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影 恨独》
第1章 Episode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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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影 恨独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1章 Episode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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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pisode 02
她生得极美,她自己也知道。还小的时候她住在离这里很远的村子,南贺川悠远延长至天边,那里是火之国最寂寞的边境,沿森林边缘排布着各样大同小异、贫穷得表里如一的村庄,而她的家乡甚至和南贺川的任何一处下游都没有关系,只隐约记得是最容易发起旱灾来的一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特征,她已经忘得干干净净,毕竟泉奈信誓旦旦地告诉过她说:“你是宇智波的后代。”
而和歌子想到这一路的颠沛与艰难,忆起他视旁人如蝼蚁的傲慢,只觉得可笑。
才八、九岁,她就同当地的一切孩子都不一样,或者说鹤立鸡群: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又深又黑,这里没人有这样的眼睛。平民虽没有姓,但母亲有文化,为她悄悄地起了一个名:和歌子。十二岁时,和歌子开始发育,村子里的男人们同步注意到了这点,他们明目张胆地打量着她,扭曲的爱慕中潜藏着破坏欲。那样小的村子,一点点的鸡毛蒜皮也能演变成轰轰烈烈的新闻,和歌子渐渐知道了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孩子,是被抱来的,却不意外;母亲是哑巴,父亲是聋子,又没有生育能力,偶然闻得一个无主的孩子在这片苦难的地上出现,便辗转几手抱来,将她收养。他们对她算得上很好,母亲有些文化,平时在隔壁村的学堂教书,也送她一起来学认字,她学了三年汉诗,直到——从前并没有战争的概念,只知道饥荒一阵一阵地来,几年变一趟情况。收成时有转好,孩子便活得多些。
她从学堂步行回家,在田埂上见到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小孩,远看毫无异样,是那类常见的可怜面孔,蒙着一层营养不良的青黄色,大肚子里积的全是水,手脚都瘦瘦的,走得近了,才看到他口鼻里全是一条一条往外钻动的虫,白而细,细而长,她“哇”地吐了出来,渐渐地变成边哭边吐,拼命想忍住,却忍不住,但加快脚步跑回家里,母亲已煮了寡淡无味的小米粥,那是村中人人当成主食来吃的食物,母亲看到她满脸是泪的样子,匆忙地拥上来,因说不出话,只能殷切而爱怜地注视着情绪激动的她,和歌子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同母亲相拥着哭了一阵,而后就平静了下来。
来年春天,或许春天还没到,那个孩子就死了,回忆渐渐被破败的农田所充满,一道一道的水稻田,冰冷的泥沼盖过小腿,粮食丰收或不丰收,日子都是一样地过,大米要供给贵族,所以他们只剩下小米。父母在村子里受人欺负,连地都分不到,拿学堂给的那点钱去集市上换口粮,土豆,红薯,小米,一切淀粉含量高的食物,几口咬下便有了饱意。这是和歌子记忆中最饿的一年,也是养父母挣扎得最辛苦的一年,他们不知怎的竟在藤原家的下属武士院里谋得一职,她便跟来混口饭吃。
院子里的孩子们都是武士之后,有些还是贵族的后代或旁支,自命不凡地大呼小叫,朋友很多,人人都习惯三五成群,呼啸而过,她总缩在角落里,暗暗希望没人注意到自己。但她长大了。母亲不再为和歌子梳头,转而将她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打湿了水后贴着头皮,软软的如同海藻。母亲将任她摆布的和歌子转过面来打量,看到她那双稚气未脱的眼睛,那双又黑又深的眼睛,那双掩不住光华的眼睛,突然掩面而泣。
她以为母亲怎么了,却不知道是因为自己。
