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这个称呼有时很奇怪。
并非像师尊那样,带一尊字,总有强烈的威慑力;仿佛是柔化许多,姗姗地、轻轻地从唇齿间滑出,随后那人就会看过来。
偏偏她又是生了这样一副温婉柔情的面容的。
好像这样叫她,她便会陪在自己身边,永永远远为自己挡住风雨,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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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战的第三个年头,听闻边界的来犯者正在重整旗鼓,打算再展开侵袭。第一场战事来得匆匆亦去得很快,予上神而言是电光石火间的事。
只有洛泱知道死了多少人。
天道最终未强求她应战,只委洛泱要照顾好她人魂灵。道貌岸然的嘴脸,若无战事,又怎会突兀地多这样数不计数的亡魂?那些被称为“魔族”的东西,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洛泱以此问河姑时,只得到水幕后的人挥手,泼自己一身寒冷刺骨的河水的回答。
她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水珠,无心打理湿发,任其一绺绺宛若海草般缠络在自己脸颊、耳后,蓄在脖颈间。自十岁溺在洛河里死过一遭后,洛泱浑身便一直冷得像从未活过来似的,到将河姑予她的功法修炼至大成后,洛川寒气外溢,冷如凝冰。她自己已然习惯,不妨说从十岁后就已经感受不到何为寒意了。
因而洛川水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地走回去也不算什么。
只是由于洛川之主的沮丧为此地感应到,这里住的居民迎来了第一场雨。
青灰而荒芜的地面上坑坑洼洼,积起连绵的水洼,远看好似颗颗剔透的珠玉镶嵌于地面上。洛泱心念一动,知晓是冥河里又来了新人。
多亏她带沧和回鲛人族看了一趟。死者不能再与过去的人建立联系,沧和只是远远地站在水流里,望着遥遥的故乡,心满意足地笑着。洛泱只身进入鲛人国度,表示诚意,以庇护许诺,得以与这些南海栖居的生灵缔结盟约。
老国主的女儿沧溟同她一见如故,两人相约饮酒。鲛人族素来对人热情,少年尾盘作一圈,笼点缀着粒粒宝石的轻纱,苍蓝的鳞闪闪发亮,不知何时绕到洛泱腰侧,以柔韧尾鳍搭在她膝上。洛泱局促得坐如针毡,然而不忍拂她好意,忍着没有将鲛人尾巴拨开,不料对方忽携一身温暖酒气,衣上玉珏碰撞叮叮当当响,散发出香薰的气息,混杂着尽数落在她怀中。
洛泱下意识将她挽住,下一刻少年微微偏头,欲在她面颊上落下一吻,好似幼稚的孩子不懂事,以此表达依恋。
青年深吸一口气,抬起另一只手,抵住她嘴唇,低声道:“帝姬是醉了,还是在胡闹?”
不等沧溟答话,她便将少年抱起,就像曾经捞那两个孩子般,把人送回到宫殿里。
路上沧溟含混地贴着她颈窝,轻声讲话:“你不妨留下,做下下任国主的干娘。”
洛泱当真是被她直白吓得一跳,顿住脚步,勉强维持着淡然道:“不,家里还有孩子在等我。”
她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话也像浑话。都怪华萤,和她学得一身张口就来的本事。
“把她们接来便是,洛川多冷啊。”
青年不再答她话了。沧溟也不介意,安静片刻后唱起歌来,哪怕许多不在调上,仍是动听到人心旷神怡。
——这事后来倒成了洛泱每每与沧溟有求,就会提起的一桩趣闻。
对此沧溟只得顺从,毕竟握住了自己年轻时黑历史把柄的女人实在是恐怖如斯。不过洛泱并未拿自己当时心意开玩笑,仅仅捉着有失礼数这点。她待人从来都十分认真,因此却适得其反,让她人对她起初萌生的爱转为厌憎。
从鲛人国回来后,她学得了分离神魂的术法,分离出了部分神魂看着洛川,从此清闲许多。只是出现些古怪时,分身才会叫她过去。
现在,她识海中传来分身的呼唤,大抵就是洛川里来了什么怪奇之物。洛泱刚转过身,就感到顶上雨丝停了,转而一片阴影落下,遮蔽了些许视线。
“姐姐。”清脆的少年声音传入耳中。
沧和与明镜一左一右拢着她。两人最近正在抽条,沧和已经长到她肩膀了,也越来越熟悉一双人族的腿脚。明镜稍矮了一些。她们身上既然开始出现变化,就代表神魂已经与洛水所塑的身躯融合紧密,从此是独立于三族外的存在,被洛川赋予全新的生命。其她留在此处的女子亦是如此,都是洛川的子民。
沧和微微抬高手,为她撑好伞。洛泱微微垂眸,笑道:“怎么跟来了?现在正下雨呢。”
“当然是因为知道为何会下雨。”明镜撇了撇嘴,伸手用宽长的水袖为她擦拭长发,“某人心情很坏呢。”
洛泱摇摇头,“并非如此,这只是自然现象。”
“千百年一遇的自然现象?”
