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西京别名“不夜城”,纬度高,夏季天黑较晚,晚上十一点以后市民们才开启夜生活。
辉煌国际小区坐落于西京市中心,此刻灯火通明,数千面落地窗泛出金黄暖光,乍眼望去盛气凌人,比CBD更像CBD。
楼盘于2005年开发,当时每一平都贵比黄金,是西京最早拥有200至500平大平层及复式的高端社区。
简称富人区。
开盘第一天,一位姓陆的老板闪亮登场,自己连带保镖,提着整整四手提箱钞票去售楼处订了三套500平的顶层复式,说一套用来自己和儿子住,一套用来客人住,还有一套将来给儿子和儿媳妇住。
那时他儿子年方十岁,拥有一个寓意很好的名字——
“从前我陆泫没有的东西,如今都有了。”
陆今有。
订房那天,陆老板风光无限,翘着二郎腿坐在真皮沙发上抽雪茄,保镖用手给他接烟灰。
售楼处经理捧着比红砖还厚的辛苦费,差点跪下来认他当干爹。
但经理自认为读过几年书,风骨岂能摧,一声“干爹”窝在肚子里,酝酿了整整一天才决定向资本主义折腰。
可惜还没说出口,陆泫第二天就死了。
死在去给儿子过生日的路上。
“干爹”憋回去,房子抵了债,公司破产倒闭,人们那段时间特风趣幽默,人人都想当陆今有的爸爸,想把他名字改了。
叫“陆明无”。
后来也叫他“没有爹妈的”、“野人”、“小狗日的”。
就算爹妈都没有了,小狗日的仍然住在辉煌国际小区,只不过是在距离市中心三十公里的郊区四期,33号楼1单元702,66平米的两居室里。
这套房子的房主之前叫韩竞霜,去年过世了,房子现在的主人是他儿子,韩炆。
小狗日的管韩炆叫一声“表弟”。
许多年后他大学毕业,搬出去独自打拼,八年时间积累下五十万,虽然连他爸当年买房资金的零头都够不上,但总算能重新拥有一些东西:
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中国人嘛,就这点执念。
然而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如今的房地产老板与他爸当年的相比,已经完成了从人类到类人的伟大进化,认为他在没有门窗水电水泥灰工业风的家里也能睡得香甜。
跟其他受害者一起去售楼处打架前一天晚上,他还真在新家里睡过。
打着地铺,吹“大自然”牌空调,听虫鸣蛙叫,闻鸟语花香。
他睡得香甜与否先不谈,他知道小区里的蚊子肯定没睡好,它们在他火热的身体上吃了一夜自助餐。
没过多久,他的俊脸在社交媒体上光荣出现,配合鲜红的粗字体大标题:
“烂尾楼掏空普通老百姓血汗钱!他们真的怒了!”
这令他十分注重国企集团形象标签的上司印象深刻——
“小陆啊,你揭竿起义冲锋在前的姿势太帅了,令老胡我呢,想起那些年为祖国流血流泪的义勇军,所以——你考不考虑去公司萧山路附近的老兵酒吧开启事业第二春?”
陆今有这个人,过日子主打一个体验派。
离职之后他真去老兵酒吧面试了,他会调酒,大学时兼职做过调酒师。
老板两个膀子左青龙右白虎,打量他说:“光会调酒可不行啊,要会**。”
陆今有:“包会的。但是你们这酒吧正经吗?不涉及违法犯罪活动的话包掏空顾客钱包的。”
老板对陆今有的漂亮脸蛋和牛马素养非常满意,拍着胸脯保证:“军人行得端坐得直,请人民同志放心。”
个屁。
陆今有入职第一天就看见老鸨哦不,老板从他柜台里抽出一盒避孕套,推着两个年龄一看就不超过十五岁的乖学生妹进了“大客户”的包厢。
陆今有懵了,跑到酒吧外面,抬头一看招牌。
哦哟,原来是“老乒酒吧”,不是“老兵酒吧”,“兵”字的另一只脚从来没亮过。
陆今有的第二春由此算是开失败了,不过老板在监狱里的第二春开得红红火火。
乖学生妹儿们的爸爸妈妈痛哭流涕,握着陆今有的手表示感谢;失去游乐园的前领导和领导的烂尾楼房地产老板daddy也痛哭流泣,从拘留所出来后指着陆今有的鼻子说:
“你给我等着。”
陆今有当时被见义勇为的热血鼓噪得不知道天高地厚,小脸一抹,中指一竖。
“有种就让老子在西京混不下去。”
......
找工作四处碰壁,被行业HR集体拉黑,银行信用卡刷爆,房东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那天久旱的西京市下了场大暴雨,他拖着行李箱跑到桥洞底下躲雨,闲得无聊,跟破烂堆里的流浪汉聊吴奇隆和刘诗诗到底离婚了没有,西京市前副市长到底贪污了几个亿,懂王上台对我们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以及他过去三十年人生到底算精彩还是操蛋。
流浪汉听完他最近的英勇事迹,问他后悔不。
他坐在平整程度比他新房还好一些的水泥地上,长腿分得很开,胳膊肘随意搭着膝盖,望向远处乌云,说:
“嗐,总有天晴的时候。”
流浪汉说:“其实用不着这么犟,你爸爸妈妈知道了会心疼的。”
陆今有:“他们死了二十年了。”
“那你爷爷奶奶呢?”