起初是一个为了游戏而跑进院子捉蛐蛐的男孩,那天烈日高悬,背过去便是被阴影牢牢遮盖的廊下,她坐在那里自顾自地读书,一些学生们用后便不要了的旧书,听到一声陌生的叫喊,下意识地惊愕而担忧,猛一抬头,所有人都看得愣了一愣。她美目光华如点漆,鼻梁细而精致,不容易生虫的短发贴着额角,和贵族比起来,他们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足够孩子好好发育长大的粮食和净水,没有专门用来修剪指甲与毛发的工具,但和歌子把粗布麻衣也穿得很好看。她站在远离了众人的廊下,明明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却像一位真正出身高贵的姬君。和歌子将头一抬,巴掌大的脸上被阴影刻画得精致非常,初显端倪。他们离开了,第二天,养父母就被传召,她也被传召,现今仍记得的便是庭院里细腻的白沙与卵石,抬起头的时候看不到上位者的脸,他们的鞋比她的脸还要干净——幸好她提前地、细致地洗过脸……第二个月,稀里糊涂地定下了亲,和藤原家最厉害的武士之子,据说是对方一见钟情。
十五岁定亲也不算晚,但对方却坚持要建功立业,先辛苦一阵,才肯回来娶她,似乎有一种老派的傲气,男人么……她心下欢喜,却也有隐隐的不安,幸好藤原家的家主似乎有意笼络这个家臣,直到他骑着马回到城内,终于与和歌子见面,也没有人来打扰过美貌夺目怀璧其罪的她。
他朝她伸出手来,温暖,宽厚,安全;十几年过去,她还是时不时地梦见这个时刻,回到她最接近幸福的那瞬间。马上的人面目模糊,一如回忆里所有令人贪恋的幸福,大约是英俊的,大约是令人信服的,大约是可靠的,大约是时候到了,不得不离开了……她知道了他会对她好,而这已经足够了。
婚礼当天,藤原家的大堂装饰一新,按规矩走完许多道流程,他们终于进入最深处的房间,外面隐约响起令人不安的声音,他神色一变,毫不犹豫地从角落里的暗格中拿出一柄长枪,她苦苦哀求,跪下恳求,让他不要去,叫他留在这里。他却说:“不。”
我要保护你。他也是慌张的,因为武器和一切心理准备都不在身边,却飞快地镇定了下来。他说:和歌子,你不要乱跑,就呆在这里,我……
哗地一下,他们听到某物势如破竹的动静,他拉开纸门,未被夺去鲜活的力量,那张暖而柔的宽面孔还对着和歌子,好像要说什么话,仓皇地把持着枪朝来人转过身去,却被那个窄脸黑发的男人“唰”地用刀砍倒在地,那柄长枪无力地坠在地上,一下作用也没来得及发挥。
和歌子无法呼吸,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到榻榻米的边缘竟然渐渐变得焦黑,原来是那柄刀上施了忍术,碰到什么,什么便着了火。泉奈见那个男人的手脚还在动,如一只断了头的蜻蜓,好像是肌肉记忆,又轻车熟路地挥出几刀。那个男人就倒在破了的障子门后,血流了一地,但新娘的白无垢依然干净而圣洁,一点脏污也没有。
他本来是不想杀那个男人的,因为最重要的藤原家已清理完毕,可惜那个男人带着武器,所以别无他法,只好收下这一个无辜而陌生的人头。泉奈这样漫不经心地想着,突然见那女人恨毒而凄怨地怒视着他,他极少见到女人的眼睛里带上诅咒与恨意,被她这样由下至上地、直勾勾地看着,下意识地一避,一不专心,又注意到了她脸侧极薄的皮肤——凑近了甚至能看到眼皮和底下青色的血管,何况他,一个眼部发生了异变的忍者——他看到了他眼里的她:脆弱而美丽,却有着这样绝望的神情。
泉奈紧紧地盯着她,不肯退后一步也不肯示弱,突然见她眼里转出了图案,一粒勾玉,再一粒,又是一粒……
她感到自己完了,一种劈头盖脸的怒意,但面对着太高大的敌人,自动地转化成惧怕与无望,而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异变了的眼睛,又数了一遍:三勾玉!她是宇智波?!她是宇智波!他上前揪住了她的衣领——那女人不吝反抗,尖尖的指甲扎进他长了老茧的手里,虎口处也被扎破,流出一道细细的红线,泉奈不以为意地舔掉不断从手上涌出的血珠,却见她已晕了过去。
泉奈接住了她,忍不住忆起刚刚那个男人懦弱得发抖的样子,头脑一片混乱,想:这个女人怎么敢——她怎么敢!她怎么敢顶着宇智波的眼睛,嫁给这种人!?
和歌子醒来后发现自己还活着,又流了许多泪。
路上遇到了一伙穷凶极恶的流寇,但也比不上身旁人随手捏出个火遁,一把冲天大火将林间光照得如同白天,那货恶徒也被烧了个干净。他终于觉得和歌子的白无垢麻烦,叫她脱了那层碍眼又碍事的灰白。肮脏的婚服被丢在路边,草丛茂密,月光青而阴,忽地照出半透明的蛇皮质感,下一秒就成了扬进风里也看不出颜色的灰,泉奈面上不显,心里却很得意,是而向边上的她投去一眼。
和歌子只觉得恐惧。
她一直在流泪。
他以为她还在害怕,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又威胁她道:“你怎么可以嫁给这种外族人?”
