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石难医》 第1章 北有远来舟 晨雾还在河面留恋时,林苏白已经搬出了第三匾紫草片。青石板上残存着昨夜的雨水,东方的既白蒸起紫草的药香,混合进了雨后的泥土的芬芳。 他将紫草片从底向上又翻了一遭,抖了两下匾,沿着之前的两筐排列放好。 晒药这门活讲究时辰分寸,父亲总说辰时的光最懂收敛,此乃昼夜更迭之时,最能凝聚天地精华,能把草叶的幽魂慢慢蒸出形状。 校服袖口擦过匾沿时,他听见瓦檐的滴水声混进陌生的脚步。 抬头瞬间,残余的紫草从指缝滑落,穿着红色卫衣的少年跨坐在河岸边,逆光削出半边锋利的轮廓,嘴角微抿。 忽然那人撇过头来望向对岸,林苏白正好和他的目光隔岸相撞,触目无声。 只一瞬,两人便同时安静地移开了目光。他心想,好像从未在梧江镇上见过此人。接着转身去拿装有藿香的锡罐出来晾晾潮气,只瞥见那人走远的身影。 跑去前院背书包时,阿姐搬着一匾百合走来,笑眼盈盈道:“阿白,几时不曾见你在晒药时发呆了呀!昨儿才来了新鲜百合,一部分晒干入药,其余部分待你中午回来,正好熬上一盅排骨沙参百合汤可好?” 林苏白看着瓣瓣米白色的百合一晃一晃愈走愈远,蹬上自行车应声道好,出了中药当铺,叮呤当当,二里路便到了学校。 他刚坐下,将一片薄荷放入口中,正巧抬头,一抹红色赫然入目。他盯着那人细看,发现那人有些熟悉。 一时间盯得出神,回过头来时才感到口中本味清凉的薄荷已在唇齿间已经沁出了一丝微微发热的辣。他低头用舌尖细细地描摹着叶片上的纹路。 班主任梁广平一手搭着少年的肩,笑着介绍到:“这是我们班从外地刚转来的新同学,大家认识一下。” “大家好,我叫周世舫。从北方来的,对这里不太熟悉,以后多有得罪,谢谢大家。”那人舒朗地笑着,身姿挺拔,眉目俊朗,上身还轻轻往前鞠了鞠。 周世舫的长相气质与梧江镇这些南方人不同,眉骨高且宽,鼻骨挺而直,眼睛尤为黑亮,连前额垂下的碎发都带着独属北方的硬朗。 林苏白看着他背着书包一路从讲台上走下来,最后停在自己桌旁停下,落坐了下来。 梧北附中只在三十年前全面翻新过一遭,翻新前,这里还是书堂模样。原本梧江镇只有书塾,后来国家改革教育发展,才把几座书塾扩改成了几所高中小学校。 而这所梧北附中占地不大,操场甚至还是一圈二百米的,三栋教学楼围一起加上一条文化长廊就是所有。 绿蔓和爬山虎错落地爬满了教学楼的外墙,一片青葱与层叠,一路爬到最顶层的四楼,正是他们所在的楼层。 桌子是四人木桌,涂着红木漆。林苏白正好坐在最后一排,三个人,正好在他一侧还剩了一个位置。 薄荷叶的纹路好像被反复摩擦抚平了似的,叶肉散开,又慢慢变成清凉的滋味。 见新同学落座之后,梁广平推了推眼镜,敛容拿起课本。大家也端端正正地坐笔直了,认真地看向黑板。 周世舫……林苏白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名。 梁广平站在讲台上徐徐地讲着,林苏白的余光总是不经意地捕捉到身旁人的动作——频繁抬手摩挲着脖颈,手抚着的地方一片红疹。 林苏白此时有些许职业病犯了,看到他人身体有所不适,从小的浸染使他天然就有想上去望闻问切的冲动。 一整个早上,林苏白都有些心不在焉,毕竟他要一面听课还要一面地惦记着旁人的病。 白茫茫的河面上凝结的雾气被蒸腾开来,直到正午完全消散了。 铜铃响起,打破了教室里的寂静与安定。 同学们争相奔出教室,喧闹不息—— “中午你们家吃什么!” “我娘说今儿中午吃笋丝大黄鱼!” …… 林苏白默默走着,出了校门,摸上了自行车。 刚到堂前,正巧阿姐端着排骨汤上来。他先去后院翻捣了早上晒的紫草,拿了两副碗筷上桌:“父亲昨日去南山摘药还未回来么?” 