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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pisode 02

作者:Lights_of_Lousianne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她生得极美,她自己也知道。还小的时候她住在离这里很远的村子,南贺川悠远延长至天边,那里是火之国最寂寞的边境,沿森林边缘排布着各样大同小异、贫穷得表里如一的村庄,而她的家乡甚至和南贺川的任何一处下游都没有关系,只隐约记得是最容易发起旱灾来的一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特征,她已经忘得干干净净,毕竟泉奈信誓旦旦地告诉过她说:“你是宇智波的后代。”


    而和歌子想到这一路的颠沛与艰难,忆起他视旁人如蝼蚁的傲慢,只觉得可笑。


    才八、九岁,她就同当地的一切孩子都不一样,或者说鹤立鸡群: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又深又黑,这里没人有这样的眼睛。平民虽没有姓,但母亲有文化,为她悄悄地起了一个名:和歌子。十二岁时,和歌子开始发育,村子里的男人们同步注意到了这点,他们明目张胆地打量着她,扭曲的爱慕中潜藏着破坏欲。那样小的村子,一点点的鸡毛蒜皮也能演变成轰轰烈烈的新闻,和歌子渐渐知道了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孩子,是被抱来的,却不意外;母亲是哑巴,父亲是聋子,又没有生育能力,偶然闻得一个无主的孩子在这片苦难的地上出现,便辗转几手抱来,将她收养。他们对她算得上很好,母亲有些文化,平时在隔壁村的学堂教书,也送她一起来学认字,她学了三年汉诗,直到——从前并没有战争的概念,只知道饥荒一阵一阵地来,几年变一趟情况。收成时有转好,孩子便活得多些。


    她从学堂步行回家,在田埂上见到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小孩,远看毫无异样,是那类常见的可怜面孔,蒙着一层营养不良的青黄色,大肚子里积的全是水,手脚都瘦瘦的,走得近了,才看到他口鼻里全是一条一条往外钻动的虫,白而细,细而长,她“哇”地吐了出来,渐渐地变成边哭边吐,拼命想忍住,却忍不住,但加快脚步跑回家里,母亲已煮了寡淡无味的小米粥,那是村中人人当成主食来吃的食物,母亲看到她满脸是泪的样子,匆忙地拥上来,因说不出话,只能殷切而爱怜地注视着情绪激动的她,和歌子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同母亲相拥着哭了一阵,而后就平静了下来。


    来年春天,或许春天还没到,那个孩子就死了,回忆渐渐被破败的农田所充满,一道一道的水稻田,冰冷的泥沼盖过小腿,粮食丰收或不丰收,日子都是一样地过,大米要供给贵族,所以他们只剩下小米。父母在村子里受人欺负,连地都分不到,拿学堂给的那点钱去集市上换口粮,土豆,红薯,小米,一切淀粉含量高的食物,几口咬下便有了饱意。这是和歌子记忆中最饿的一年,也是养父母挣扎得最辛苦的一年,他们不知怎的竟在藤原家的下属武士院里谋得一职,她便跟来混口饭吃。


    院子里的孩子们都是武士之后,有些还是贵族的后代或旁支,自命不凡地大呼小叫,朋友很多,人人都习惯三五成群,呼啸而过,她总缩在角落里,暗暗希望没人注意到自己。但她长大了。母亲不再为和歌子梳头,转而将她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打湿了水后贴着头皮,软软的如同海藻。母亲将任她摆布的和歌子转过面来打量,看到她那双稚气未脱的眼睛,那双又黑又深的眼睛,那双掩不住光华的眼睛,突然掩面而泣。


    她以为母亲怎么了,却不知道是因为自己。


    起初是一个为了游戏而跑进院子捉蛐蛐的男孩,那天烈日高悬,背过去便是被阴影牢牢遮盖的廊下,她坐在那里自顾自地读书,一些学生们用后便不要了的旧书,听到一声陌生的叫喊,下意识地惊愕而担忧,猛一抬头,所有人都看得愣了一愣。她美目光华如点漆,鼻梁细而精致,不容易生虫的短发贴着额角,和贵族比起来,他们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足够孩子好好发育长大的粮食和净水,没有专门用来修剪指甲与毛发的工具,但和歌子把粗布麻衣也穿得很好看。她站在远离了众人的廊下,明明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却像一位真正出身高贵的姬君。和歌子将头一抬,巴掌大的脸上被阴影刻画得精致非常,初显端倪。他们离开了,第二天,养父母就被传召,她也被传召,现今仍记得的便是庭院里细腻的白沙与卵石,抬起头的时候看不到上位者的脸,他们的鞋比她的脸还要干净——幸好她提前地、细致地洗过脸……第二个月,稀里糊涂地定下了亲,和藤原家最厉害的武士之子,据说是对方一见钟情。