“不是没有。”洛泱偏开目光,“洛川那边有些古怪,快些走吧。”
三人一路走到洛河边。洛泱远远地见到河中有什么在漂,顺着寒冷刺骨的水流缓缓地将要被送往河岸边。分身被收回,她心里没来由地感到慌乱,当即截住两个孩子的步子,叫她们等在原处。
明镜要跟来,却见她转头,冷声道:“听话。”
确保两人不会再跟过来后,洛泱快步走到河岸边,抬手阻滞水流,提起衣摆趟进河水中。愈靠近,愈看见苍白到骇人的颜色,接着是血渍,半露的骸骨......
哗啦。
河水随青年站不住而跪下的动作溅起层层水花,荡开的涟漪间夹带丝丝血色,一圈一圈将罪恶洗刷。洛泱面色煞白,浅蓝的瞳孔骤缩,颤抖不已,直到泪水盈满眼眶。
滴滴答答的声音同雨声交织,温热的泪水划过脸颊,无法停歇。
直至两个少年察觉到不对,小跑着过来,洛泱的嘴唇才止住颤抖。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冷,哆嗦着连话都无法讲出。
而她们实在来得太快,来不及拦就已经看到河中漂着的东西。明镜往后退了两步,咳嗽几声,随后干呕起来。
沧和愣在原地,任河水汹涌浸湿她的小腿,连带瓢盆大雨泼下,白雾四起。
那团苍白的东西静静地浮在水面上。
是一具残破不堪、零零碎碎,勉强可从骸骨辨认出曾是“人”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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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攸不会讲话。
许是因来时太凄惨,很快成了洛泱最关心的人,连名也是她亲自起的。
其她两个孩子没有怨言,毕竟都见过那从河水上飘来的尸身。人死后本该是魂魄完整地来到此地,变成那种惨烈的模样,只可能是生魂尚在时就被分割。
她的皮肤与血肉上还有着不只是野兽还是同族留下的啃食的痕迹。那是洛川里的人头一回见洛泱生气,但往事毕竟不可追忆,即便愤怒,她也无法去追溯少年来自何方,为何会变成如此模样。
只得去寻丝线,最终又剥自己部分经脉,以温养数十年的代价,换将这幼子四分五裂的灵魂缝补好的机会。成功的概率不大,洛泱亲手去缝她破碎灵魂显化的身体时不住颤抖,唯独手是稳稳的,一针一线皆精准到位。亏得她与华萤在人间那段日子生活都要自己料理,针线功夫久而久之也做得极好。
过去所有诛杀邪祟的努力仿佛付之一炬,她再度见到战火带来的残忍。
洛水为其塑身。少年又一次张眼时,在浑浑噩噩间听见了青年低哑而温柔的声音:
“留在这里吧。忘却过去的名字,从此你就叫洛攸。”
这个人听起来真是累坏了。
洛攸迷迷糊糊地想,很快又趴在她膝上睡着了。
孩子间很容易打好关系,三人渐渐玩在一起。岁月磨平创伤,让人忘了最初的惨烈,因而洛攸偶尔也会被明镜欺负,憋得眼泪汪汪,却怎么都讲不出句话来。
本以为同龄人更好沟通,说不定比自己来教有效。可直到洛攸也开始长个子、与她快要齐高时,洛泱才发现——
她还是不会讲话。
问题大了。她在沉默里瞥了心虚的那两人一眼,叹了口气,对着洛攸道:“晚上到我这来。”
必须要学会说话。
无论是往后要去战场,还是为人处事,话语都是必不可缺的。
入夜,少年沐浴过后在其她人微妙到能汪出一溜酸水的视线中,忐忑地往洛泱所在的屋里走去。
少年的发丝还湿润着,但她不想叫这个将自己收养又温柔待她的人久等。披着尚覆温暖水汽的长发,洛攸轻轻敲了敲门,收手时习惯性拧住衣角。
心跳得好快。