林秀紫道:“我记得父亲昨儿说这次要在那边待个五六天才回来,几月后入梅雨,许是想备多点药。对了……过几日便是清明,他还说,他便留在南山去看母亲……” 林苏白点点头,刚舀起一勺鲜百合送入口中,刚想说什么,却听门外有脚步声,应是铺前有来人,便放下碗筷迎上去。到了前厅,他心中一怔。 “医生,你们这有治……” 他抬头一看,一抹红色赫然在目。 还未说完,林苏白神差鬼使地抢先道:“过敏吗,有的。” 周世舫看着他的眼睛笑了:“果然神医是不必望闻问切的。” 林苏白并未直视他,只低头抓药:“刚一进来见到你脖子上一大片红,所以……” 少年个头不算很高,清瘦的身形穿梭在大大小小的抽屉格子中间,脖子上挂着的和田玉皎白温润,一晃一晃,仔细一看,是朵玉莲。 周世舫看着他颔首敛目,拿着铜药秤熟稔地秤好各种不同形状的药材,突然眼熟:“同学?” “是……是吧。”大概因为自己莫名其妙偷偷关注了对方一上午,林苏白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有劳你了,”周世舫接过药包,“这里多少钱?” “不用钱,几味药而已,记得煎服即可。” 周世舫也没纠结,爽朗地笑了一下,呵了声谢便走了。 林苏白又回到桌上,端起碗来继续喝汤,感到心里悬着的担心终于放下,轻盈地舒了口气。 午后,林苏白又叮铃去上学了,林秀紫则留在院子里打理药材。铜铃打响,林苏白拿出课本,突然旁边的人往他面前塞了个东西,仔细一看是一个木雕。 “这是……”林苏白犹豫了一会,拿起木雕,好奇地看了看。 “谢礼。自己雕着玩的,中午那副药很有用,还请神医笑纳。” 周世舫左一个神医右一个神医叫得林苏白不敢应声,他觉得自己甚至也算不医,不过只是一直跟在父亲后头帮忙学习,耳闻目染,对此略懂一二罢了。 其实他这也是过于谦虚了。林家世代行医,慈云堂在梧江镇远近闻名,大病小病,疑难杂症都能治,收费清明,因此父亲林春德在镇上也颇有名望,而他的儿子从小便得他的倾囊相授,医术更是不在话下,日后完全有能力继承经营好慈云堂。 “举手之劳而已……”林苏白小声喃喃道,磨磨蹭蹭地收下了那个木雕。 下课时,林苏白被喊去了办公室。 “苏白,你和世舫坐一起,他初来乍到还不适应,你记得多照顾照顾他。他的父亲作为文物保护修复的博士专家应政府来我们镇搞古建筑保护修复的,也算是对我们镇文化的一个贡献……噢,还有这个,一会你顺便拿这些卷子发下去,也没什么其他事情了。”梁老师温声说道。 “好的老师,我知道了。”林苏白点头接过一沓试卷,低头一看,上边写着阶段测验。 放学后,林苏白见身边的人一动不动,把笔抵在下巴上,看着那张阶段测陷入沉思。 同一排坐在林苏白另一侧的女生突然探头过来,:“周同学,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们,特别是苏白,他学习特别好,人也很好!” 林苏白闻言轻轻地摆摆手,嘴巴微张想要说什么。 周世舫闻言看着林苏白另一侧的方小青这边道:“谢了!那以后还得请你们多多指教了。” 林苏白坐在中间无声地垂下头收书包。 西山日薄。他推着自行车慢悠悠地走着,晚风清爽,携着薄荷的清凉过喉。身后是霞光夕阳,车头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面前蟹壳青的天空上却已经挂着一道弯月。 身边忽然多了一道更加修长的人影—— 周世舫跟在后头,不急不缓地走着。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就这样一路跟到了慈云堂。 林苏白放下车抬脚走进,身量上高出一个头的周世舫插兜跟在他身后进了铺里。 