在一起,被他草草塞进了洗衣机。


    以前留下的衣服又少一件。


    “饿了吗?饿了吧……”避免衣服湿了感冒,岑元惜拿起一件床尾随时准备的衣服给婴儿换了。折腾差不多十分钟才换好,他看向墙上的时钟,距离上次喂奶已经过去了五小时,加上又把吃的吐出来不少。


    现在他冲奶粉的动作已经开始逐渐熟练起来了。热水壶还在加热,岑元惜走回来看婴儿,看来他实在是哭累了,开始发出细微的呜咽声,小拳头塞进嘴里吮吸着。


    岑元惜眨了眨眼睛,伸手要把他的手从嘴巴里拿出来。婴儿的速度和力气实在无解,黑色的、像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岑元惜几秒,手上快速扯着他的手指放进嘴里,可能在吮吸,也或许在咬,但一点都不疼。


    岑元惜被他这一动作搞呆在原地,急忙把手猛地一抽。


    “乖……”岑元惜依旧笨拙地哄着,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安抚奶嘴。


    这才又慌慌张张地去泡奶粉,摸奶瓶,又突然缩回手——刚才忘记试温度,差点直接把滚烫的奶瓶塞给婴儿。手背上的烫伤似乎还在隐隐作痛,那是第一次冲奶粉时留下的纪念。


    好不容易等到奶瓶的温度降下来。


    捧着温热的奶瓶,岑元惜静静地看了几秒婴儿安静的睡颜,他走了几步,随手把奶瓶放在床边的柜子上,整个人无力地倒进柔软被子里。


    额前的发丝遮住半个眼睛,漂亮的猫儿眼有些迷蒙,他已经很久没睡过整觉了,妍丽的脸蛋有些苍白,眼下浮现了一层淡淡的青黑。


    现在岑元惜住的是薛问玉名下的一处独栋带院别墅。普通的住宅,普通的家具,普通的一切。他不知道薛问玉是否在这里住过,半夜醒来,岑元惜会恍惚那个人在他身边。


    窗外,天色渐渐亮起来。岑元惜很困,却睡不着,心底感到一阵尖锐的酸楚。这个小东西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岑家已经倒了,不知道他岑元惜从云端跌入泥沼,更不知道薛问玉为什么要把他丢给他照顾。


    “是谁?”他眨了眨眼睛,轻声问:“是谁得到了他全部的关心吗?”


    “你也是。”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岑元惜就感到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他在嫉妒一个婴儿?一个无辜的、需要他养活的婴儿?


    更何况,这是薛问玉的孩子;即使,这是薛问玉的孩子。


    薛问玉可能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岑元惜的胃里翻涌起酸水。


    这不是假的。


    他侧过身体,把脸面向另一边,他哭不出来,只是这样狼狈的样子,让他自己都陌生。


    “你知道吗,”他低声对自己说,也是对婴儿说,声音里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哽咽,“我最讨厌小孩子了。”


    岑二少玩归玩,却决计这辈子不要孩子,是个丁克纨绔小少爷。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岑元惜才发现自己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了,僵硬得像块冻上的巧克力。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薛问玉的场景。那天雨下得很大,薛问玉的助理撑着一把黑伞在门口等候,身后停着辆宾利。


    这个时候岑元惜已经和薛问玉生活了将近一年。在这之前,岑元惜经历了新界破产,父亲判刑二十年,亲哥车祸陷入昏迷。到这里事情并没有结束,一些信托基金和留下来的非上市资产足够他继续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


    可他偏偏又在父兄出事后要担起责任,他也不清楚自己处境的危险,光凭他以前的行事作风——和他那昳丽到张扬艳丽的脸蛋,多了是人要把他彻底拉下来。


    可想而知,岑小少爷最终被折断了羽翼,彻底跌落。


    “跟我走吧,元惜。”薛问玉只说了这句话。


    岑元惜以前厌恶透了他那副冰清玉洁的样子。但那时候,这个他最讨厌的人在流着恶心口水的狼群中救了他。


    是薛问玉救了他,他几乎看不清这个男人了。


    皎月冰心,溯玉灵洁的薛问玉。


    若即若离,不冷不热的人。


    朝夕相处,共枕而眠,如此春夏秋冬又一春。


    薛问玉离开的那天,岑元惜在楼上的窗户看他,窗玻璃被雨划了一道又一道,他看不清薛问玉的脸。


    空荡荡的新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佣人们已经不见踪影。他不得不开始学习独自生活——笨拙地煮饭、洗衣,艰难地掌握着最基本的生存技能。


    岑元惜一个人又生活了一个月。一个女人摁响了门铃,她自称是薛先生聘请的保姆。


    他问,这是谁的孩子?


    保姆说,是薛先生的孩子。


    他又问,他和别人结婚了吗?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保姆说,这我就不清楚了,您看看孩子吧。


    岑元惜抱过孩子看,眼睛很红。


    .


    早早又迎着晨光醒来。


    咖啡溢出来了。他猛地回神,手忙脚乱地关掉机器。疼痛让他眼眶湿润,但他咬住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你到底在想什么……”岑元惜呢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边缘,“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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