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泠是被一束光晃醒的。
窗帘没有拉紧,清晨的阳光不偏不倚落在眼皮,扰人清梦。
叶泠抬手挡住,动作牵连肌肉,肩头忽地传来一阵刺痛。
就像是春日里落下的第一滴雨,紧随而来的,是片刻停歇不了的嘀嗒。
肩、背、腰,最脆弱的那处,以及大腿内侧软肉,细细麻麻地泛起不舒服。
痛倒算不上很痛,但叶泠不喜欢这种感觉,会让她联想到失控。
她不喜欢失控的感觉。
叶泠撑起身子坐起来,低头看到身上斑驳的痕迹时,脸黑了黑。
“……姐姐?”身旁的人被她起身的动作吵醒,眼睛刚睁开就合上,困倦地埋了埋头。
“早上好。”
说的是早上好,动作是晚安。
毛茸茸的脑袋坚持不懈拱着腰臀,直至找到一个舒服的角度才停下,再度睡去。
叶泠沉默看着,评判:像条小狗。
可不就是狗吗,高兴了喊她姐姐,不高兴了叫她叶泠,生气的时候阴阳怪气说叶总。
心思全写在脸上,半点不肯藏。
叶泠垂首,揪起狗耳朵,低声警告。
“后天我有晚宴要参加,你最好祈祷,我身上的这些东西,能在那之前消,否则……”
-
耿筱筱直睡到大天亮,临近中午了,才抱着被子打几个滚,半醒不醒地爬起来洗漱。
昨天折腾太晚,好不容易躺下也翻来覆去没什么睡意,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还好今天是周六,不用上班。
不过……早上叶泠是不是跟她说了什么?她现在一个字都记不起来。
算了,在那种时候交代的,总归不会是很重要的事。
冲掉脸上绵密的泡沫,她按着下眼皮,仔细地对着镜子照了一圈。
睡了两个满足的饱觉,眼下因加班熬出的黑眼圈差不多要褪干净了,只眼白上,还挂着一两根微小的红血丝。
擦干手和脸上的水,耿筱筱打开橱柜,拿出一盒美瞳。
大多是深深的黑色,只有三两对别的颜色,她挑了挑,选出一对儿并不日常的灰紫。
浅瞳就这点好,戴什么颜色都不突兀。
对着镜子撑开眼皮,耿筱筱熟练地把美瞳戴好,然而眼睛接触到护理液时,还是被刺激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戴美瞳这件事,果然很难习惯。
擦干净眼泪,耿筱筱打开水龙头,慢条斯理地冲手,忽然间,外面隐约响起几道陌生人的声音,隔着水声听不真切。
她关了水龙头,擦干手,把卧室门打开一道缝。
几个工人从叶泠房间出来,张姨缀在后面,手里捏着几个红包,说:“麻烦你们了,红包你们收着吧。”
“不用不用,”为首的工人笑着推拒,“安装费都算在床垫钱里了,哪能再收您的啊。”
“不多,也就够给孩子买个糖吃。”
张姐眉头一竖,强行把红包塞了过去,“我们那的规矩,但凡是动土换床,主家都要给工人包饭给红包的,不然住着都不安心,你们就拿着吧。”
话都说这儿份上了,几位工人没再推辞,客客气气道了谢,临走时,主动问张姨,把家里要扔的垃圾带下去丢了。
耿筱筱听了个全程,等人走了,开门出去问:“阿姨,她们是做什么的呀?”
“装床垫的工人,小叶早上不小心泼了杯咖啡到床上,招呼人买了新的送来。”
张姨有点心疼,“可惜那床垫了,我听说一个好几万呢!就沾了点咖啡,洗洗不是还能用。”
“……”耿筱筱脸上一热,细声回,“姐姐好东西用惯了,难免有点挑剔嘛。”
“也是。”张姨叹口气,没再多说什么,“我去把小叶房间收拾一下,筱筱,你中午想吃什么?”
