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一窒,脸上的涨红瞬间褪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愕然和苍白。
他看着窗外那些秦兵的暴行,再听到王歌那平静到极致的问话,脑中仿佛有无数根弦被同时拨动,发出嗡嗡的轰鸣。
“他们的‘心’……他们的‘理’……”
他喃喃自语,眼神中充满了挣扎和痛苦。
是啊,他们是“法”的执行者,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器”。
按照陆子游过去的认知,他们本该是维护秩序、匡扶正义的力量。
可眼前的景象,却分明是“器”在作恶,“法”在伤人。
他们的“心”在哪里?早已被上级的命令、自身的权欲、以及对弱者的蔑视所蒙蔽。
他们的镜子上,落满了名为“虎狼之威”的尘埃。
他们所行的,又是谁的“理”?
是秦王嬴政统一天下、建立集权的“理”?还是他们顶头上司作威作福的“理”?亦或是他们自己恃强凌弱的“理”?
无论哪一个,都与自己心中那个“天下为公”的圣人之理,背道而驰。
这一刻,理论与现实,在陆子游脑海中发生了最剧烈的碰撞。
他一直所信奉的,用强大的“礼法”和“国家”来匡正人心的理想,在这一幕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因为,当“器”本身已经腐朽,当“法”的执行者内心充满尘垢时,它非但不能擦拭别人的镜子,反而会成为给世界蒙上更多尘埃的源头。
“噗通”一声,陆子游失魂落魄地坐回了椅子上。
他看着王歌,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绝望。
“我……我不知道……”
他痛苦地摇着头,“子游苦读二十载,所求不过是致君尧舜,澄清天下。可今日方知,若人心不改,再好的法度,到了下面,也只会变成伤人的利器。可……可人心,又该如何去改?天下亿兆黎民,难道要一个个去点化,一个个去教诲吗?这……这何其渺茫!”
陆子游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依靠外物法度,外物会腐化;依靠内心,内心又难以普渡。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王歌看着他陷入思想的囹圄,依旧平静。
他将杯中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站起了身。
“你又在求‘外’了。”
王歌淡淡地说道,声音将陆子游从绝望的思绪中拉回。
“你总想着去改变天下,改变亿兆黎民。这依然是将目光放在了‘身外之物’上。你连自己的心都尚未完全澄清,又如何去映照天下?”
王歌走到窗边,看着那些仍在街上耀武扬威的秦兵,就如同看着几片在风中乱舞的落叶。
“天下之乱,如这满街的尘土。你不是要去扫尽每一粒尘,那是扫不完的。”
“你要做的,是让自己成为一颗露珠。”
陆子游茫然地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你。
王歌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窗外,声音悠远而清晰。
“一颗露珠,它很小,很脆弱。它改变不了整片大地的干涸。但它能做的,是在自己所在的那一小片叶子上,映照出整个天空的清澈,洗净那一寸地方的尘埃。”
“当清澈的露珠越来越多,当每一片叶子都被洗净,当每一颗蒙尘的心,都见到过露珠中所映照出的那个清朗世界……”
“到那时,风,自然会停。尘,自然会落。”
说完,王歌从袖中取出几枚铜钱,轻轻放在桌上,算是付了茶钱。
“我的茶喝完了。你的路,才刚刚开始。”
“陆子游,与其在此枯坐,不如去做你的第一颗‘露珠’。”
话音未落,王歌人已经走出了茶馆,没有丝毫的留恋。身影再次汇入人潮,仿佛从未出现过。
茶馆之内,只留下陆子游一人,呆呆地坐在那里。
他看着桌上那几枚普通的铜钱,又看看窗外那依旧混乱的世界,眼中那片名为“绝望”的迷雾,正在被一缕名为“觉悟”的晨光,缓缓刺破。
“做……一颗露珠吗?”
陆子游喃喃自语,眼神,渐渐变得不同了。
王歌离开了茶馆,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说的话,却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陆子游的心中激起了久久不息的涟漪。
陆子游呆坐着,窗外的喧嚣和秦兵的暴行仿佛成了背景。
他的脑海中,只回荡着那句话——“与其在此枯坐,不如去做你的第一颗‘露珠’。”
“露珠……”他喃喃自语。
是啊,他改变不了秦国的铁腕,也无法立刻唤醒这麻木的世人。
他甚至连眼前这几个作威作福的兵士都无法对抗。
自己所能做的,极其有限。
陆子游的目光,穿过窗户,越过了那些不可一世的秦兵,最终,落在了那个跪在地上,默默捡拾着被踩烂水果的老人身上。
那老人,就是一片蒙尘的叶子。
那些被踩烂的水果,就是一道破碎的“理”。
陆子游的眼神,从迷茫和绝望,一点点地变得清澈、坚定。
他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陆子游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没有再看那些秦兵一眼,仿佛他们已经不存在于自己的世界。
他走到柜台,付了茶钱,然后走出了茶馆。
没有走向别处,而是径直走向了那混乱的中心——被踢翻的水果摊。
“滚开点,臭书生!想找死吗?”
一名秦兵见他走来,不耐烦地喝骂道。
陆子游没有理他,甚至没有看他。
他只是走到那老人的身边,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地、郑重地,撩起自己的长衫,跪了下来。
一个读书人,一个最重“体面”的士子,就这么跪在了满是尘土和烂水果的地上。
这一举动,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几个秦兵愣住了,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也愣住了,就连那个正在哭泣的老人,也忘记了哀伤,愕然地看着他。
陆子游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开始默默地,一颗一颗地,将那些已经不能再卖的、沾满泥土的烂水果,捡拾起来,放回老人的竹筐里。
他的动作很慢,很认真。
仿佛他捡起的不是无用的烂水果,而是稀世的珍宝。
“你……你这是做什么啊,公子……”
老人终于反应过来,带着哭腔说道,
“使不得,使不得啊!快起来,别脏了您的衣服!”
陆子游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那笑容里,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平静的、温暖的力量。
“老人家,”他轻声说,“东西坏了,但理,不能坏。我们一起,把它收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