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七日,沈静姝都没再见到那位程参谋。
每天清晨推开“博古轩”的店门时,她的目光总不自觉地扫过门前的梧桐树,仿佛那里会突然出现一个军装笔挺的身影。
而每当铜铃响起,她抬头时心头都会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随即又为自己的反常感到好笑。
“小姐,这套《昭明文选》要收起来吗?”张伯的声音将沈静姝从走神中唤醒。
“啊,哦。先放在里间吧。”沈静姝收回思绪,接过那套古籍,指尖抚过书脊上烫金的题字。这是昨天刚从一位老收藏家手里收来的明刻本,保存完好,只是第二册的扉页有些破损。
她小心地翻开书页,一股淡淡的霉味混合着墨香扑面而来。正当她专注检视破损情况时,店门又被推开了。
“欢迎光临……”沈静姝抬头,声音戛然而止。
程景珩站在门口,这次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身深灰色长衫,看起来像个寻常的读书人。唯有那挺拔如松的站姿和眉宇间的锐气,还能看出军人的影子。
“沈小姐。”他微微颔首,声音比上次见面时柔和许多,“冒昧打扰。”
沈静姝的心跳突然加快,手中的书页差点滑落。“程…程长官。”她放下书,下意识整理了一下鬓角的碎发,“有什么事吗?”
程景珩的目光扫过店内,确认没有旁人后,才低声道:“我今日休沐,特来拜访恩师。不知沈教授可在家中?”
沈静姝这才想起父亲昨天提过,今天会在家整理文稿。“在家,不过…”她犹豫了一下,“父亲近来少见客。”
“我明白。”程景珩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烦请沈小姐转告,就说——旧日学生有要事相商。”
他的语气中带着某种沈静姝无法拒绝的恳切。她点点头:“请随我来。”
沈家洋房距古董店不过两条街的距离。一路上,沈静姝能感觉到程景珩始终保持着一臂的距离,步伐不紧不慢,恰到好处地配合着她的节奏。偶尔有路人经过,他会有意无意地侧身,将她护在内侧。
“程长官不必如此戒备,”沈静姝忍不住轻声道,“法租界还算安全。”
程景珩嘴角微扬:“习惯使然。”顿了顿,又道,“私下场合,沈小姐不妨直呼我名。”
沈静姝侧目看他,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点眉间的朱砂痣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红。
“程…景珩。”她试着叫出口,心跳又莫名快了几分。
沈府是栋三层红砖洋房,带着一个小小的花园。沈静姝引着程景珩穿过爬满常春藤的拱门,老管家福伯正在修剪蔷薇花枝。
“福伯,这位程先生是父亲旧日学生,烦请通报一声。”
福伯眯起眼睛打量程景珩,突然一拍大腿:“哎呀!这不是程家小少爷吗?都长这么高了!老爷常念叨你呢!”
程景珩眼中闪过一丝温暖:“福伯好记性。”
“快请进,快请进!老爷在书房呢!”福伯热情地引路,一边絮叨着,“程少爷小时候可没少来咱们家蹭饭,最爱吃我做的红烧肉…”
沈静姝跟在后面,惊讶于这段她不知道的往事。原来程景珩与沈家的渊源如此之深。
沈修远的书房在二楼,四壁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和洋装书,窗边的红木书桌上摊开着几卷手稿。见客人进来,沈教授摘下眼镜,仔细端详来人。
“景珩?”老人声音微颤。
程景珩深深一揖:“学生拜见恩师。”
沈修远急忙起身相扶,上下打量着昔日学生,眼中既有欣喜又有惋惜:“一别八年,你...变了不少。”
“恩师风采依旧。”程景珩的目光扫过书桌上的文稿,“还在修订《说文解字注》?”
“老了,进度大不如前。”沈修远拍拍学生的肩,转向女儿,“静姝,去泡壶龙井来。”
沈静姝会意,这是父亲要支开她。她微微欠身退出,轻轻带上门,却忍不住在门外停留了片刻。
“…上面已经注意到你了。”程景珩的声音压得很低,“周茂才最近在搜集‘进步文人’的黑名单…”
“我早就不问政事了。”沈修远叹息。
“但您资助过北大那些闹事的学生,还有您发表在《新青年》上的文章……”
沈静姝心头一震。父亲竟也曾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她从未听他说起过。
“所以你今天来……”
“学生斗胆,请恩师近期谨慎言行。古董店那边…也最好少放些敏感书籍。”
一阵沉默后,沈修远的声音变得严肃:“景珩,你如今…到底在为谁做事?”
沈静姝屏住呼吸,这也是她想知道的问题。
“我…”程景珩似乎斟酌着词句,“身在曹营心在汉。恩师信我吗?”
“我若不信,当年就不会收你为徒。”沈修远的话中带着深意,“只是这条路危险重重,你父亲若在世…”
“正因先父之志未酬,学生才…”程景珩的话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门外有人。
沈静姝连忙轻手轻脚地离开,心跳如鼓。她刚走下楼梯,就听见书房门开的声音,程景珩的声音传来:“沈小姐留步。”
她转身,见程景珩站在楼梯口,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洒进来,为他镀上一层金边。
“父亲呢?”她问。
“恩师有些乏了,稍作休息。”程景珩走下楼梯,“不知可否借贵府书房一用?有些古籍想查阅。”
沈静姝引他来到一楼的小书房,这里多是父亲不太常用的藏书。程景珩的目光扫过书架,精准地抽出一部《四库全书简明目录》。
“沈小姐也懂版本学?”他翻开书页,状似随意地问道。
“略知一二。”沈静姝站到他身旁,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书页间翻动,“程先生对古籍很熟悉?”