耿筱筱左右张望了下,问:“姐姐不在吗?”
“说是有工作要忙,一大早就走了。”
“这样啊……”耿筱筱点点头,“那张姨,您忙完就回去休息吧,我正好跟朋友出去玩。”
说罢,她三两步跑回房间,打开手机给陈巧发消息。
【中午有空吗,来吃火锅,食材自备】
陈巧秒回:
【坐牢中,勿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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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你说这孩子,跟朋友约好了也不说一声,还难为你来接。”
生了张圆润脸的女人拉着耿筱筱的手,笑眯眯地捏了又捏。
陈巧放下绣花针,不动声色地把她挤开:“妈,您别见个人就摸人手,跟个色狼一样。”
陈秋爽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哼:“我倒是想摸摸你的,可你好歹保护保护那手啊,跟个魔术贴似的,往布上一滑溜就抽丝。”
“哪有那么夸张,不就长了一两个茧吗!”
“你还想长几个?知不知道我们绣娘最宝贵的就是这双手,家传下来的手艺,我看是要在你这儿断了!”
“断就断!早说了我根本……”
“好了好了好了……”
耿筱筱着急忙慌冲过来,一把捂住陈巧的嘴。
就走了个神而已,这对母女怎么都快把房顶掀了!
她一边压制气头上的陈巧,一边绞尽脑汁地劝:“阿姨,陈巧没别的意思,她就是创业失败心气儿不顺,年轻人嘛,您懂的……”
懂什么呢?耿筱筱自己都不知道,但奇怪的事,陈秋爽胸口起伏几次,还真平静了。
“算了算了,”陈秋爽挥挥手,说,“筱筱啊,你们不是约好了要去玩吗,赶紧把她带走,别在我这儿碍眼。”
“好嘞!”
耿筱筱答应一声,拖着人立刻撤退。
到了车上,陈巧气得眼睛都红了:“什么碍眼,要不是她大早上闯到公寓,骂我酗酒堕落,非要我来绣坊,我能碍到她的眼吗?!”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喝点柠檬水消消气。”
耿筱筱把柠檬水递过去,陈巧抱着吸溜吸溜,转眼就下去了半杯。
是真气坏了。
她启动汽车,问:“阿姨怎么突然上你那去了?”
陈巧嘟囔:“我怎么知道,她十天半月的总要去一次的,去了又要说家里又脏又乱,没有女孩样,不让她去她又不高兴。”
耿筱筱了然:“那就是想你了。”
“想我?她?”
陈巧哼哼一声,说,“你是不知道,从小到大,她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看见你就烦’。”
耿筱筱说:“再烦不也天天在眼前晃,晃了二十多年吗,有空的话,你还是跟阿姨好好聊聊。”
陈巧皱了皱眉,嘀咕:“知道了知道了,你最近怎么比我妈话还多,不说她了好不好?”
“说说你吧,”她眨眼间换了脸色,兴奋地问,“今天怎么回事,肯带闺蜜见老婆啦?”
耿筱筱失笑,汽车驶上高架,她一踩油门,声音散在风里。
“老婆没有,小孩有一个,你见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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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太好吧。”
眼看都要到了,陈巧上摸摸下摸摸,最后不知从哪弄出来条生肖陶瓷挂坠,说:“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我都没时间准备见面礼。”
“有什么好准备的,”耿筱筱回头瞟她一眼,把吊坠塞回去,“你自己好好收着吧,太小了,一不小心就吞了。”
“我懂我懂,口欲期的小朋友嘛。”陈巧忙把吊坠收起来,四处张望,脸上除了激动外,还隐隐藏着紧张。
怎么能这么好骗呢?
耿筱筱更加确定,就陈巧这脑子,再来十个都不够薛季青一根手指玩的。
拿出钥匙打开院门,耿筱筱回头招呼:“进来吧。”
陈巧跟在后面,说:“这房子看着有年头了吧?”
