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在河面留恋时,林苏白已经搬出了第三匾紫草片。青石板上残存着昨夜的雨水,东方的既白蒸起紫草的药香,混合进了雨后的泥土的芬芳。
他将紫草片从底向上又翻了一遭,抖了两下匾,沿着之前的两筐排列放好。
晒药这门活讲究时辰分寸,父亲总说辰时的光最懂收敛,此乃昼夜更迭之时,最能凝聚天地精华,能把草叶的幽魂慢慢蒸出形状。
校服袖口擦过匾沿时,他听见瓦檐的滴水声混进陌生的脚步。
抬头瞬间,残余的紫草从指缝滑落,穿着红色卫衣的少年跨坐在河岸边,逆光削出半边锋利的轮廓,嘴角微抿。
忽然那人撇过头来望向对岸,林苏白正好和他的目光隔岸相撞,触目无声。
只一瞬,两人便同时安静地移开了目光。他心想,好像从未在梧江镇上见过此人。接着转身去拿装有藿香的锡罐出来晾晾潮气,只瞥见那人走远的身影。
跑去前院背书包时,阿姐搬着一匾百合走来,笑眼盈盈道:“阿白,几时不曾见你在晒药时发呆了呀!昨儿才来了新鲜百合,一部分晒干入药,其余部分待你中午回来,正好熬上一盅排骨沙参百合汤可好?”
林苏白看着瓣瓣米白色的百合一晃一晃愈走愈远,蹬上自行车应声道好,出了中药当铺,叮呤当当,二里路便到了学校。
他刚坐下,将一片薄荷放入口中,正巧抬头,一抹红色赫然入目。他盯着那人细看,发现那人有些熟悉。
一时间盯得出神,回过头来时才感到口中本味清凉的薄荷已在唇齿间已经沁出了一丝微微发热的辣。他低头用舌尖细细地描摹着叶片上的纹路。
班主任梁广平一手搭着少年的肩,笑着介绍到:“这是我们班从外地刚转来的新同学,大家认识一下。”
“大家好,我叫周世舫。从北方来的,对这里不太熟悉,以后多有得罪,谢谢大家。”那人舒朗地笑着,身姿挺拔,眉目俊朗,上身还轻轻往前鞠了鞠。
周世舫的长相气质与梧江镇这些南方人不同,眉骨高且宽,鼻骨挺而直,眼睛尤为黑亮,连前额垂下的碎发都带着独属北方的硬朗。
林苏白看着他背着书包一路从讲台上走下来,最后停在自己桌旁停下,落坐了下来。
梧北附中只在三十年前全面翻新过一遭,翻新前,这里还是书堂模样。原本梧江镇只有书塾,后来国家改革教育发展,才把几座书塾扩改成了几所高中小学校。
而这所梧北附中占地不大,操场甚至还是一圈二百米的,三栋教学楼围一起加上一条文化长廊就是所有。
绿蔓和爬山虎错落地爬满了教学楼的外墙,一片青葱与层叠,一路爬到最顶层的四楼,正是他们所在的楼层。
桌子是四人木桌,涂着红木漆。林苏白正好坐在最后一排,三个人,正好在他一侧还剩了一个位置。
薄荷叶的纹路好像被反复摩擦抚平了似的,叶肉散开,又慢慢变成清凉的滋味。
见新同学落座之后,梁广平推了推眼镜,敛容拿起课本。大家也端端正正地坐笔直了,认真地看向黑板。
周世舫……林苏白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名。
梁广平站在讲台上徐徐地讲着,林苏白的余光总是不经意地捕捉到身旁人的动作——频繁抬手摩挲着脖颈,手抚着的地方一片红疹。
林苏白此时有些许职业病犯了,看到他人身体有所不适,从小的浸染使他天然就有想上去望闻问切的冲动。
一整个早上,林苏白都有些心不在焉,毕竟他要一面听课还要一面地惦记着旁人的病。
白茫茫的河面上凝结的雾气被蒸腾开来,直到正午完全消散了。
铜铃响起,打破了教室里的寂静与安定。
同学们争相奔出教室,喧闹不息——
“中午你们家吃什么!”
“我娘说今儿中午吃笋丝大黄鱼!”
……
林苏白默默走着,出了校门,摸上了自行车。
刚到堂前,正巧阿姐端着排骨汤上来。他先去后院翻捣了早上晒的紫草,拿了两副碗筷上桌:“父亲昨日去南山摘药还未回来么?”
林秀紫道:“我记得父亲昨儿说这次要在那边待个五六天才回来,几月后入梅雨,许是想备多点药。对了……过几日便是清明,他还说,他便留在南山去看母亲……”
林苏白点点头,刚舀起一勺鲜百合送入口中,刚想说什么,却听门外有脚步声,应是铺前有来人,便放下碗筷迎上去。到了前厅,他心中一怔。
“医生,你们这有治……”
他抬头一看,一抹红色赫然在目。
还未说完,林苏白神差鬼使地抢先道:“过敏吗,有的。”
周世舫看着他的眼睛笑了:“果然神医是不必望闻问切的。”
林苏白并未直视他,只低头抓药:“刚一进来见到你脖子上一大片红,所以……”
少年个头不算很高,清瘦的身形穿梭在大大小小的抽屉格子中间,脖子上挂着的和田玉皎白温润,一晃一晃,仔细一看,是朵玉莲。
周世舫看着他颔首敛目,拿着铜药秤熟稔地秤好各种不同形状的药材,突然眼熟:“同学?”