    十五岁定亲也不算晚,但对方却坚持要建功立业,先辛苦一阵,才肯回来娶她,似乎有一种老派的傲气,男人么……她心下欢喜,却也有隐隐的不安,幸好藤原家的家主似乎有意笼络这个家臣,直到他骑着马回到城内,终于与和歌子见面,也没有人来打扰过美貌夺目怀璧其罪的她。


    他朝她伸出手来,温暖,宽厚,安全;十几年过去,她还是时不时地梦见这个时刻,回到她最接近幸福的那瞬间。马上的人面目模糊,一如回忆里所有令人贪恋的幸福,大约是英俊的,大约是令人信服的,大约是可靠的,大约是时候到了,不得不离开了……她知道了他会对她好,而这已经足够了。


    婚礼当天,藤原家的大堂装饰一新,按规矩走完许多道流程,他们终于进入最深处的房间,外面隐约响起令人不安的声音,他神色一变,毫不犹豫地从角落里的暗格中拿出一柄长枪,她苦苦哀求,跪下恳求,让他不要去,叫他留在这里。他却说:“不。”


    我要保护你。他也是慌张的,因为武器和一切心理准备都不在身边,却飞快地镇定了下来。他说:和歌子,你不要乱跑,就呆在这里,我……


    哗地一下,他们听到某物势如破竹的动静,他拉开纸门,未被夺去鲜活的力量,那张暖而柔的宽面孔还对着和歌子,好像要说什么话,仓皇地把持着枪朝来人转过身去,却被那个窄脸黑发的男人“唰”地用刀砍倒在地,那柄长枪无力地坠在地上,一下作用也没来得及发挥。


    和歌子无法呼吸,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到榻榻米的边缘竟然渐渐变得焦黑,原来是那柄刀上施了忍术,碰到什么,什么便着了火。泉奈见那个男人的手脚还在动,如一只断了头的蜻蜓,好像是肌肉记忆,又轻车熟路地挥出几刀。那个男人就倒在破了的障子门后,血流了一地,但新娘的白无垢依然干净而圣洁,一点脏污也没有。


    他本来是不想杀那个男人的,因为最重要的藤原家已清理完毕,可惜那个男人带着武器,所以别无他法,只好收下这一个无辜而陌生的人头。泉奈这样漫不经心地想着,突然见那女人恨毒而凄怨地怒视着他,他极少见到女人的眼睛里带上诅咒与恨意,被她这样由下至上地、直勾勾地看着,下意识地一避,一不专心,又注意到了她脸侧极薄的皮肤——凑近了甚至能看到眼皮和底下青色的血管,何况他,一个眼部发生了异变的忍者——他看到了他眼里的她:脆弱而美丽,却有着这样绝望的神情。


    泉奈紧紧地盯着她,不肯退后一步也不肯示弱,突然见她眼里转出了图案,一粒勾玉,再一粒,又是一粒……


    她感到自己完了,一种劈头盖脸的怒意,但面对着太高大的敌人,自动地转化成惧怕与无望,而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异变了的眼睛,又数了一遍:三勾玉!她是宇智波?!她是宇智波!他上前揪住了她的衣领——那女人不吝反抗,尖尖的指甲扎进他长了老茧的手里,虎口处也被扎破,流出一道细细的红线,泉奈不以为意地舔掉不断从手上涌出的血珠,却见她已晕了过去。


    泉奈接住了她,忍不住忆起刚刚那个男人懦弱得发抖的样子,头脑一片混乱,想:这个女人怎么敢——她怎么敢!她怎么敢顶着宇智波的眼睛,嫁给这种人!?


    和歌子醒来后发现自己还活着,又流了许多泪。


    路上遇到了一伙穷凶极恶的流寇,但也比不上身旁人随手捏出个火遁,一把冲天大火将林间光照得如同白天,那货恶徒也被烧了个干净。他终于觉得和歌子的白无垢麻烦,叫她脱了那层碍眼又碍事的灰白。肮脏的婚服被丢在路边,草丛茂密,月光青而阴,忽地照出半透明的蛇皮质感,下一秒就成了扬进风里也看不出颜色的灰,泉奈面上不显,心里却很得意,是而向边上的她投去一眼。


    和歌子只觉得恐惧。


    她一直在流泪。


    他以为她还在害怕,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又威胁她道:“你怎么可以嫁给这种外族人?”