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又无力辩解,摇了摇头,前襟已被断续的泪水打湿。他们共乘一辆马车。摇摇晃晃的许多个瞬间里,她控制不住地流泪,泉奈看着烦,丢去一片沾满尘土头的手巾,和歌子将手巾罩在头上,每当要哭,下意识地就去咬住手巾的边角,让自己不至于发出声音,吵到闭目养神的他。
他却将那对吓人的眼睛一睁,手疾眼快地扯开了那方手巾,丢在她脚边:“脏!”
“真是不该。”
接着嫌恶地将手在沾了血的战袍上一揩,她像一只草场中被一帮人马锁定了的鹿,受了惊般缩在原地,不敢动,也不知道他在说谁不该,又做了什么事,值得他露出如此厉色:“不该!”
路途渐渐地流动在她回忆里。车夫大约被吩咐了沿着河岸驾车,颠簸的时候极少,也少有急停疾行。宇智波泉奈看不到她那时的表情,只记得他不断在睡梦中见到她的眼睛,他发觉这女人有一双不俗的眼睛,杀人的武器,那对三勾玉……他看到月光从小窗中进入,流淌在她与世界分别了的面孔之上,那是一种陌生,一种不必开口便全然道出拒绝的分别为圣,但她极快地抽走了这幅令男人惊诧又惊异的表情,换上了女人被社会教育后摸索出的“更安全”的自我保护。
他无法将从前的她和现在睡梦中的她划上等号,因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宇智波的敏感囊括了一切。从她的指尖到脖颈,那类最被浮世绘画家所推崇的线条与形状中,女人的气味充满了车厢和他睡梦中的整个世界。他再次看到了她的眼睛,圆润而恰当的眼角和眼尾,仿佛只会静静地待在那里。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眼睛?!眼睛……眼睛明明就不会离开——那是……那双精灵般的眼睛,带着好几道薄而细的褶子,看不到粉红的眼睑,眼仁深不见底,仿佛一口正午时分的井,在睁大时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惊惧,更多的时候却只反射出悲哀的静美。他心下戚然,那时训斥的“不该”好像返回到自己身上,像新做了父母的成人,必定带着寻找伤害孩子的机会的目光,必定要开口教训正在自己荫蔽与掌控下的孩子,日后的懊悔是徒有其表,甚至被指责为装饰,或许吧,但这是爱的畸形儿的必经之路。
他察觉到她静了,便悄悄地睁眼看去。月色下她泪痕未干的脸上有一种无声的宣告,因出于梦的潜意识而越发显得无坚不摧。那时,那张银盘般的美丽的脸上,她微微抽动着嘴角,仿佛一只上错了釉的娃娃,却依然摆上标签售卖,那里是世界的弱点,而拒绝了世界的她无疑已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泉奈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的命运,则是她因自身对未知的残酷、坦然、坚强,而只能变得更加牢固的自我保护。
除了刚开始时的冒进,泉奈没有再粗暴地对待过她。她发了烧,在闷热逼仄的车厢里昏昏沉沉地边哭边睡,泉奈不碰她,自然不知道这回事。直到接近族地,守在门口的医生见了她的脸色,立刻大惊失色地嚷起来:“快开药!”
和歌子浑然不知她的身价已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她其实是误入了这里。她想起最难的那一年,觉得自己本该口鼻生虫地死去,和那个孩子葬在一起,变成一块腐肉,可能掉在野兽的嘴里,也可能被山贼充饥,或者微生物慢慢地爬上来将她溶解分尸,回归寂静安详的自然。
醒来后,她所见到的每一个宇智波都有一双又黑又深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和带自己回来的那个男人一模一样,里面总像有第二粒眼珠,一样的有神漂亮,一样的机警,所有人好似都在看她的脸,其实是在打量她的后脑勺;好似只注意到了她前襟的肮脏,她却十分真切地感到了自己的赤身**。那特殊的眼珠里钻出一道能穿透万物的视线,直直地瞄在目标上,一点阻碍也没有,这就是他们自以为光明正大却不可言传的窥探。后来这情况愈演愈烈,他们说:“就是你?”和歌子的耳朵里却传进特殊的声音,要么是仿佛阴间引来鬼神的问询,如:“你竟然还活着?”“令人遗憾啊!”“就是我叫你的床着了火……”要么是流连于她背后的语句:“她……她……她……”
高烧不会不退。泉奈将她在偏房放了两天,时常派人来照料她的饮食和病情,后来固定了人选,就是那个说要给她开药的医生。和歌子觉得她面善,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终于开口问:“他叫什么名字?”