“也死了。”
“姥姥姥爷呢?”
“死得更早。”
流浪汉笑呵呵的,说:“娶个老婆吧,一个人多独孤啊,我就想要个老婆。我听人家说,现在五万块钱就能买个越南老婆,你说只有五百的话,能买个非洲的不?”
陆今有哈哈大笑起来。
“你去垃圾桶里捡个硅胶的罢!”
流浪汉觉得这是个好思路,他认真记下了陆今有的话。
雨停了,陆今有撑着行李箱盖子站起来,对流浪汉摆摆手,“再见啦小米兜,以后再翻垃圾的时候记得蒙几层塑料布,不要再划到手啦。”
流浪汉也站起来,哆嗦着坏手在身上摸索了一阵,从层层还算干净的衣物最深处摸出一小沓纸钞。
“五百块,我捡的,干净钱。”流浪汉有口黑黢黢的烂牙,笑容和远处晴天同时亮起,“你比我还惨,拿去买媳妇吧,我起码还有个妈妈。”
“她不跟你一起住桥洞吗?”
“她在精神病院,我明天要去给她换尿片。”
*
33号楼1单元702。
陆今有拖着行李箱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
敲门之前,他掏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检查仪容仪表。
他自恋地抚摸着下巴,突然眉头一皱,望着洁白的食指指尖。
“啊,好锋利的下颌线,把我的手指都划伤了。”
顾影自怜两分钟屏幕上的盛世美颜,借着楼道恰到好处的柔和光线狂拍几十张日系湿发清纯美男照,他挑出其中最楚楚可怜的一张,p上层层滤镜,贴上爱心腮红和一对小狗耳朵,点击分享给了亲爱的表弟韩炆同志。
死狗:【嘤嘤嘤,小狗狗求收留。地址:你家门口。】
韩炆:【镜头往下一点,看看胸。】
砰砰砰——!
“开门!韩炆老子知道你在家,有种说骚话没种给你哥开门是吧!”
陆今有万万没想到有段日子不见,韩炆竟然变得如此叛逆,他抡起拳头疯狂砸门,耳朵都气红了。
想起舅舅病逝之前说的话,他心想今天就是打死韩炆也不能让他跟自己一样走上弯路。
吱呀一声,门开了,只见韩炆上半身坦荡荡,优雅的腹股沟线条收束进二次元美少女沙滩裤中,他没穿拖鞋,光着脚,脚趾不安地抠进木地板。
“哥,不是我发的,我对你的胸不感兴趣。”
陆今有把西服领口扯开,他真空,里面没穿衬衫,露出光洁的胸膛,雪白一片,鼓鼓囊囊。
“你再说一遍感不感兴趣?”
韩炆低下头,一眼都不敢多看,脸红得要滴血,简直快哭出来,“哥我错了,但那句话真的不是我发的,我是直男,只喜欢纸片人的直男,绝对不会变成gay子,你就放心吧。”
“不是你发的还能是鬼啊。”表弟这幅唯唯诺诺的死宅样子让陆今有十分满意,总算打消了心头的疑虑,慷慨原谅了表弟的嘴贱之罪。
十分自然地将行李箱交到韩炆手上,他进门换好拖鞋,四仰八叉躺进沙发,然后撅起嘴巴吹了个口哨,“小炆炆,把吹风机拿过来,给哥吹一下头发。”
韩炆比陆今有小十岁,还在念书,是西京育化大学艺术系舞蹈专业的大三学生。
现在是七月中旬,正值暑假,他昨天刚从国外旅游回来,在意大利海滩上晒成了块黑炭。
陆今有这人有个优良习惯,报喜不报忧,所以韩炆并不知道这两个月发生了什么。
他一直在欧洲打比赛顺带周游列国,以为他哥是想他了,才怪,想来他家被他伺候一段时间,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所以招呼都不打就杀上门。
不过也不怪陆今有唐突,要是提前招呼的话,韩炆会找大师在门上画符驱小人,今天雨就是下得比陆依萍去找她爸要钱那天还大也不会开门。
人已经来了,毕竟是亲戚,不好再请出去,韩炆本着不能被白嫖的精神,冲去玄关拿起他哥的皮鞋一顿猛掏。
“嗯?哥,你存在鞋垫里的二百块转运钱呢?给哪个小情人花了?”
陆今有想了想,说:“捐助给了一位有缘人,助力他完成伟大的人生愿景。”
“靠,池金阳知道了不得用小棍棍把你屁股捅开花啊?”
提到“池金阳”三个字的时候,陆今有眼神暗淡了两分,但很快又被手机里传出的“unbelievable!”点亮。
韩炆无比失望地放下鞋,闻了闻手指。
他哥的味道还是那么喷香,还带着一点湿漉漉的水汽,像雨后青苔。
他把陆今有的防水鞋套提进厕所里晾着,出来的时候,人变了。
那人手里提着吹风机,悄无声息地靠近,站在沙发背后居高临下。
陆今有正在打消消乐,手机屏幕突然自动调亮了,原来是一片巨大的阴影兜头笼罩下来,使他猛然抬头。
赵熠:“领子再拉开一点,看看胸。”
陆今有:“............”
靠,真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