恰至她心提至嗓子眼时,一道柔和的声音传入耳中,犹如净水拂去不安,轻轻托住她所有紧张。
“进来。”
少年偏身进屋,带上门后方才放松些许。一种奇异的气味钻入嗅觉,她鼻尖微动,好像一只湿漉漉的、眼睛明亮的小狗,正在熟悉新环境的味道。
书卷、墨水,蓬松柔软的衣物……还有,清幽的冷香。
这便是组成她对洛泱的印象的东西。纸张气息与墨水混同,有些闷,又叫人觉得说不出的安然。独是这缕冷香有着极强的渗透力,侵扰她的知觉,转瞬将她带到床前。
青年靠在床头,膝上放着一本古籍,手中是削成细细长条的炭石——一种制墨的原料。她没有盖被子,手背苍白到可以看见底下淡淡的筋络,黑发柔顺地落下,被压在身后,几缕搭在肩上。
视线往下,里衣不比外衣,稍稍修身,显得她更纤细。没了长靴,裤脚因双腿屈起而往上紧一截,露出洁白漂亮的脚踝。
或许是因为常年被水浸泡,更如一截湿凉发冷的月光,让人想要伸手去握住。少年尚不知这份心的名字,只是呼吸微乱,收回了视线,不敢再看。
洛泱合上书,把炭石放一边,“坐到我身边来。”
她为洛攸让开位置,转而起身,坐在了床的一侧。洛攸脱了靴子,要上床时有些犹疑,半晌才慢吞吞地在洛泱面前盘膝坐好。底下对方躺过留下的温度尚在,似乎是久了,也转为一种温凉,不再那么有拒人于千里外的冷。
只是片刻后洛泱点在她唇上的指尖又打破了这个错觉。仍然是冰凉的,但她却没来由感到唇间泛起灼热来。
“我在修补完成后确认过,你身体应该已重塑过了,任何地方都不曾缺什么。”洛泱的视线描摹过她的眉目,停在那脸颊间隐约反光的针脚上。
即便她细心,留下痕迹也是难以避免的。
洛攸垂下眼眸,如受刑一般,煎熬地掐着自己的手,指甲深陷皮肤,留下月牙状的痕迹。
洛泱并不打算放过她,心平气和道:“为何不说话?我记得我有托沧和她们教过你。是偷闲好玩,还是学不会?”
她问得很犀利,无论哪个,都会让少年觉得羞愧难当。
洛攸低下头,不知是真的无法说话,还是不想,最终也没答话。她做好了受皮肉之苦的准备,却听见洛泱叹了一声气。
然后,她牵起洛攸的双手,轻轻握住,如极其虔诚般托着,慢慢、慢慢地送到……
自己的脖颈上。
几乎是一种猛然到来的暖流与冲动从脊椎升腾而起,在少年还未反应过来前就已让她浑身酥痒发麻,呼吸不觉重了几分。青年洁白的脖颈被她拢在手中,洛川赋予她的一双蓝眼此刻亦涨满道不明的欲念,好似海水,却滚烫地激荡着,转而成为暗潮的颜色。
在用力扼住前,她的理性压过这股冲动,让手中力道在还未收紧前止住了。洛攸的手指颤抖着,悬在人咽喉旁,不敢贴上她的肌肤。
洛泱似乎对此并未察觉,只是迟缓地眨了眨眼,恍然道:“对了,另一只手该放在这里来着。”
她牵起洛攸的左手,压在锁骨下方。
随后,又将少年右手轻按于自己咽喉处。
“来,感受这里的颤动。”
洛泱温柔地笑着,微微仰起头,便于对方更好地触摸她因发声而微颤的喉咙。
她连着发了几次长音,最后鼓励洛攸尝试张口。而少年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她,手中没有动作,眸光深邃,好似正思索着什么。
那股可怖的冲动初露,洛攸却不知晓这到底是何物。其息止后不再如滔天的浪潮,化作密密细针,一阵一阵扎在她心上,引来她需竭尽全力方可抑下的战栗。
过了约一盏茶功夫,洛泱似是有些乏了,把她的手牵着放下。洛攸抿起唇,难免感到愧疚,却又松了口气。
这样就好。她并不想开口说话,也不想再体会刚刚仿佛是要摧毁对方的冲动。
不要再把脆弱的地方暴露于我手中了。
洛攸惴惴不安地想着。
在少年以为洛泱要放弃时,青年却忽然倾身,微凉的唇贴在了她的耳侧,一字一顿,轻声说道:
“你是怎么死的?”