医生很诧异地停了一停,看那表情有多夸张,幸好没把熬好的药洒出来。算了,还不如洒出来。太苦了,她从没喝过这么苦的药,还喝了这么多,这么久。
“泉奈。”
她点了点头:“那么就是……宇智波泉奈。”
医生端详着她比先前红润许多的脸色,正色唤了她一声:“和歌子。”
和歌子拢着手在床头坐好,看医生将障子门好好地拉上,合出一块私密的空间,见她神色不同往日的严肃,也跟着紧张起来。医生将门严密地合好,又伸手去关窗户。
传统建筑不透风。和歌子本想抗议,还是算了。
医生坐回了床边的圆凳,继续给她喂药:“泉奈大人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不好。”
她想说话,但一口一口的苦药递来,根本找不到空当,记起他踏出一步便挡住土匪的样子,手起刀落斩掉丈夫头颅的样子,木板厢壁前神色探究而残忍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他怎么对你,怎么对我?”
汤匙叮地碰着碗壁,发出一声瓷器与瓷器相撞的脆响,却没有如她想象地那样安静下来。医生只是笑了笑,就继续说:“怎么会?你已经是我们中的一员了,他对宇智波的族人一向很好。”
房间内陈设简单,但同她母家的家徒四壁相比好出不知道多少倍。她记得那个男人也向自己信誓旦旦地担保,她可以插花,吃茶,与夫人们一同推牌,按自己的心意去游戏,而一切困难和疲惫都让他来承担。这个承诺里有多少真,多少假,她根本不知道,现在也无法可知。这是一条她不能回过去开始的路,也是被宇智波泉奈亲手砍断的一条路。
“为什么呢。”她没有哭,反而十分平静。亲历了生死,已可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明明这是个许多人一辈子都修炼不来的技巧。和歌子推开送到嘴边的勺子,里头的药泛着浓浓的苦意:“是因为我的眼睛吗?”
她们四目相对。她任由情绪的门户大开,却已是非常地疲惫,连放纵都无法有旁人鲜活的表情。
和歌子仔细观察着医生的神色,点了点头:“啊,果然是因为这个吧,因为我的眼睛。”
医生说:“怎么了,你不愿意?”她放下那只瓷碗,直直站了起来。
和歌子突然见到一个恍惚的影子从她沉溺于辩解的脸皮之后飘出,只一怔,便听那医生继续道:“你是宇智波,每个宇智波都有一双非常宝贵的眼睛,这是我们的命运,我们的命运流在血里,表现在眼睛上,你的眼睛是——你的……你是不是不愿意他搭救你回来?如果他不救你,你已经死了,那个地方有多乱,你一点也不知道;有多少忍者一并跟着死了,你也不知道;更不要提——那些平民也都死了,你只是不知道!”
