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不仅有中原各地的商旅,甚至能看到一些金发碧眼、来自海外的异域之人。
而最多的,是那些身穿各式儒袍、腰佩长剑或玉佩的士子。
他们或三五成群,在街边高谈阔论;或步履匆匆,向着城中那座最宏伟的建筑群走去。
小圣贤庄。儒家的圣地。
然而,在这片浓厚的学术氛围之下,王歌同样能感觉到一股肃杀的暗流。
城墙上,巡逻的秦兵甲胄精良,目光如鹰。
街角巷尾,不时有眼神阴鸷、气息诡异的人一闪而过,那是罗网的杀手。
天空之上,他甚至能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与之前山谷中相似的星辰之力,那是阴阳家的人。
儒、法、道、兵、阴阳……百家之“理”,帝王之“术”,在这座城市里,形成了一个微妙而危险的平衡。
这里,正是天下“理”与“道”碰撞得最激烈的前沿阵地。
王歌没有去小圣贤庄,也没有去寻找任何一处风暴的中心。他只是顺着街道,一直走到了城市的尽头,来到了一片临海的悬崖之上。
他寻了一块光滑的岩石,坐了下来。你的面前,是波澜壮阔的大海,潮起潮落,永不停歇。
身后,是那座风云际会的桑海城。
王歌闭上了眼睛,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既不是在修行,也不是在等待。
他只是,将自己变成了这片海岸的一部分,变成了一块会呼吸的岩石。
自己,短暂成为了这片天地间,最完美的“见证者”。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温润而又带着一丝探究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这位小道长,独自在此观海,是在看海,还是在看自己的心?”
王歌睁开眼,看到一个身穿青白相间儒袍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身旁。
他面容俊朗,气质洒脱,一双眼眸深邃如星辰,仿佛能洞悉人心。
在其手中,随意地拿着一卷竹简,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超然物外的智慧气息。
王歌看着他,平静地回答:“海,即是心。心,亦是海。”
那青年闻言,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他收起了脸上随意的笑容,第一次露出了郑重的表情。
“好一个‘海即是心’。”
他轻声赞叹,随即在王歌身旁不远处坐下,学着他的样子,望向大海,
“在下张良,字子房。敢问小道长高姓大名?”
张良。这个名字,代表着流沙,代表着谋略,也代表着儒家三当家。他本身,就是无数“理”与“道”的交汇点。
王歌看着他,缓缓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王歌。”
张良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浓厚的兴趣。
他活了这么多年,见过无数奇人异士,但从未见过像这位道童般,以如此稚嫩的年纪,说出如此古老而又崭新的道理。
“王歌……”
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品味这两个字背后的深意。
“一个好名字。歌者,咏也,以心咏道,以身咏法。”
张良转回头,重新望向那片无垠的大海,海风吹动着他额前的长发,显得愈发洒脱不羁。
“王歌小友,你说海即是心。那么,你看如今这片‘大海’,又是何种景象?”
他意有所指地问道,“是风平浪静,还是暗流汹涌?”
王歌知道,他问的不是眼前这片真正的海洋,而是整个天下的局势。
他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海面上波光粼粼,看似平静,但在那平静之下,有洋流在奔涌,有巨兽在潜藏,有风暴在酝酿。
“风平浪静,是它的‘相’。暗流汹涌,亦是它的‘相’。”
王歌平静地回答,
“它们都是‘海’的一部分。见风平浪静而喜,见暗流汹涌而忧,是观海者的心,乱了。”
张良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清朗,充满了欣赏。
“说得好!是我着相了。”
他坦然承认,随即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仿佛将整个天下的棋局都摆在了他们面前的这片虚空之中。
“那么,我再问你。如今这桑海城,便是一方棋盘。帝国是黑,百家是白。黑子势大,步步紧逼,欲将白子尽数从棋盘上抹去。而白子,或各自为战,或结盟反抗,棋局已至最凶险之处。”
他看着王歌,目光灼灼,仿佛要将其拉入这扬惊心动魄的博弈之中。
“若执棋者是你,王歌,你当如何落子?”
这是一个谋略家,对一个哲思者提出的最直接、也最尖锐的问题。
张良要看对方的“道”,在现实的棋盘上,将如何体现。
王歌没有去看那虚空中并不存在的棋盘。
他的目光,依然落在那片潮起潮落的大海上。
许久,才缓缓开口。
“我不会执子。”
张良的眉头微微一挑,显然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
王歌继续说道:“因为在我看来,这方天地,并无棋盘,也无黑白之分。”
“棋盘、棋子、规则、胜负……这一切,都只是执棋者心中的‘执念’。你们相信它的存在,于是被它所困,沉浸在这扬胜负的游戏中,无法自拔。”
“你所谓的黑,有黑的‘理’。你所谓的白,有白的‘理’。你们都想用自己的‘理’,去覆盖对方的‘理’。这本身,就是纷争的根源。”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张良这位智计超绝的谋士心中炸响。
他一生所学,便是纵横捭阖,在棋盘上与对手博弈,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可这名陌生的少年,却直接告诉他——这棋盘,根本就不存在。
这是一种从根源上,对他的理念发起的挑战。
张良沉默了。
他看着对方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智慧,在这位小道长面前,似乎显得有些……“复杂”了。
“若不执子,难道便坐视黑子屠戮,白子消亡吗?”
他沉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甘,
“这便是你的‘理’?一种……无为的、冷眼旁观的‘理’?这与天宗晓梦的‘天人合一’,又有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