“是……是吧。”大概因为自己莫名其妙偷偷关注了对方一上午,林苏白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有劳你了,”周世舫接过药包,“这里多少钱?”
“不用钱,几味药而已,记得煎服即可。”
周世舫也没纠结,爽朗地笑了一下,呵了声谢便走了。
林苏白又回到桌上,端起碗来继续喝汤,感到心里悬着的担心终于放下,轻盈地舒了口气。
午后,林苏白又叮铃去上学了,林秀紫则留在院子里打理药材。铜铃打响,林苏白拿出课本,突然旁边的人往他面前塞了个东西,仔细一看是一个木雕。
“这是……”林苏白犹豫了一会,拿起木雕,好奇地看了看。
“谢礼。自己雕着玩的,中午那副药很有用,还请神医笑纳。”
周世舫左一个神医右一个神医叫得林苏白不敢应声,他觉得自己甚至也算不医,不过只是一直跟在父亲后头帮忙学习,耳闻目染,对此略懂一二罢了。
其实他这也是过于谦虚了。林家世代行医,慈云堂在梧江镇远近闻名,大病小病,疑难杂症都能治,收费清明,因此父亲林春德在镇上也颇有名望,而他的儿子从小便得他的倾囊相授,医术更是不在话下,日后完全有能力继承经营好慈云堂。
“举手之劳而已……”林苏白小声喃喃道,磨磨蹭蹭地收下了那个木雕。
下课时,林苏白被喊去了办公室。
“苏白,你和世舫坐一起,他初来乍到还不适应,你记得多照顾照顾他。他的父亲作为文物保护修复的博士专家应政府来我们镇搞古建筑保护修复的,也算是对我们镇文化的一个贡献……噢,还有这个,一会你顺便拿这些卷子发下去,也没什么其他事情了。”梁老师温声说道。
“好的老师,我知道了。”林苏白点头接过一沓试卷,低头一看,上边写着阶段测验。
放学后,林苏白见身边的人一动不动,把笔抵在下巴上,看着那张阶段测陷入沉思。
同一排坐在林苏白另一侧的女生突然探头过来,:“周同学,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们,特别是苏白,他学习特别好,人也很好!”
林苏白闻言轻轻地摆摆手,嘴巴微张想要说什么。
周世舫闻言看着林苏白另一侧的方小青这边道:“谢了!那以后还得请你们多多指教了。”
林苏白坐在中间无声地垂下头收书包。
西山日薄。他推着自行车慢悠悠地走着,晚风清爽,携着薄荷的清凉过喉。身后是霞光夕阳,车头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面前蟹壳青的天空上却已经挂着一道弯月。
身边忽然多了一道更加修长的人影——
周世舫跟在后头,不急不缓地走着。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就这样一路跟到了慈云堂。
林苏白放下车抬脚走进,身量上高出一个头的周世舫插兜跟在他身后进了铺里。
林苏白感知到背后有一个高大无声的身影,点步回头过来:“请问你有什么的需要吗?”
“大夫,我除了过敏外,整个人还是有些不舒服。”
林苏白比了个手势请他安坐下,让周世舫把手摊开来放在深蓝色的脉枕上。
三指并关,他静静地为那人仔细把脉。
他认真时面色沉静如水,让人不禁打量到他发黑如墨,肤色又生得瓷白,看着如同一个瓷人儿一般。
明明都是男同学,周世舫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忽然这张好看的脸却突然起了皱,眉头轻拧。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周世舫脑海里倏然蹦出这个想法。
接着又换了另一只手把脉,毕了。
“应该只是有些许水土不服。”
眼看最后一个药包的活结系好时,林苏白见周世舫掏出手机,然后打开了扫一扫的界面。
“药铺……只收现金,不好意思……35,没有就算了。”
“我发现你这人老爱做亏本生意。”边说着,周世舫从口袋里拿出两张二十的现金放在檀木台上,不等找钱,提上三袋药包便走了。
林秀紫掀帘而入,捧着装有藿香锡罐,又将里面的藿香重新倒入药柜:“昨夜雨来,沾了些潮气,晒一天去了潮气,味儿倒更浓了。咦——这张药方是谁的?”
“方才开的,给同学。”
“方小青?”
“不是,新同学。”
“想来也是了,水土不服……?不过,你又改了药方,父亲知道了会生气的。诶,他是哪儿人呀?”
“北方人。”
林秀紫见他对药方的事充耳不闻,低头叹了口气,也没继续追究。
这毕竟不是第一次了。
夜深人静,月白风清。
林苏白靠在床头,放下端了许久的卷子和笔,揉了揉微微发酸的肩膀,余光瞥到书包里露出一角的木雕。
于是拿起那个木雕端详了起来——是一朵莲花,花瓣柔美地舒展开来,原本直硬的木头却被雕出了花瓣的娇嫩,背过来,后面刻上了八个行笔遒劲有力的字——医者仁心,妙手回春。
林苏白的指尖抚摸上字体的凹凸,不难想象出雕刻他的人是怎样手起刀落,运刀如笔。
不知是几时酣然入睡的,他悠悠又梦忆起清晨薄雾蔼蔼的江畔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