室内静了一会儿。在一张一张纯白如雪的和纸之间,他们古怪非常地安静下来,好像缩在海里却搁浅的鲸鱼,不得不等待着下个浪头的到来。
和歌子凄然地一笑,微微撇开脸去,不再看他:“我知道。”
那医生愣在原地,全身都因怒意而发起抖来,简直是怒不可遏,她却面带一抹微笑,沉静平缓地看着他失态。
他狠狠地将拉门一掼,外头就是刚刚修建好的花园,那只陪了她半个月的瓷碗“碰”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那些碎片在第二年才被工匠发现,一片一片碎得均匀而整齐,菱形,边缘尖利,在上好的黑土里看着十分显眼。至于那些小火慢熬一整天才做出的药,应该是被吸收了。
后来她知道了这里种的花名叫紫薇,花期长得她以为一年只有春天、夏天与秋天,颜色多样,只是少一种清爽怡人的白。也难为它们了——根下这样艰难,照了太阳的部分也要姹紫嫣红,芳香馥郁,那种一定能叫人满意的漂亮。
第3章 Episode 03
宇智波斑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斑以为弟弟突然怎么了,后来才知道她有一双很漂亮的三勾玉。女人名叫和歌子。他拍板决意给了她宇智波的姓。
无人管理她的走动,他们愿意的话总能找到理由去管她,实际上她的方位也不会叫人觉得难找。但二把手的心思太难猜了,他们这样说。比斑难猜得多。其实也没必要管,因为她走不远,传统建筑七拐八绕但处处有幽深曲道相连,密不可分,结构里中间时有暧昧的空间,从左侧望是花园,往右去还有四、五间卧房。下雨时,只有那里会漏水,因而时常修缮。虽然常常补救修理,却总也修不好。和歌子像幽灵一样游荡在宇智波的领地里,没有男人敢接近她,因为都知道她是宇智波泉奈带回来的。最后其实杀得很难看了,但他还是把她带了回来,浑身的血一点一点,像浑然天成的深色大理石,风一吹就变得干硬而滞涩,如果婚服不脱,更不知道是何光景——白无垢,血布衫,他低头去碰,布料已随猎猎冷风化作金钟罩,又要做一套。
两人黑色的头发头发混在一起,融成暧昧而相似的色块。她一点意识也没有,脑袋靠着他珍贵的心跳,头一点一点地坠,仿佛要掉下去,无意识地听到他的心一下一下地跳,有力而年轻,无知而坚强。大宅的廊下站了整整一排的人,见他这样护着一个女人,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
泉奈非常沉着非常自若地走过他们,将她放在院子里的凉亭里,一翻过来,大家都看到了和歌子那惊为天人的美貌,站满了人的大院内霎时变得鸦雀无声,这个时候斑并不在。有人想说话,泉奈却思及此处,先所有人一步沉声喝去:“这个女人是宇智波的后代。”
她在宅子的外围待了快一个月,斑才为那场战役收尾,匆匆地赶回。大概是被柱间缠住了。
斑看到被浅色着物裹住的她,低眉顺眼,柔婉安静,脖子后恰到好处地露出浅浅一道羊脂白。他看到她。看似比弟弟冷静,看见她后的第一句话也不过是:“女人怎么进来了?”
她坐在那里,带一股八风不动的稳定,任凭边上东西南北的大风刮来,自是无比地镇静。她没什么好慌的,大不了死在这里,和最难的那一年比起来,和所有平民的死了的那一天比起来,已经多挣了个把年月。她不怕。因为不怕,所以格外像一尊塑像,不必开口,不必讲话,不必思考,不必呼吸,唯一的作用是担当偶像,雪白无暇,温和沉静,格格不入,又分毫都不肯挪动。斑等了片刻,始终得不到回应,才进入室内,同等候于此的弟弟汇合。
南贺川蒸腾出的水汽将气候变得湿润柔和,充盈。此地的气候与和歌子原本居住的村子差别实在太大,但神奇的是她身上一点不适也没有。半个月后,泉奈突然安排和歌子住进了族地边缘的一间破屋,斑便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到她。
生存对和歌子来说不是问题。她脱掉那套莫名其妙被套上的和服,观察到忍者的众人都穿得舒适而轻便,拆出布料,自己做了一套衣服。
有好几天,她的生活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安静得吓人。南贺川是一条很长很长的河,上游是无人的森林,中游被宇智波占领,下游均匀分布着其他村庄。河边有时候飘着一些无主的白云,入夜后也被地面残余的反光照成淡淡的粉色,垂在紫而蓝的夜空里,仿佛一伸手就可以碰到。风静云停,风动叶响,她在河边一看就是一个下午,见晚霞光芒万丈地退场,又是一个晚上,很多无用也无力的时刻就这样随着河水被缓缓冲走,她能听到自己一寸一寸地碎掉,慢慢掉进汹涌的河中,被摧毁得四散。
和歌子在河边淘米洗菜,看到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孩子。依然是那种命里自带的又黑又深的眼睛。身后跟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脸色疲惫,双目被风尘洗出疲惫,看起来没有多余的精力了,但男人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一样一样全部要准备好了端着呈上去。那孩子蹲在河边,管自己玩水。
药一直是苦的。药水的味道无法散去,盘旋在她唇齿之间,舌头深处,和歌子见过那类受刑后头骨开裂的新鲜的尸体,她见得不少;静静躺卧在开裂土地上的尸体,他们无望地张着嘴;溪水里看不见的小虫子顺着五窍爬入,舌头后有一块肥大的肉,舌头是人头上最大的软组织,从下排牙齿的背面一直延伸至小舌头的下方,伸进腐烂的喉咙,脖颈后腐烂得露出白骨时,那条生长强硬却转动柔软的粉色的软组织依然存在。舌头是人身上最可怕的东西。和歌子想道。不是吗?是的。河边只有三个人,那个孩子突然朝着她跑来:“咿呀——”
所以和歌子为什么会想到那些无用而只是苦涩的药呢,因为泉奈不肯给她糖。为什么那个孩子朝着她跑来呢,或许他想要糖,而如果她有,她一定会给他。
但那个母亲一把拽住了她的孩子:“别过去。”
他发出一阵孩子才能听懂的呓语,带着些焦躁不安与无法忽视的渴望,那种大人以为孩子总有一天会忘记但其实并没有的渴望。她皱着眉,提高声音去呵斥自己的孩子:“别过去!”