    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又无力辩解,摇了摇头,前襟已被断续的泪水打湿。他们共乘一辆马车。摇摇晃晃的许多个瞬间里,她控制不住地流泪,泉奈看着烦,丢去一片沾满尘土头的手巾,和歌子将手巾罩在头上,每当要哭,下意识地就去咬住手巾的边角,让自己不至于发出声音,吵到闭目养神的他。


    他却将那对吓人的眼睛一睁,手疾眼快地扯开了那方手巾,丢在她脚边:“脏!”


    “真是不该。”


    接着嫌恶地将手在沾了血的战袍上一揩,她像一只草场中被一帮人马锁定了的鹿,受了惊般缩在原地,不敢动,也不知道他在说谁不该,又做了什么事,值得他露出如此厉色:“不该!”


    路途渐渐地流动在她回忆里。车夫大约被吩咐了沿着河岸驾车,颠簸的时候极少,也少有急停疾行。宇智波泉奈看不到她那时的表情,只记得他不断在睡梦中见到她的眼睛,他发觉这女人有一双不俗的眼睛,杀人的武器,那对三勾玉……他看到月光从小窗中进入,流淌在她与世界分别了的面孔之上,那是一种陌生,一种不必开口便全然道出拒绝的分别为圣,但她极快地抽走了这幅令男人惊诧又惊异的表情,换上了女人被社会教育后摸索出的“更安全”的自我保护。


    他无法将从前的她和现在睡梦中的她划上等号,因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宇智波的敏感囊括了一切。从她的指尖到脖颈,那类最被浮世绘画家所推崇的线条与形状中,女人的气味充满了车厢和他睡梦中的整个世界。他再次看到了她的眼睛,圆润而恰当的眼角和眼尾,仿佛只会静静地待在那里。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眼睛?!眼睛……眼睛明明就不会离开——那是……那双精灵般的眼睛,带着好几道薄而细的褶子,看不到粉红的眼睑,眼仁深不见底,仿佛一口正午时分的井,在睁大时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惊惧,更多的时候却只反射出悲哀的静美。他心下戚然,那时训斥的“不该”好像返回到自己身上,像新做了父母的成人,必定带着寻找伤害孩子的机会的目光,必定要开口教训正在自己荫蔽与掌控下的孩子,日后的懊悔是徒有其表,甚至被指责为装饰,或许吧,但这是爱的畸形儿的必经之路。


    他察觉到她静了,便悄悄地睁眼看去。月色下她泪痕未干的脸上有一种无声的宣告,因出于梦的潜意识而越发显得无坚不摧。那时,那张银盘般的美丽的脸上,她微微抽动着嘴角,仿佛一只上错了釉的娃娃,却依然摆上标签售卖,那里是世界的弱点,而拒绝了世界的她无疑已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泉奈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的命运,则是她因自身对未知的残酷、坦然、坚强,而只能变得更加牢固的自我保护。


    除了刚开始时的冒进,泉奈没有再粗暴地对待过她。她发了烧,在闷热逼仄的车厢里昏昏沉沉地边哭边睡,泉奈不碰她,自然不知道这回事。直到接近族地,守在门口的医生见了她的脸色,立刻大惊失色地嚷起来:“快开药!”


    和歌子浑然不知她的身价已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她其实是误入了这里。她想起最难的那一年,觉得自己本该口鼻生虫地死去,和那个孩子葬在一起,变成一块腐肉,可能掉在野兽的嘴里,也可能被山贼充饥,或者微生物慢慢地爬上来将她溶解分尸,回归寂静安详的自然。


    醒来后,她所见到的每一个宇智波都有一双又黑又深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和带自己回来的那个男人一模一样,里面总像有第二粒眼珠,一样的有神漂亮,一样的机警,所有人好似都在看她的脸,其实是在打量她的后脑勺;好似只注意到了她前襟的肮脏,她却十分真切地感到了自己的赤身**。那特殊的眼珠里钻出一道能穿透万物的视线,直直地瞄在目标上,一点阻碍也没有,这就是他们自以为光明正大却不可言传的窥探。后来这情况愈演愈烈,他们说:“就是你?”和歌子的耳朵里却传进特殊的声音,要么是仿佛阴间引来鬼神的问询,如:“你竟然还活着?”“令人遗憾啊!”“就是我叫你的床着了火……”要么是流连于她背后的语句:“她……她……她……”


    高烧不会不退。泉奈将她在偏房放了两天,时常派人来照料她的饮食和病情,后来固定了人选,就是那个说要给她开药的医生。和歌子觉得她面善,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终于开口问:“他叫什么名字?”