林苏白感知到背后有一个高大无声的身影,点步回头过来:“请问你有什么的需要吗?” “大夫,我除了过敏外,整个人还是有些不舒服。” 林苏白比了个手势请他安坐下,让周世舫把手摊开来放在深蓝色的脉枕上。 三指并关,他静静地为那人仔细把脉。 他认真时面色沉静如水,让人不禁打量到他发黑如墨,肤色又生得瓷白,看着如同一个瓷人儿一般。 明明都是男同学,周世舫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忽然这张好看的脸却突然起了皱,眉头轻拧。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周世舫脑海里倏然蹦出这个想法。 接着又换了另一只手把脉,毕了。 “应该只是有些许水土不服。” 眼看最后一个药包的活结系好时,林苏白见周世舫掏出手机,然后打开了扫一扫的界面。 “药铺……只收现金,不好意思……35,没有就算了。” “我发现你这人老爱做亏本生意。”边说着,周世舫从口袋里拿出两张二十的现金放在檀木台上,不等找钱,提上三袋药包便走了。 林秀紫掀帘而入,捧着装有藿香锡罐,又将里面的藿香重新倒入药柜:“昨夜雨来,沾了些潮气,晒一天去了潮气,味儿倒更浓了。咦——这张药方是谁的?” “方才开的,给同学。” “方小青?” “不是,新同学。” “想来也是了,水土不服……?不过,你又改了药方,父亲知道了会生气的。诶,他是哪儿人呀?” “北方人。” 林秀紫见他对药方的事充耳不闻,低头叹了口气,也没继续追究。 这毕竟不是第一次了。 夜深人静,月白风清。 林苏白靠在床头,放下端了许久的卷子和笔,揉了揉微微发酸的肩膀,余光瞥到书包里露出一角的木雕。 于是拿起那个木雕端详了起来——是一朵莲花,花瓣柔美地舒展开来,原本直硬的木头却被雕出了花瓣的娇嫩,背过来,后面刻上了八个行笔遒劲有力的字——医者仁心,妙手回春。 林苏白的指尖抚摸上字体的凹凸,不难想象出雕刻他的人是怎样手起刀落,运刀如笔。 不知是几时酣然入睡的,他悠悠又梦忆起清晨薄雾蔼蔼的江畔边…… 第2章 新茶尤醉人 旭日东升,河上一如既往地薄雾冥冥。正所谓烟雨梧江,确实名不虚传。 林苏白又翻捣了几番昨日晒了一天的紫叶,叶片已经变得微微发脆。 他又去药柜里仔细检点看有无染上潮气的药材,确认没有后,才跨上单车出发了。 刚到教室便方小青便招呼他赶紧过去,坐下一听,是周世舫找她询问的阶段测上的一道题,结果她也不会。 “苏白,你可算来了!你快瞧瞧这题,我也不会啊!” 林苏白接过卷子看了题号,回想起昨夜的思考,顿了一下开始说道:“这里是切入口,可以联系昨天第二节课讲的……然后……大概就是这样,明白了吗?” 方小青脸上立刻浮现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周世舫也跟着点点头:“明白了,谢谢。” 上课时的周世舫很认真,嘴巴被抿成一条直线,看着严谨又专注。 可当他一做题,光景便大不相同——要么百无聊赖,用笔抵住下巴,要么毫无头绪,用手抵着额头,再者直接自暴自弃了,看着窗外开始发呆。 林苏白注意到旁边人就以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早上,一开始就想上去关照,结果最后也还是安静旁观。 中午打铃放学后他终于忍不住了,结果才发现那人已经走出教室。 他也很快收拾好书包走出去,走到校门时正好赶着遇上了周世舫,于是他戳了戳前面人的背。 “?”前面的人转过头来。 “那个……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把笔记借给你,你有哪里不会的也可以来问我。” 