和歌子在日光下弓着身子,双手水色涔涔,还抓着一小把湿漉漉的野菜。她扭过头去,正巧和那个宇智波女人四目相对。
那女人却不敢看她,低下头去和已被她牢牢护住的那个孩子自言自语地说:“她和我们不一样。”
说是自言自语,声音却不大不小地刚够她听清。
和歌子的脸一僵,正要微笑的面上和抓着菜叶的手都非常地无力。她打好的腹稿全部失去了用武之地。
他们正要往远处去,正要离开了,已经转过身了。和歌子深吸一口气,终于叫住她。那个女人站定后回过身来,表情古怪地看着渐渐提起一个微笑来的和歌子。她说:“我怎么……我们不是一样的吗?”
那个女人却飞快地一动眼睛,嘴角也跟着抽动,像再也忍不住般地喊道:“不可能!”喊出这句泄愤后的话,却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被生活惩罚的是她。和歌子陷入了一种真切而迫急的迷惑,她看起来更苍白了,风一吹就能倒下的苍白,白得像要融在小路尽头的阳炎里。“不可能……”她上前,那个女人便后退,一步一步,离河水越来越远,她们站在河堤上,表情各异,两厢都带着苦态和痛意,那女人好像存心不肯叫她好过,仿佛看到外来者幸福,自己的苦难便会增加。但和歌子终究是宇智波泉奈带回来的女人。暂时没有人管理,没有人关照,以后呢?谁知道呢?她那张脸还可以容光焕发好久……谁知道呢?反正她不知道……但她不愿意承认——她就是不愿意……
和歌子看着被她伸手护住的孩子,他身处风暴中心却浑然不知,只是站在原地,好像被两人对峙时的丑态吓住了。
她忍不住发问:“你叫什么?……你是个宇智波,而我是宇智波和歌子……”念到自己名字中的“宇智波”时,她艰涩而难以言喻地感到痛苦,明明那在别人看来是大同小异的三个发音:拢起嘴唇后放平舌头,再呼气般叫出最后一个音。
那女人缓缓地垂下手:“我谁也不是。”
“我是……宇智波和歌子……”
她似乎想伸手去捂住耳朵,却还是放弃了,只是加快脚步,要疾走去避开。
和歌子听到自己的声音慢慢消失在潺潺而过的溪水声里,如幽怨的鬼魂在不断诅咒对某物抱有徒劳幻想的人……冰冷幽咽,难以断绝,阴冷浸透骨髓,却毫无办法自救。她抬头,头顶刚好飘过一朵很大的云,化成雨落到地上应该够四口之家用一个月,如果化成棉花砸下来也可以将她闷死,不,不对,闷死还是太难受了——但谁又知道哪种死法更快、更舒服呢……说到底身体承受不了任何苦难,一切的求死最后只能被两个字作结:最速。她回去继续蹲着洗菜,择出一捆已经发黄发软的菜,想了想还是没有去掉,而只是掐下一半,如那天说要保护自己的他被一刀砍下头颅,而始作俑者正不知道在哪里的战场上为哪里的人带去何样的解脱。
大概三五个月后,她依然被欺负得很厉害。
和歌子走出房门,站在随风抖动的薄薄的木头门板前。那遮天蔽日的阴影便是满心满目的苍凉。她从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可辩,有什么可惜,有什么可贵,有什么可遗憾,她这条命已经这样了,飘摇,孤单,寂寞,就像风雨中骤然失去了方向的小舟,就算只想好好活着也几乎不可能。她在床上躺了三天,梦见了未能打败宇智波泉奈的丈夫,那张武士的脸,饱满的额头前扬起两道粗黑厉眉斜飞入鬓,温柔的双手丢了缰绳便下来扶她……和歌子换了一件最端正的和服,她悄悄地计算过,这件衣服最衬死人的脸色,最气派,也最有规格。她靠着门板,浑身都是冷的,既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只是拼了一口气,就是不想死在这里,不管这房子里先前住着谁,这床、这天花板、这桌、这椅……一切都是宇智波所造。她辨不清方向,但却沿着路边铺成一线的卵石跌跌撞撞地前行,最终来到了下游的一所神社,她感到安心。
