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早,周世舫便到了药铺门口。
林苏白掀帘出来一看,周世舫脚踝上的棉布换成了干净的细纱布,走路时仍有些微跛,却好似在装作若无其事。
他小步迎上来,肩头上还有一片残留的紫苏叶。
“你们包药时不会是要把自己也给包进去吧。”周世舫说着,轻轻撵掉了他肩头的叶片。
林苏白低头又仔细看了眼他的脚踝,肿得像个馒头。
于是立刻递上了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子:“活血化瘀的止痛膏,每日按时涂两次,按摩至吸收。”
周世舫伸手接过瓶子时,肚子突然咕噜作响。
“你没吃早餐?”
“这个药可以口服吗?”
“……”林苏白无言,转身又进了后院摸来了个林秀紫蒸好的包子塞到了周世舫手里。
“不太喜欢吃早餐……要不你喂我?”
林苏白抬手就要去拿回包子。
周世舫把包子举得老高,看着对方伸手去够又是够不到的样子,唇角微勾:“不给。”
林苏白愤愤收回手,还真被他的话给逗到了,径直跨上单车准备一骑绝尘,周世舫赶忙侧坐上了车。
刚坐稳咬开包子发现,居然是山药茯苓馅的。二里路不远,周世舫还没咬几口便到了。
铜铃打响时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教室。后头那人嘴上还叼着半边包子。
方小青闻着香凑了上来:“这是哪儿的包子?这么香?”
“喏。”周世舫昂起头,用下巴指了指一旁的林苏白。
“不如下回请你吃我们家的青梅酒吧?”
“好!”方小青笑吟吟地,又突然想到,“过段时间青梅刚好熟透,我期待了可久呢!小满又是你生辰,我们去喝你家的青梅酒,恰好去给你庆祝生辰如何!”
林苏白也才想起自己的生辰快到了。只不过自打母亲去世后,他们的生辰便如药柜最底层的空青,无人问津。
故而每年此日,药铺正常开张,铜秤依旧称药,连江上的雾霭也与平日无异。
只不过林秀紫会在煎茶时多添两颗红枣,悄悄减去两分黄连的苦意。
父亲见了,不过淡淡瞥一眼,并不说破,只当是纵许,如此便算贺过了。
林苏白想着刚一回神,便见老师从门口进来,于是安定坐下,拿出课本。
中午放学后林苏白勤勤恳恳地将周世舫送到了家门口,程叔这时正好提着菜回来:“世舫,诶,苏白怎么也来了?你们认识啊?快快快,里边请,程叔这就下厨做饭!”
林苏白不知周世舫借住的竟然是程叔家里,愣了一愣,转眼间被程叔推着走进了门。
他先前只知道程叔家离药堂近,只是这乡里前前后后都是去慈云堂拿药,大家都互相认识,今儿才知原来自慈云堂左拐个弯儿就到了。
“原来是这样跌着了,还好年轻人身子精壮,估计不出几天便好了,”程叔说着将手中端着的咸水酱鸭放在桌子上,“来,趁热吃!这苏白得吃多些,几个星期不见,好像又瘦了点!”
林苏白拿起筷子笑着应好,努力忍着才没让口水给流下来。
饱饭过后,林苏白忽然问道:“程叔,你这还有木蜡油吗?”
“有的。”
林苏白从书包里拿出上次周世舫送给他的木雕:“这木雕虽好,就是差了打油,怕不好保护。”
程叔接过木雕,才看一眼,瞳孔微微一亮:“这是哪来的?”
“世舫雕的。”
周世舫第一次听见林苏和叫他的名字,也转过头来。
“妙啊!世舫竟有这样的手艺!只是这料子不够好,朽木也算逢春了!”
“这料子只是在院里随便捡的,我自以为是块无用的边角料便自己拿来了,还望程叔不要怪罪。”
“不怪罪!不怪罪!世舫,不知道你是否有意跟着程叔继续精湛技艺……”程叔眼底充满光亮,他高兴地拿着那块木雕端详,爱不释手,忽然神色变得有些许哀伤,“还记得邻镇有位刻玉雕的老匠人,去年他走时,连个传艺的徒弟都没了。”
梧江木雕作为非遗艺术之一在国内外远近闻名,但是近年来面临传承危机,程叔这一生并未成家,膝下无子,一直在寻找其他的传承人。今日之事,他认为周世舫便是个不二人选。
周世舫显然也听出了程叔的言外之请。他早就对院内这些木雕的主刀匠人多有崇拜,不曾料想那些竟就是出自这个每日躺在藤椅上的老人之手,他一直以为程叔只是一个收藏者。
这样的学习机会,他求之不得。
但是传承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并不是简单的儿戏。传承的分量,需要碧血丹青,需要慎重致远,需要矢志不渝去承接。
他初来乍到,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开,加上现在主要还是忙碌学业,他没办法全心全意地去传承好这件艺术,所以他没有资格给程叔任何不确定的正面表示。
林苏白一开始神色有些惊喜,而后看见对面两人一老一少都神色凝重,也敛色道:“程叔,世舫初来乍到,生活上颇有不习惯,前些日子还去慈云堂抓了几味水土不服的药喝,昨日又跌伤了脚,怕是还需要些时日缓冲。”
“不必紧张,你有什么问题自可向我请教,院内的料子也可随便使用,待你哪日想好决定了再告知我便好。”
周世舫起身,朝程叔深深鞠了一躬:”抱歉,承蒙程叔照顾和赏识,此事重大,还请程叔见谅。”
程叔摆摆手,转身拿出了一个方瓷盒,打开盒盖,揭开黄桑纸,里面熟桐油的幽香泛入了鼻腔,色泽如琥珀。
他并指蘸油,只取了一次便能精准用量。合上瓷盒,蘸油的手指在莲花瓣上悬停片刻,忽而落下。油光顺着木纹的肌理游走,被拂过的地方细腻润泽,甚至可与玉石媲美。木莲也随即容光焕发,跃然手上。
油香还在空气中游走时,程叔已经将木雕递到林苏白手中了。
那朵木莲浸润了油色,在掌心里沉甸甸地发亮。
“谢谢程叔。”林苏白接过木雕,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木雕拿在手里比先前重了许多。
“时间不早了,你们俩赶紧去上课吧,”程叔摆摆手,“什么时候想吃程叔做的饭了,随时可以过来。”
林苏白将木雕放回包里,对程叔笑着点了点头。
程叔送完两人后回到寂静的院内沏了杯清茶。日头洒下静止的阳光。
他坐在藤椅上久久地望着院内大大小小的木雕,目光仔细地扫过每一件器物。
金光照射下的空气中尚有烟尘,而这些器物上每日都一尘不染。
下午放学后,慈云小院凉亭中。
自打上次借笔记后,周世舫倒成了慈云堂的常客,纳凉的亭子也变成了林苏白授课的书堂。
周世舫坐在林苏白对面,低头看题。
“这个地方就是这样,明白了吗?”