“嗯,估摸着没比我们小多少岁,”耿筱筱弯腰,随手往下一捞,“来花崽,见见你干妈。”
她提溜起小猫,拎着一边爪子,做了个挥手的姿势。
陈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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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锅煮上,陈巧叉着牛肉丸,嘴里骂骂咧咧:“我真是信了你的邪,还孩子,我都做好当便宜姨妈的准备了,结果你给我拎出来一只猫?”
“猫怎么了,瞧不起猫,有本事你以后看到野生小猫咪了别去撸啊。”
“这是一回事吗?!”
拌了几句嘴,锅里下的第一波东西也基本熟了,两人同时收声,专注盯着锅里浮沉的食材。
东西抢着吃的时候就是香,直到胃里再也塞不下了,两人才放下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消失。
陈巧问:“你姥姥怎么没在家?我们在这儿煮火锅没事吧?”
耿筱筱揉着肚子说:“没事,她跟几个老年大学认识的朋友约着去旅游了,要去三天呢。”
“老年大学,”陈巧复述了一遍,说,“挺好,等我妈年纪大了我也要让她去,省得天天在家念叨我。”
耿筱筱笑着说:“你们俩真是,这不都挺惦记对方的吗,怎么待在一起就总是没三句就要吵起来呢。”
“那不一样。”陈巧反驳了一句。
“我看都一样。”
耿筱筱站起身,从包里拿出一沓文件,“喏,你想要的,薛季青的资料。”
“呜呼!”
陈巧兴奋地跳起来,吃得太饱,险些一个嗝哕出来,她忙拍拍胸口,一刻都不停地说:“筱筱,我简直太爱你了!”
“看完再决定爱不爱吧,我去拿点消食片。”
好像真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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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筱筱特意去久了点,再回来时,陈巧坐在沙发上,眼睛红红的,不知有没有哭过。
“筱筱,”陈巧吸了下鼻子,“我要是说,我还是想试一试的话,是不是显得我特别傻?”
“是。”
耿筱筱没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假话来安慰她,她给陈巧的文件极尽详实,除了基本的家庭关系、生活喜好外,还按年份顺序列了情史。
很规律,一到三个月,是恋期也是空窗期。
薛季青的每段恋爱都伴随着薛家的鸡飞狗跳,想收集这些信息并不难。
“简直傻爆了。”耿筱筱补了一句。
“可是我就是喜欢她嘛……”
陈巧再开口,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怎么办啊,我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虽然只是单方面的吧,八字还没一撇呢,下次见她未必还认识我……”
“可是,可是她还邀请我尝店里的新品呢,大概只是随口说说吧,但我听进去了,我真听进去了。”
一番话说的乱七八糟,跟她的眼泪一样,东一滴西一串。
“什么都还没开始呢,我还没让她记住我,我真的,真的不想放弃。”
“至少现在,我想再努力一下,至少让她记住我,至少在她的生命里留下痕迹,哪怕就是抽了个丝呢!”
陈巧“哇”一声,控制不住地抽噎。
“虽然这么说好像有点假,但我好像真的很喜欢她,特别特别喜欢。”
“那天在酒吧她跟我握手的时候,筱筱你知道吗,我感觉我差点就要飞起来了。”
“从来没有这样过,一次都没有,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怎么办啊筱筱,我怎么做才是对的啊。”
“……”耿筱筱低声嘟囔了句什么。
“啊?”陈巧没听清,脸上挂着眼泪鼻涕,样子要多傻有多傻。
“我说……”
耿筱筱站起身,从她手里抽过被泪水浸湿的文件,嚓嚓几声撕碎。
碎片纷纷扬扬,像下了场鹅毛大雪。
“不就是爱了个不该爱的人吗?随他大爷的便!”
南墙这种东西,不亲自撞个头破血流,谁学得会躲。【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