河道干涸了,深秋里树叶萧瑟,四处沙沙,秋风轻抚冠梢,乌鸦阿阿而鸣,树林里透出一线凉丝丝的光,原来是佛前孤灯,一盏长明,不知为何人所起。
于是和歌子进去。踏入脚步的第一秒,内里传来一阵无源之风,哗地分开她额前乱发,像神明伸出手指整理出她原本模样,柔软发丝滑腻轻泄,随开弓箭般的冷风重新整齐披在身后。和歌子无所畏也无所惧,无所求也无所厌弃,此刻不受这风的影响,抬头定睛看去,却呆住了:四围是山般高谷般深的塑像,密密麻麻相互重叠的佛,光溜溜的圆头,相似极了,可怕极了,安静而诡异,就这样从容地注视她一步一步向前。社内的光线晦暗不明,走动间墙上一尊一尊的佛像像鱼鳞相叠,视线明灭,仿佛慈悲,换一个角度又是无悲无喜无嗔无怒,好像在说,有什么办法呢?我管不到人哪,你们的不幸,我看在眼里啦,可是怎么才叫有办法呢,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给过你幸福了!我给过你看到幸福的机会了!那个幸福是多么可行啊!哪怕那只是个机会。哪怕你已彻底失去了一切。
她喘不上气,似乎是快要窒息了。和歌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明明想了这么多,想过死,想过要安静地死,或许溺死,或许跳下悬崖,或许放任自己在河边走下去,一路不知道走进哪里,也好过这样待在这里。
过去的日子是多么艰难啊,但是那个男人对她很好,他自信两人可以抵挡一切。战争发生的时候她也不害怕,因为她觉得这是忍者和大名的事,自己不会受到影响,她都不敢想自己要是受了影响该怎么办,她不觉得自己和那个男人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当然也忽略了命运竟在捉迷藏中占上风。
她天旋地转,身体发软。咬着耳边垂下的头发,慢慢跪倒在那根高大宏伟的通天红漆柱前。
她看清了。
那不是佛。
而只是罗汉。
一个一个嘲弄着凡人围观着凡人烦恼于凡人之凡的罗汉。
那个时候斑从里间踱步走出。罗汉变幻成不同的男人的脸。他见她朝着罗汉抬起的脸上有一种媚态,而后又迅速地变得威严。他看她在菩萨面前也不卑贱。
他静静地看着她看罗汉。
她终于放弃了,顺着滑到地面,而后身子一轻,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再次看到了那个男人……随后是一张阴鸷威猛的脸,脸上嵌着一双又黑又深的眼睛,任凭和歌子多么愚笨痴蠢,也看得出他的眼睛与常人不同,最是深不可测,实力高强。
斑不问她在这里做什么,那么她就不说话。那种威严的神情回来了。斑说不出话。
她的嘴角朝目光的背后一歪,说:“你来逼我了。”
斑突然甩开了她,那是他身上不曾出现过的丢盔弃甲。他离开了,而和歌子气力耗尽,静静地晕倒在罗汉中间,会议结束了,一群人涌出来,里头当然包括泉奈。他愣了一愣,冲上前去,抱起了她。
第二年秋天,她生下一个足月的死婴,泉奈尽了一切力气,在战时的闲暇去讨好她。他尽了一切力气,但所得到的只是一个死婴。
某次半夜醒来,他突然过去拥抱住她,原来是睡前喝了酒。她不知道他醉了,却听泉奈非常非常痛苦。月光淡淡地充满了房间,照出四下手脚青白,夜色如水,空华丽满堂佛面。
她突然哭了,滚烫的热泪滴上了他的脖颈和虎口的皮肤。泉奈愣在原处,反应过来后,突然发着抖远离了她:对不起,你不要哭……对不起,对不起……她做梦也没有想过他会对自己发抖。他就像碰上了滚烫的红铁,放下手后直直地挪腾远离,将自己缩进角落,离开了拭泪的她。
和歌子背过身去,不再说话。这一夜还是过去了。