周世舫垂眼看到来人递来了一本牛皮纸色的本子,吃惊犹豫了半晌,伸手接了过来:“又欠你了,老板。” “没有……你昨天,给多了。” 周世舫看着他的眼睛,又笑了:“谢了。昨日的药也很有用。” 林苏白垂眸,扶上单车走了。 周世舫盯着那本牛皮纸笔记本,边走边翻看了起来。 本子的主人颇有条理,笔记工工整整,分门别类。字写得清隽却不圆润,有些许硬朗与锋芒。纸张凑近一闻,还有一丝薄荷与不知名草药混杂的清香,令人身心放松。 走着走着,周世舫抬头一看:慈云堂,转头边看边走进了旁边的小巷,踏着一条青石板路走进了一座宅院。 宅院里的门口和院内都摆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木雕,周世舫每次既小心翼翼地绕开以免损坏他们,又忍不住驻足停留下来欣赏一番。 受父亲的影响,他从小接触雕刻。父亲精于建筑学,当年是市里第一个达到建筑学博士学术级别的人。 从小家里最不缺的就是木制模型,在别人儿时都在摸塑料玩具小汽车的时候,周世舫就已经开始摆弄模型了。 在院里才暂住几日,他便把七成的木雕在不经意间仔细揣摩过了。 运刀遒劲有力,既有大江波澜壮阔之势,又有镂月裁云之精,不知是谁的手笔。 想来应是程叔的,但是平日素来未见他拿起过刻刀,也许只是收藏爱好。 “程叔,我回来了。” 闻言,坐在藤椅上的老人慢悠悠地站起来,招呼他过来吃饭。 这里是他们的借住的地方。宅院的主人程老,跟村委认识,是镇上的商贾,经营着几家百货铺子。 “世舫,新学校还习惯吗?有什么需要尽管和程叔提,把这当自己家便好。 “这里气候挺不一样的吧?”老人慈祥地笑着,眼角的鱼尾纹泛起。 周世舫看着老人的眼睛,微笑道:“同学们都很友好,这里景色很美,虽然有所不同,但是让人很感兴趣。” “那就好!那就好!”老人笑声洪亮,周世舫碗里突然又添了两块醋排。 饭后,河上的雾气悄然散尽,金灿灿的日头散下来,使人平添了一丝暖洋洋的慵懒。 周世舫轻轻拿起那本牛皮纸笔记本,靠在窗边翻看,丝丝草木香又幽幽地萦绕在鼻尖。 本来饱饭后的昏沉一散而尽,整个人又变得神清气爽起来。 下午响铃时周世舫才到教室,林苏白看着他捧着自己的那本笔记本从门口走到座位,一直聚精会神地看着。 林苏白原本微弯的脊背绷直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幅度。 周世舫就这么心无旁骛地边听课边看笔记本,一个下午都在埋头苦干。 铜铃打响过了半晌,他才直起身拍了拍酸痛的肩膀。 放学后,林苏白刚回到慈云堂不到一会,就听到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停在了药铺门口。 他快步迎上去,刚一掀帘,撞入了剑眉下的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睛。 “刚好来拿笔记本还给你。” 林苏白把目光从对方眼睛里收回来,接过本子。 “谢了。”周世舫说毕,似是不想打扰,便转头默声朝门口走去。 “等等!” 周世舫顿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 “周同学,如果你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问我,我都有空,不打扰的。” 周世舫低头笑了:“既然这样,那就劳烦了。”说着又走了回来。 “不如去里面吧,里头有座,请进……”林苏白掀起半掩的帘子,露出后院的光景。 “打扰了。”周世舫个头高,俯首踏入了院门。 后院很大,中间是凉亭,凉亭里有三两的石座,一张石板桌。