疼痛。
无以复加的绝望。惨嚎、啮咬的痛,刀刃闪烁寒光。
是因为战争后的荒芜,土壤贫瘠,除了埋葬尸骨外别无她用。因而粮食缺乏,不足以支撑人跋涉过艰险的山道,去往那丰饶的另一侧。
饥饿降临后不久就会引发瘟疫,再然后就没有人能离开了。
要在沦落至此前找到食物。
于是,孱弱的人开始沦为——
……
回过神时,洛泱已经被她按住。洛攸的手臂比来时轮廓柔和不少,结实起来,不再是皮包骨头的状态。她力气大了,一时爆发也出人预料,十指死死地扣在青年肩上,几乎刺透白衣,留下血痕。
她深深喘着气,喉咙本能地颤动、收紧,发出小兽般惊恐又委屈的呜咽声,好似在控诉,又或是威胁。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洛泱脸上,随湿发一同带来柔柔的、干不透的触感,潮湿却温暖。
终于发出声音来了,尽管仅仅是挤出的只言片语。
洛泱抬手,轻抚洛攸的脸颊,柔声道:“这不是可以做到么。”她伸开手臂,将少年脖颈揽住,发力下压,直至对方失去力气,顺着被抱入自己怀中。
指尖落入发丝间,带着柔和似水波的怜爱,一寸一寸,反复地抚摸。洛攸慢慢在她怀中平息下来,眼中仍淌着眼泪,一瞬明了了身前人并非素来表现出的那样温和到缺乏棱角。
若有必要,她或许会比任何人都更残忍。
可现在,却又于她耳侧温声重复:“做得很好、很好……”
乖孩子。
少年颤抖着,伏在她怀中。腥甜的味道在喉咙里伴随一股股酸水翻涌,然而出口的却并非秽物或鲜血,而是在抽噎中夹杂的、微不可闻的两字:
“妈、妈妈……”
她将脸埋在洛泱的衣襟内,流着泪喊出了这个陌生又遥远的称呼。
洛泱整个人霎时一僵,片刻后将她抱紧,严肃道:“不许这么叫我。”
搞什么这都是在,一个个追着她喊娘。
洛攸抬起头,泪水涟涟的面容映入眼,蓝眸闪烁着光亮,看着可怜极了。洛泱心一软,抬袖替她擦了擦泪痕。
“老师。往后就叫我老师吧,你还有许多东西要学呢。”
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嘛,也没多大差。
洛攸沉默许久,才轻轻地答了一声“好”,又埋进她怀里去了。眼泪晕开一大片温度,洛泱本就不习惯与人接触,却不忍叫她再受伤,只得闭起眼。
她一下下轻拍着少年发颤的脊背,安抚着她。
*补充一点可能让人觉得看不懂的地方
1.这三个人对应的就是正剧里出现的那三个人,魑、魅。她们失忆前是洛泱的直系下属。洛攸已经在正剧登场了,可以猜猜是谁。
2.洛攸的冲动出于一半的创伤和一半的天生,她是一个本性偏向于冷酷的人,但是被其她三人带得好了很多。**伴随毁灭的念头,爱与恨都很强烈。
3.虽然好像表现出很多人都单箭头此人的样子,但洛泱不会对此作出任何回应。
她很清楚自己在世界上爱的唯一一个人是谁。
再写一篇短短的就结束这部分了,接下来是严雪涯的部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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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三个孩子的故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