“幼时随家父学过一些。”他停在一页,指着上面的记载,“看,这里提到的宋版《文选》,与今早我在贵店所见那套版式相同。”
沈静姝凑近查看,一缕发丝滑落肩头:"但那套是明仿宋刻本,你看这里的鱼尾纹……”
“鱼尾纹不能完全断定。”程景珩不自觉地进入学术讨论状态,“要看纸张和墨色。明代的竹纸与宋代的麻纸纹理不同。”
“但那套书的避讳字很明显是明代的!”沈静姝忘记了对军人的戒备,急切地反驳,:你看桓字缺笔……”
两人越辩越激烈,不知不觉间靠得极近。沈静姝抬头反驳时,突然发现程景珩的眼睛在近距离看竟是琥珀色的,里面跳动着学术争论的火焰,与初见时的冷峻判若两人。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退半步:“抱歉,我太激动了。”
程景珩却笑了,那笑容让他整个人都柔和起来:“沈小姐学识渊博,不愧是恩师之女。那套《文选》,确实是明刻本。”
沈静姝眨了眨眼:“你…早就知道?”
“自然。”他合上书册,“只是想听听沈小姐的见解。”
就在这时,客厅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静姝表妹!姨父说你在家!”
一个穿着杏黄色旗袍的年轻女子风风火火地闯进书房,烫卷的短发随着步伐跳跃,胸前挂着一条精致的金链怀表。
“巧儿表姐?”沈静姝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林巧儿的目光立刻被程景珩吸引:“这位是……”
“程景珩,家父旧日学生。”沈静姝简短介绍。
“程先生好!”林巧儿眼睛一亮,主动伸出手,“我是林巧儿,静姝的表姐,在《申报》做记者。”
程景珩礼貌地握了握她的手:“林小姐。”
“程先生在哪里高就啊?”林巧儿毫不掩饰打量的目光,“看气质,不是普通读书人吧?”
沈静姝心头一紧。程景珩却从容作答:“在军使署做些文书工作,不足挂齿。”
“军人啊!”林巧儿更感兴趣了,“最近时局动荡,程先生一定知道不少内幕消息吧?不如改天约个专访?”
“巧儿!”沈静姝忍不住打断,“程先生是来拜访父亲的,你别……”
“哎呀,我懂我懂!”林巧儿促狭地眨眨眼,“那我先去找姨父了。程先生,记得我们的约定哦!”她翩然离去,留下一室香水味。
程景珩微微皱眉:“林小姐……很热情。”
沈静姝尴尬不已:“表姐一向如此。她在报社工作,见人就想要新闻。”
“《申报》近来言论大胆,也要小心。”程景珩低声道,随即看了看怀表,“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
沈静姝送他到门口,程景珩突然转身:“沈小姐平日可参加文学沙龙?”
“偶尔。”沈静姝谨慎地回答。
“明晚在霞飞路32号有个小型聚会,讨论当代文学。若感兴趣……”他递过一张纸条,“这是地址。”
沈静姝接过纸条,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掌,一阵微妙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头。
“谢谢,我会考虑。”她轻声说。
程景珩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去。沈静姝站在门廊下,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梧桐树影中,手中的纸条被她无意识地捏紧又松开。
回到书房,她发现程景珩查阅的那本《四库全书简明目录》还摊开在桌上。她走过去想合上它,却发现书页间夹着一张对折的纸条。
展开一看,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近日将有大规模搜捕,勿藏**,勿赴集会。——景珩
沈静姝的心猛地一跳。这是警告,还是试探?她想起父亲与程景珩的对话——“身在曹营心在汉”
正当她沉思时,门铃又响了。这次来的是许明远,那个常在古董店买书的进步青年。
“静姝!”许明远神色紧张,“我刚得到消息,明天晚上霞飞路有个重要沙龙,孙先生可能会派人来讲话。你一定要来!”
沈静姝手中的纸条突然变得滚烫。霞飞路32号…这不正是程景珩给她的地址吗?
“明远,这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许明远压低声音,“但最近风声紧,你那些《新青年》最好先藏起来。”
沈静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程景珩的警告与许明远的邀请,两个截然相反的信息让她陷入矛盾。
“我会考虑的。”她最终说道。
送走许明远,沈静姝站在客厅窗前,望着花园里盛放的蔷薇。她不知道明天该相信谁,该赴谁的约。一个是热情的革命青年,一个是神秘的军官学子。
唯一确定的是,无论选择哪条路,都将改变她平静的生活。
而此刻,她并未察觉二楼窗口,父亲沈修远正忧心忡忡地望着女儿的背影,手中紧握着一封刚拆开的信,信纸上的印章赫然是淞沪护军使署的官印。
沈静姝:嗯……答应谁好呢……
我:美女的烦恼我不懂啊哇哇哇——[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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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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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暗流与书香的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