    医生很诧异地停了一停,看那表情有多夸张,幸好没把熬好的药洒出来。算了,还不如洒出来。太苦了,她从没喝过这么苦的药,还喝了这么多,这么久。


    “泉奈。”


    她点了点头:“那么就是……宇智波泉奈。”


    医生端详着她比先前红润许多的脸色,正色唤了她一声:“和歌子。”


    和歌子拢着手在床头坐好,看医生将障子门好好地拉上,合出一块私密的空间,见她神色不同往日的严肃,也跟着紧张起来。医生将门严密地合好,又伸手去关窗户。


    传统建筑不透风。和歌子本想抗议,还是算了。


    医生坐回了床边的圆凳,继续给她喂药:“泉奈大人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不好。”


    她想说话,但一口一口的苦药递来,根本找不到空当,记起他踏出一步便挡住土匪的样子,手起刀落斩掉丈夫头颅的样子,木板厢壁前神色探究而残忍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他怎么对你,怎么对我?”


    汤匙叮地碰着碗壁,发出一声瓷器与瓷器相撞的脆响,却没有如她想象地那样安静下来。医生只是笑了笑,就继续说:“怎么会?你已经是我们中的一员了,他对宇智波的族人一向很好。”


    房间内陈设简单,但同她母家的家徒四壁相比好出不知道多少倍。她记得那个男人也向自己信誓旦旦地担保,她可以插花,吃茶,与夫人们一同推牌,按自己的心意去游戏,而一切困难和疲惫都让他来承担。这个承诺里有多少真,多少假,她根本不知道,现在也无法可知。这是一条她不能回过去开始的路,也是被宇智波泉奈亲手砍断的一条路。


    “为什么呢。”她没有哭,反而十分平静。亲历了生死,已可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明明这是个许多人一辈子都修炼不来的技巧。和歌子推开送到嘴边的勺子,里头的药泛着浓浓的苦意:“是因为我的眼睛吗?”


    她们四目相对。她任由情绪的门户大开,却已是非常地疲惫,连放纵都无法有旁人鲜活的表情。


    和歌子仔细观察着医生的神色,点了点头:“啊,果然是因为这个吧,因为我的眼睛。”


    医生说:“怎么了,你不愿意?”她放下那只瓷碗,直直站了起来。


    和歌子突然见到一个恍惚的影子从她沉溺于辩解的脸皮之后飘出,只一怔,便听那医生继续道:“你是宇智波,每个宇智波都有一双非常宝贵的眼睛,这是我们的命运,我们的命运流在血里,表现在眼睛上,你的眼睛是——你的……你是不是不愿意他搭救你回来?如果他不救你,你已经死了,那个地方有多乱,你一点也不知道;有多少忍者一并跟着死了,你也不知道;更不要提——那些平民也都死了,你只是不知道!”


    室内静了一会儿。在一张一张纯白如雪的和纸之间,他们古怪非常地安静下来,好像缩在海里却搁浅的鲸鱼,不得不等待着下个浪头的到来。


    和歌子凄然地一笑,微微撇开脸去,不再看他:“我知道。”


    那医生愣在原地,全身都因怒意而发起抖来,简直是怒不可遏,她却面带一抹微笑,沉静平缓地看着他失态。


    他狠狠地将拉门一掼,外头就是刚刚修建好的花园,那只陪了她半个月的瓷碗“碰”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那些碎片在第二年才被工匠发现,一片一片碎得均匀而整齐,菱形,边缘尖利,在上好的黑土里看着十分显眼。至于那些小火慢熬一整天才做出的药,应该是被吸收了。


    后来她知道了这里种的花名叫紫薇,花期长得她以为一年只有春天、夏天与秋天,颜色多样,只是少一种清爽怡人的白。也难为它们了——根下这样艰难,照了太阳的部分也要姹紫嫣红,芳香馥郁,那种一定能叫人满意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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