起早,泉奈却不见了踪影。她下意识走出几步去寻他,却在走廊撞见披挂整齐的宇智波斑。他们的房间相隔不远,她见他神色匆匆,只飞快地走开去便转过走廊不见了身影。半个月后,连冰都化完了,战事没有要好转的迹象,反倒是宇智波斑突然关了她的禁闭,正如一开始的那三天。
她缩在那间装扮一新的别室里,看着院内的春华灿烂。一日院内突然闯进了一个少年,黑发黑眼,想必是个宇智波。也不可能不是宇智波。日下身影灵巧,她却“恨烈日高悬独照我”。有个女子叫了一声:“火核!”那孩子,也许是少年,忽而转过脸来,微风抚动他黑亮额发,正日苦烈,却照得他一张脸明光照人。她微微地发起些眩晕,记起某一年,也许是去年,也是泉奈,因她多看了那原栽在河边的桃花一眼,便挪来了两株,费尽心思地照料,最后只活下了一棵。
和歌子突然想到宇智波斑的古怪,奋力敲开了门,跑进堂内,果然在门口便被宇智波斑拦下,房内黑暗极了,又隐约飘出一股死亡的腐烂气息。她下堂求去,他终究是不忍,却不能让她进去。
和歌子想到他,那个男人,竟看不清他的脸,梦里的情绪渐渐变了形状,早已被替换的钟槌此刻才撞出回响。她捂着额头,缓而慢地靠着门框坐下,好像听到了什么,明明仅一墙之隔,冥火烧出草木积灰,而这条草蛇灰线又隔出这阴阳。
她又想:他竟舍得。
她脑子里的景象膨胀得庞大,像一个过大的肥皂泡,表面光滑如油,有一道道的彩纹拂而动之,那个泡泡般的春天清晰了,走上前去,打开一扇小窗,黑暗的隧道,尽头处露出一方雪白的明亮。她看到两张脸。自己才刚诊出有孕,泉奈总是备受宠爱而矜骄地站在风内回过头来。微风抚动他黑亮额发,正日苦烈,却照得他一张脸明光照人。院子里一本桃花开得云蒸霞蔚,风吹过乱红如雨,落英纷纷扬扬飘洒肆意,漫天的飞花,他踏日而来般地伸手扶起举目看来的她,问,要不要喝水?要不要赏花?他可陪着她一并前去。
第4章 Episode 04
佐助出了监狱,回到族地,看到河畔一株桃花开得正好,记起小时候大晦日后母亲总要带着自己去拜访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夫人,那个老人是做香囊生意的,也做一些小小的手工,每次还会为佐助额外备他爱吃的小番茄。她所居住的院子里也有一棵桃树。木叶村里,不算那些较为原始的森林,好像只有这两棵桃树。
他立在桃树所在的山坡上向下望去,看南贺川被太阳晒得滚烫,泛出熠熠的光华,从上游淌至下游,似乎不知疲倦,而夕阳渐渐暗了下去,金河已干,他的回忆随之慢慢地消融在模糊了的意识里,抓不住焦点了,看来是没有了。一切都结束了。这里没什么可做的了,他也该离开了。佐助身后的影子像太刀一样被凶猛的日光抛在软而细的新草里,边缘被叶片带出锯齿,似那库房里身经百战的老将,劈了一角又一角。忽而起一阵风。一阵红雨发狂地朝他渐渐远了的背影追去,风一直吹,直吹得那花飞花谢,落红漫天,天地间本有两个大字写作无情,佐助似有所感地瞥去一眼,并不愿意让自己被追上,却放慢了脚步。
那桃花一瓣一瓣地沿着花萼散了,已不成形状,却脉脉含情,铺满了山坡的阳面。他顺着这坡的阴面走下,乌鸦般的黑发最后在日光下一闪,没入那大片的暗,如水滴进海,什么痕迹与迹象也没有,便远去,随之看不见了。
END
写成泰坦尼克号了
有空还要再修
想要评论,谢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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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pisode 04