院子三面被屋舍环绕,花草树木从生,看起来是有人每天精心打理过的模样。 最里面的一面是河岸,河岸边还摆着许多竹匾,竹匾里铺满了许多应该是药材的切块。 周世舫心头忽然有股熟悉的感觉泛起。 再到外面便是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河。每日的雾气就是从河面上升起的。 林苏白招呼周世舫在凉亭坐下,又端来两个紫砂杯子,里面盛了茶。 “你先坐会,我去把海棠收了,日落后看不清。” 周世舫点点头,看着林苏白朝着河岸旁那颗挂满粉色花瓣的树走去,繁花垂在枝头灿烂如霞火。树干上已经架了一把小竹梯。 周世舫端起茶杯抿了几口,饶有兴趣地看着林苏白一步步塔上梯子,手腕一弯,折下一簇花,又张开掌心,花瓣精准地飘落在了树下的竹匾里。 就这样,竹匾里逐渐被深浅不一的粉色填满,像一座茸茸的小山。 落日熔金。河面上浮光跃金,看得周世舫一瞬间竟有些恍惚。 忽然眼前又清晰起来,他望见林苏白在梯子上几次踮起脚,想要够到最高处的那朵海棠花,却还是够不到。 他站起来走到海棠树下,示意林苏白下来。 林苏白喘了口气,慢慢爬下来,少年的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融入了霞光中。 周世舫一脚跨上第三节节梯子,另一脚再向上三节一蹬,就够到了那朵海棠花。 他没有直接把他扔到竹匾里,正准备放入林苏白的手中。 结果不知怎的,脚下一轻,身上一歪,周世舫看着树下的草地里自己的眼睛越来越近。 “小心!” 林苏白赶紧上去抓住他的肩,另一只手一捞,才勉强拉住这个大高个。 周世舫反应过来后立刻用一只手握住拳头包着花朵撑住了地面。 还好,脸没着地。不过感觉脚上转过的弧度有点不受控制。 周世舫最先摊开那只攥着花的手,把手中的花朵塞到林苏白手中。 “你这人,打紧时刻却只记得护着这无关紧要的花儿!伤到哪儿没有!”林苏白少有这种急促的语调,他一把抓过那花丢到旁边的竹匾里。 “好像……脚有点疼。头……也有点晕。” 这人怕不是吓傻了,明明没有跌到头,好端端的头晕? 林苏白迅速拉起一寸他的裤脚,看到左边的脚踝已经有点微微肿了起来。 林秀紫在偏房里听到动静,急忙赶来,“阿白,这是发生什么了!” “阿姐,方才我们在树上摘海棠,他一不小心跌着了。也怪我自己犟,够不到的非要摘,劳烦他帮忙。”林苏白自责地垂着头,手指边仔细地帮周世舫挽好裤脚。 “不碍事。一点小伤而已。”周世舫说着,准备自己站起来,却感觉愈发头晕,脚踝也开始发热,疼痛蔓延开来,手也感到使不上劲,一个踉跄,差点又要摔一跤,还不忘给初次见面的林秀紫打上招呼,“姐姐你好,我是周世舫,林苏白的同桌……” 见状连忙应了声好,紧接着和林苏白一同把他扶到前厅诊房的靠背躺椅上。 “茶醉。” “茶醉?不可能啊,我给他泡的明明……”林苏白看向躺椅上的人,茫然又急切地问“你们北方人不是喜欢喝浓茶么?” “什……什么。喝茶吗,我在北方也不喝茶。”周世舫感到浑身上下变得沉重了起来,胸口也有些闷。 “我还以为你们北方人惯喝浓茶,怕你喝不惯梧江的淡茶……特地……特地泡的一壶浓茶。” 没有喝茶习惯的人喝起茶来容易茶醉,特别是浓茶,况且林苏白泡的还是今年刚收到不久的新茶。 新茶尤醉人。 从小到大因为自己不爱主动和别人说话,一直少有朋友来自己家里做客。 这好不容易有个他便好心办坏事。想到这,他的脸埋得更低了。 林秀紫拍了拍阿弟的肩膀,起身去灶房拿了蜂蜜——是平日惯用作制药膏的。兑了一碗蜂蜜水,让周世舫喝了下去。 不过半晌,周世舫头晕便好了许多,只剩脚踝微微有些痛感。 