“知道了,谢谢老师,”周世舫看着林苏白点在纸上的笔尖,轻声应到。
“大概就这些不懂的,今日我还得先回去了,中午的事,还要和程叔好好赔个礼,毕竟煞了他老人家的一片好意。”
林苏白点点头,送周世舫出门。
周世舫跨出门槛时,听见林苏白在身后叮嘱到:“记得按时上药,每日两次,不可懈怠。伤筋动骨可不是小事。”
周世舫手一挥,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好,随后消失在巷口。
彼时回到院内,林秀紫正搬着一筐上次他们摘的海棠花走来:“这些花干正好做些海棠花酥,晚上还能正好赶上父亲回来。”
“阿姐,我来帮你,”说着接过了竹筐,“父亲今日回来?”
“大概戌时回来。”
林苏白无言,转身进了灶房拿出药杵子和药钵,将成瓣的海棠装进去,捣碎。院内只剩下捣花声,如钟罄作响。
父亲回来时,他正在柜台往香囊里掺上一把茉莉。
“说了多少次,掺入茉莉会冲淡了佩兰的苦香。”
林苏白下意识手一抖,花瓣纷落,他于是抓起香囊朝院内房里跑去,像只刚做完坏事狸奴,轻盈逃窜。
“你这孩子!”
林秀紫走过来安慰到:“父亲,您回来了!快先歇着,莫与阿白计较,你知道的,阿白只是个孩子,也不过在香囊上不喜古方,又不对外示客,无伤大雅。”
“秀紫,你几时开始这般一直护着他!上次我在他房内得了本草通玄,内页里批批改改,倒成里面方子的不是了!我倘若不加教育,将来他指鹿为马,今后该如何是好!”
林秀紫目光微微一顿,眼里闪过一丝惊异。
“《伤寒论》都允许‘随证治之’,您倒比张仲景还严……”林苏白靠在床头搓着香囊的一角,鼓着腮帮嘟囔到。声音却越说越小,发旋儿旁因为疾跑翘起的呆毛还晃了两下。
林苏白晚饭时赌气没动筷子,林春德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是慢条斯理地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清炒苦瓜,淡淡道:“脾胃不和,饿一顿也好。”
林苏白抿着嘴,桌下的手偷偷掐着衣角,心里愤愤:苦瓜苦瓜,您干脆也把我晒干了入药算了!
等父亲去后院收拾竹匾,林苏白一头溜进灶房,摸走了两块海棠酥跑回房,又拿起本草通玄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周世舫正靠在床头看着手机,屏幕光映着鼻梁,显得更加的高挺好看。
微信语音里传来发小高胜涵咋呼的声音:“你丫在梧江溺河里了?几天都了无音讯!”
“我初中是游泳冠军。”周世舫平静地打字。
“去去去。那边生活怎么样,还习惯吗?”
“一切都很好,你那边呢。”
“一中能有什么。话说这次一中竟然松口了,五一居然放了五天!之前只有我们看下面二中放长假垂涎的份!我正好去梧江看看你都在过什么润日子,半点没有思念人家。”
“说得我之前有想念你似的。”
“那不一样,这不不在了嘛。就这么定了啊。”
“都行。”
周世舫借着又把高胜涵发来的近期一中汇总的学习资料扫了一遍。结束时低头看看时间,三点半了,放下手机望向窗外。
夜深了,院内只剩下虫鸣和风声。他借着月光去院里随意拣了块料子。
周世舫坐在窗下,一盏微弱的暖色台灯在案头亮着,柔和的光线将他硬朗的轮廓衬得越发深邃。
睫毛低垂,在眼下拓出一小片墨痕。几缕乌黑的碎发垂在额前有些许凌乱,随着他手上的动作轻轻晃动。影子投在墙上,安静又专注。
寂静的夜里,刀尖在木料上游走,发出沙沙声响,木屑簌簌落下,细雪般堆在桌角。
原本平平无奇的木头逐渐显示出雏形,指尖生花,一朵海棠花就这样绽放在手中。
凌晨四点,我看见海棠花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