林苏白见到他脸色好转,起身道:“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让你不小心喝了浓茶,我以为……” “打住,打住。不过是喝了口茶,我也没有那么弱不禁风吧?” 林苏白心想好像是有点,但是毕竟是自己的错,内心充满了愧疚。还是没有说出这话。 “在想什么。” “没有。”林苏白又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别想太多,我真没事,”周世舫随手背起书包,“天色不早了,明天再见。就不打扰你们晚饭了。” “我,我骑单车送你回去吧!”林苏白上前,拉住周世舫的袖口。 “不打紧,这个巷口离得挺近的。”周世舫摆摆手,跨出大门。 “那明天呢?学校,学校总远了吧?你是因为帮我摘海棠花才跌着的,我总不能放你不管吧!” 周世舫刚想拒绝,但是看着他直勾勾的眼神,又想起林苏白踮起脚来够不到海棠的模样。应是拗不过这人,便答应了:“那明天,我在这个巷口等你。” 林苏白这才堪堪放下抓着对方袖口的手。 “那……明早见。你可走稳了,天又变黑了,看不清,一会又要跌了。” 周世舫笑了,点了点头,起身走了出门。 第3章 海棠花未眠 今日一早,周世舫便到了药铺门口。 林苏白掀帘出来一看,周世舫脚踝上的棉布换成了干净的细纱布,走路时仍有些微跛,却好似在装作若无其事。 他小步迎上来,肩头上还有一片残留的紫苏叶。 “你们包药时不会是要把自己也给包进去吧。”周世舫说着,轻轻撵掉了他肩头的叶片。 林苏白低头又仔细看了眼他的脚踝,肿得像个馒头。 于是立刻递上了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子:“活血化瘀的止痛膏,每日按时涂两次,按摩至吸收。” 周世舫伸手接过瓶子时,肚子突然咕噜作响。 “你没吃早餐?” “这个药可以口服吗?” “……”林苏白无言,转身又进了后院摸来了个林秀紫蒸好的包子塞到了周世舫手里。 “不太喜欢吃早餐……要不你喂我?” 林苏白抬手就要去拿回包子。 周世舫把包子举得老高,看着对方伸手去够又是够不到的样子,唇角微勾:“不给。” 林苏白愤愤收回手,还真被他的话给逗到了,径直跨上单车准备一骑绝尘,周世舫赶忙侧坐上了车。 刚坐稳咬开包子发现,居然是山药茯苓馅的。二里路不远,周世舫还没咬几口便到了。 铜铃打响时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教室。后头那人嘴上还叼着半边包子。 方小青闻着香凑了上来:“这是哪儿的包子?这么香?” “喏。”周世舫昂起头,用下巴指了指一旁的林苏白。 “不如下回请你吃我们家的青梅酒吧?” “好!”方小青笑吟吟地,又突然想到,“过段时间青梅刚好熟透,我期待了可久呢!小满又是你生辰,我们去喝你家的青梅酒,恰好去给你庆祝生辰如何!” 林苏白也才想起自己的生辰快到了。只不过自打母亲去世后,他们的生辰便如药柜最底层的空青,无人问津。 故而每年此日,药铺正常开张,铜秤依旧称药,连江上的雾霭也与平日无异。 只不过林秀紫会在煎茶时多添两颗红枣,悄悄减去两分黄连的苦意。 父亲见了,不过淡淡瞥一眼,并不说破,只当是纵许,如此便算贺过了。 林苏白想着刚一回神,便见老师从门口进来,于是安定坐下,拿出课本。 中午放学后林苏白勤勤恳恳地将周世舫送到了家门口,程叔这时正好提着菜回来:“世舫,诶,苏白怎么也来了?你们认识啊?快快快,里边请,程叔这就下厨做饭!” 林苏白不知周世舫借住的竟然是程叔家里,愣了一愣,转眼间被程叔推着走进了门。 他先前只知道程叔家离药堂近,只是这乡里前前后后都是去慈云堂拿药,大家都互相认识,今儿才知原来自慈云堂左拐个弯儿就到了。 “原来是这样跌着了,还好年轻人身子精壮,估计不出几天便好了,”程叔说着将手中端着的咸水酱鸭放在桌子上,“来,趁热吃!这苏白得吃多些,几个星期不见,好像又瘦了点!” 林苏白拿起筷子笑着应好,努力忍着才没让口水给流下来。 饱饭过后,林苏白忽然问道:“程叔,你这还有木蜡油吗?” “有的。” 林苏白从书包里拿出上次周世舫送给他的木雕:“这木雕虽好,就是差了打油,怕不好保护。” 程叔接过木雕,才看一眼,瞳孔微微一亮:“这是哪来的?” “世舫雕的。” 周世舫第一次听见林苏和叫他的名字,也转过头来。 “妙啊!世舫竟有这样的手艺!只是这料子不够好,朽木也算逢春了!” “这料子只是在院里随便捡的,我自以为是块无用的边角料便自己拿来了,还望程叔不要怪罪。” “不怪罪!不怪罪!世舫,不知道你是否有意跟着程叔继续精湛技艺……”程叔眼底充满光亮,他高兴地拿着那块木雕端详,爱不释手,忽然神色变得有些许哀伤,“还记得邻镇有位刻玉雕的老匠人,去年他走时,连个传艺的徒弟都没了。” 梧江木雕作为非遗艺术之一在国内外远近闻名,但是近年来面临传承危机,程叔这一生并未成家,膝下无子,一直在寻找其他的传承人。今日之事,他认为周世舫便是个不二人选。 周世舫显然也听出了程叔的言外之请。他早就对院内这些木雕的主刀匠人多有崇拜,不曾料想那些竟就是出自这个每日躺在藤椅上的老人之手,他一直以为程叔只是一个收藏者。 这样的学习机会,他求之不得。 但是传承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并不是简单的儿戏。传承的分量,需要碧血丹青,需要慎重致远,需要矢志不渝去承接。 他初来乍到,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开,加上现在主要还是忙碌学业,他没办法全心全意地去传承好这件艺术,所以他没有资格给程叔任何不确定的正面表示。 林苏白一开始神色有些惊喜,而后看见对面两人一老一少都神色凝重,也敛色道:“程叔,世舫初来乍到,生活上颇有不习惯,前些日子还去慈云堂抓了几味水土不服的药喝,昨日又跌伤了脚,怕是还需要些时日缓冲。” “不必紧张,你有什么问题自可向我请教,院内的料子也可随便使用,待你哪日想好决定了再告知我便好。” 周世舫起身,朝程叔深深鞠了一躬:”抱歉,承蒙程叔照顾和赏识,此事重大,还请程叔见谅。” 程叔摆摆手,转身拿出了一个方瓷盒,打开盒盖,揭开黄桑纸,里面熟桐油的幽香泛入了鼻腔,色泽如琥珀。 他并指蘸油,只取了一次便能精准用量。合上瓷盒,蘸油的手指在莲花瓣上悬停片刻,忽而落下。油光顺着木纹的肌理游走,被拂过的地方细腻润泽,甚至可与玉石媲美。木莲也随即容光焕发,跃然手上。 油香还在空气中游走时,程叔已经将木雕递到林苏白手中了。 那朵木莲浸润了油色,在掌心里沉甸甸地发亮。 “谢谢程叔。”林苏白接过木雕,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木雕拿在手里比先前重了许多。 “时间不早了,你们俩赶紧去上课吧,”程叔摆摆手,“什么时候想吃程叔做的饭了,随时可以过来。” 林苏白将木雕放回包里,对程叔笑着点了点头。 程叔送完两人后回到寂静的院内沏了杯清茶。日头洒下静止的阳光。 他坐在藤椅上久久地望着院内大大小小的木雕,目光仔细地扫过每一件器物。 金光照射下的空气中尚有烟尘,而这些器物上每日都一尘不染。 下午放学后,慈云小院凉亭中。 自打上次借笔记后,周世舫倒成了慈云堂的常客,纳凉的亭子也变成了林苏白授课的书堂。 周世舫坐在林苏白对面,低头看题。 “这个地方就是这样,明白了吗?” “知道了,谢谢老师,”周世舫看着林苏白点在纸上的笔尖,轻声应到。 “大概就这些不懂的,今日我还得先回去了,中午的事,还要和程叔好好赔个礼,毕竟煞了他老人家的一片好意。” 林苏白点点头,送周世舫出门。 周世舫跨出门槛时,听见林苏白在身后叮嘱到:“记得按时上药,每日两次,不可懈怠。伤筋动骨可不是小事。” 周世舫手一挥,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好,随后消失在巷口。 彼时回到院内,林秀紫正搬着一筐上次他们摘的海棠花走来:“这些花干正好做些海棠花酥,晚上还能正好赶上父亲回来。” “阿姐,我来帮你,”说着接过了竹筐,“父亲今日回来?” “大概戌时回来。” 林苏白无言,转身进了灶房拿出药杵子和药钵,将成瓣的海棠装进去,捣碎。院内只剩下捣花声,如钟罄作响。 父亲回来时,他正在柜台往香囊里掺上一把茉莉。 “说了多少次,掺入茉莉会冲淡了佩兰的苦香。” 林苏白下意识手一抖,花瓣纷落,他于是抓起香囊朝院内房里跑去,像只刚做完坏事狸奴,轻盈逃窜。 “你这孩子!” 林秀紫走过来安慰到:“父亲,您回来了!快先歇着,莫与阿白计较,你知道的,阿白只是个孩子,也不过在香囊上不喜古方,又不对外示客,无伤大雅。” “秀紫,你几时开始这般一直护着他!上次我在他房内得了本草通玄,内页里批批改改,倒成里面方子的不是了!我倘若不加教育,将来他指鹿为马,今后该如何是好!” 林秀紫目光微微一顿,眼里闪过一丝惊异。 “《伤寒论》都允许‘随证治之’,您倒比张仲景还严……”林苏白靠在床头搓着香囊的一角,鼓着腮帮嘟囔到。声音却越说越小,发旋儿旁因为疾跑翘起的呆毛还晃了两下。 林苏白晚饭时赌气没动筷子,林春德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是慢条斯理地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清炒苦瓜,淡淡道:“脾胃不和,饿一顿也好。” 林苏白抿着嘴,桌下的手偷偷掐着衣角,心里愤愤:苦瓜苦瓜,您干脆也把我晒干了入药算了! 等父亲去后院收拾竹匾,林苏白一头溜进灶房,摸走了两块海棠酥跑回房,又拿起本草通玄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周世舫正靠在床头看着手机,屏幕光映着鼻梁,显得更加的高挺好看。 微信语音里传来发小高胜涵咋呼的声音:“你丫在梧江溺河里了?几天都了无音讯!” “我初中是游泳冠军。”周世舫平静地打字。 “去去去。那边生活怎么样,还习惯吗?” “一切都很好,你那边呢。” “一中能有什么。话说这次一中竟然松口了,五一居然放了五天!之前只有我们看下面二中放长假垂涎的份!我正好去梧江看看你都在过什么润日子,半点没有思念人家。” “说得我之前有想念你似的。” “那不一样,这不不在了嘛。就这么定了啊。” “都行。” 周世舫借着又把高胜涵发来的近期一中汇总的学习资料扫了一遍。结束时低头看看时间,三点半了,放下手机望向窗外。 夜深了,院内只剩下虫鸣和风声。他借着月光去院里随意拣了块料子。 周世舫坐在窗下,一盏微弱的暖色台灯在案头亮着,柔和的光线将他硬朗的轮廓衬得越发深邃。 睫毛低垂,在眼下拓出一小片墨痕。几缕乌黑的碎发垂在额前有些许凌乱,随着他手上的动作轻轻晃动。影子投在墙上,安静又专注。 寂静的夜里,刀尖在木料上游走,发出沙沙声响,木屑簌簌落下,细雪般堆在桌角。 原本平平无奇的木头逐渐显示出雏形,指尖生花,一朵海棠花就这样绽放在手中。 凌晨四点,我看见海棠花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